“辛雅”,江知渺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端正地坐在摄像头前,“这不只是我们的事。”
“它关乎一个系统,一个自上而下的黑箱,剧组、艺考机构、艺术院校、酒店会所,也许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都在藏污纳垢。
已经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我们没有理由再去维持这个似是而非的乌托邦。”
“是啊,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柯妙妙也跟着劝说道:“辛雅,至少揭开这层面纱,还能有活下去的勇气。如果顺着惯性就这么滑下去……”
如果当年她的母亲没有去世,或许她仍然会依附于那个有些小钱的男人,然后慢慢失去自我。
等到他什么时候玩腻了这场不平等交易,就像垃圾一样被他丢到垃圾桶里,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辛雅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一只纯黑色的家猫跳进她的怀里,她把手搭在小猫的背上,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低头出神地看着那娇小的身躯。
“……其实”,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不敢去恋爱,异国他乡的日子,都是Molly陪我度过的。”
说着,她把小猫举到了电脑前。
辛雅苦笑道:“哪怕他们说不介意我的过去,可我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很难把我和他放到平等的位置上。”
江知渺的目光飞快地暗了一下。短暂的软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并不是邵聿眼中那个勇敢的人。
或许就差一步,她也会变成他和她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这样的她,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邵聿毫无保留的高洁的爱呢?
她不能说,不敢说,生怕自己说了,她邵聿心目中的形象就会彻底崩塌。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江知渺偶尔也会问自己,这长久的隐瞒是不是早就演变成一场骗局,是不是她拥有的一切都是骗来的虚妄。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凑近屏幕,一字一句地说道:“哪怕为了让其他的女孩能够有勇气面对自己,我们也必须让一切停在这里。”
辛雅愣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失笑道:“你说的,让我感觉自己还有点用处。”
“你很幸运,如果‘艺心’的其他女孩们知道有人逃了出去,还能够重新开始,也一定会有信心的。”柯妙妙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辛雅终于破涕为笑,“知渺,妙妙。”她顿了一下,“如果当年能和你们成为朋友就好了。”
“现在也不晚啊。”柯妙妙对着摄像头伸出手掌,“来,击个掌,我们605就众神归位了!”
辛雅笑着伸出右手,左手举起Molly的一只前爪,柯妙妙视线定在左上角,嗔怪道:“还有你,江知渺,别装深沉了,你替栖月也击个掌,快点。”
江知渺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乖乖地将两只手同时举到屏幕前,只听柯妙妙喊道:“三、二、一,击掌!”
他们同时用手心贴住摄像头,直到五秒后柯妙妙再次发出指令,“好了!”,才慢慢放下手来。
“幼不幼稚啊……”江知渺小声吐槽,嘴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柯妙妙顺手捡起刚才吃完泡面擦嘴的纸团扔向屏幕,“这叫仪式感好不好?咱们第一天报道的时候就击过掌!”
“……我不跟你吵,让辛雅看笑话。”江知渺把头决然地扭向一旁。
“等我回A市再找你算账。”
柯妙妙在摄像头里消失了两秒,刚把纸团捡回来,紧接着问道:“辛雅,你现在方便的话,能不能把当年的事给我们详细讲一讲?”
回归到沉重的主题,辛雅的音调沉了下去,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把Molly抱到地上,看着它跑出视线,缓缓开口:
“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艺考圈内都说‘艺心’的中榜率很高,我父母就花了很贵的学费把我送进去。
进去一个多月,就有老师来找我谈话,暗示我有一个接触艺大三试考官的机会……”
柯妙妙插了一句,“这个老师和考官都是谁?”
“我只记得老师姓胡,考官是艺大表演系上一任系主任,孙贺春。”
见柯妙妙和江知渺了然地点了点头,辛雅继续说道:“我当时真的以为只是去开个小灶,让考官辅导一下我的专业课。”
“所以孙贺春也是……”江知渺迟疑地问道。
扬声器里传来她不安的呼吸声,辛雅的肩膀随着呼吸的节奏剧烈起伏,安静的空气里,骤然响起她颤抖的声线。
“是他,每周末我都会被送到他的房间里,从高二暑假开始。”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隐藏着无尽的痛苦,她们谁也没有说话。
江知渺艰难地消化着其中的信息,几乎不敢去尝试感同身受,想象她在那一年里承受着怎样的身心折磨。
“都过去了。”
还是辛雅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把长发甩到身后,随性地撩了一把额头上的头发,“我以为自己提起这些还会觉得害怕,不过没有。我想我应该已经走出来了。”
她的话让她们得到了些许安慰,江知渺松了口气,“辛雅,你很勇敢,你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他们不可能再伤害到你。”
辛雅的目光出神地望向镜头外的方向,许久,她才失落地说道:“可惜我爸妈看不到了。”
“你父母……”江知渺轻轻叹息,“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来美国的第三年,刚过完新年,我突然收到一个国内的长途电话。”
辛雅顿了一下,补充道:“出国后我原来的所有号码都注销了,和家里人都是用微信电话联系的,所以从来没有接到过越洋电话。”
“打电话的是一个警察,听声音四五十岁,操着我家当地的口音。
他跟我说,我父母会乘次日的航班来美国找我。
一开始我以为是诈骗电话,直接挂断了,然后他又打了过来,让我一定要相信他,到机场去接他们。
我问他是谁,为什么不是我爸妈亲自跟我说,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都不回答,一直强调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国。”
辛雅的眼眶变得湿润起来,下唇被她咬得发白,“第二天,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就联系我,说我爸妈在去机场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当场死亡。”
“你觉得,这是‘他们’做的?”柯妙妙停下记录的笔,抬起头问她。
辛雅坚定地点了点头,“一定是他们!我姑姑就是三十岁的时候出车祸去世的,所以我父母开车一直很谨慎。而且,车祸还是在他们马上要离开国内时发生的,我不信这些都是巧合。”
柯妙妙也微微颔首,赞同她的观点,“后来那个肇事者抓到了吗?”
“抓到了,但只是个普通的长途车司机,说是疲劳驾驶,判了十年。”
江知渺沉默了许久,终于沉声问道:“那个警察,后来和你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辛雅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那个号码,我后来拨回去,发现是公共电话,附近也没有监控。”
“来美国的第三年,那应该是2016年。”江知渺在心底计算着日期,确认道:“你还记得是在哪天接到那个电话吗?”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刚过完新年,1月7号。”
忽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迟疑滞涩地问道:“辛雅,你父母当时,也住在W城吗?”
“是啊,我出生之前,他们就在W城开了一家外贸公司,从小我就是在W城长大的。”
九年前,W城,冬日,2016年1月8号。
江知渺不禁屏住了呼吸,这个日期,她忘不掉,周屹泽也忘不掉。
他们刚结束考试季,马不停蹄地赶到W城,她要试镜几个角色,周屹泽要进一个剧组实习。刚好他家就住在W城,于是,应周屹泽邀请,江知渺假期借住在他家。
周屹泽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跟着他爸爸生活——一位身材不算高大,但面相善良淳朴、讲起话来中气十足的刑警。
1月7号早晨,他爸爸出门前还特意叮嘱他们今天有雨,要多穿些厚衣服,不能要风度不要热度。
可上午十点,周屹泽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电话那头一言不发,周屹泽还以为他是误触了,挂断电话后,发消息给他,一直到下午四点都没有收到回复。
警队工作很忙,以往一整天都联系不上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周屹泽没往心里去,收工后直接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直到凌晨,他和江知渺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无人接听,他们匆匆赶到刑侦支队,发现当晚并没有任务时,才彻底慌了神。
刑侦支队立刻联系技术团队,定位他的位置,确认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W城火车站后,全员倾巢而出。周屹泽和江知渺也一起出发,前往火车站。
昨夜,W城下起了细雨,他们抵达火车站时,天还蒙蒙亮,站台上都被朦胧的雾气掩盖,五米外只能依稀看出人影。
他们俩分头去找,每一个行人的脸都去仔细确认,可还是没能找到他父亲。
寂静的火车站里,乘客渐渐多了起来,随着远处传来一声汽笛,今晨的第一辆列车即将到站。
巨大的鸣笛声仿佛拥有魔力,吸引着江知渺的脚步,尽管轰隆的机械噪音震得她耳膜胀痛,她还是顶着强烈的声浪,一步步靠近候车站台。
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撕破了天际,江知渺清晰地听到那个女人在喊:“有人跳下去了!!!”
大脑霎时变成一片空白,她条件反射地冲向喊声传来的方向,却在下一秒险些被迎面扑来的火车热浪掀翻在地。
短促的鸣笛声划破云霄,犹如战场上激烈的鼓点,重重地落下鼓槌。她已经忘了呼吸,只顾着向雾气中央狂奔。
“爸——”
周屹泽撕心裂肺的哭嚎令她手脚发麻,她几乎是跪倒在他的身边,用毫无知觉的手臂将他的脸揽向自己怀中。
无论他怎么挣扎着要冲出她的怀抱,江知渺都不肯松手,她用细碎的声音在他的耳畔不停地说:“别看,周屹泽,别往下看……”
2016年1月8日,在这个面积不足一千平方公里的南方城市里,辛雅的父母,周屹泽的父亲,在同一天,毫无征兆地失去了生命。
而那通来自“警察”的电话,似乎让一切都无法再用巧合去解释。
和辛雅的视频结束后,江知渺本想把这件事告诉周屹泽,可手指悬在和他的对话框上,又犹豫起来。
周屹泽在父亲出事后,彻底消沉了足足一年。她见到过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如今光是看他穿着警服,利落地坐在审讯室里,都觉得是一种奇迹。
如果旧事重提,江知渺没有把握,不会让他重蹈覆辙。
世界线逐渐收束中……p.s.关于知渺觉得自己有片刻的软弱什么的,其实也是她对自己的要求比较高。从小就一直很要强的女生,在作者无情设定的那种环境下,有觉得疲惫想要放弃的时候还挺正常的。但她本质上还是有非常高的自尊心的,不然也不会因为只是有那么一秒钟的自暴自弃,就这么多年都无法放过自己。总之就是因为知渺和邵聿两个人都是自尊心太强了,所以不敢把最柔软的一面呈现给对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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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冷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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