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安排给梁希试课之前,霍仲丘跟他好好讲了这孩子的经历。
现在华国的艺术行业更偏向集体圈子,机会更多的同时不仅目光更多了,向上的难度相比二十年前也更大。
简而言之,梁希从中洲到南郇,比他经历的困难只多不少,他的运气已经能让所有同样努力的人艳羡不已,却还是没比过七岁首作一夜成名的他——温延曾有的运气是不可复制的。
霍仲丘说梁希是两三岁起的童子功,但十岁以后才在国奖颁发现场被人认识,他一直很喜欢温延《饱和糖》系列里特有的色彩,因此了解了他所有公开过的作品,但念叨最多的还是《饱和糖》。
这个消息对于现在的温延来说无疑于天大的噩耗。
梁希是冲着他的色彩来的。
可他真的没办法再还原《饱和糖》了。
去画室的路上,他不停搓着手心,不断想着:也许那孩子还会迟到很久,也许他今天只是了解一下情况,也许他们能互相讲讲自己已经有的作品,虽然他一定说不出里面的颜色,也许也许……
但现实是梁希没有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懒懒散散,他准时到了;但也没有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说话仅仅是有些不那么客气,说正事的时候他非常致力于夹枪带棒,丝毫不委婉,直白地摊开所有尖刺,并随时开口攻击。
“哪怕是冒充温延你好歹也有点审美,我觉得你根本不是不像温延,你根本是连红绿灯都分不清吧?你是怎么拿到冒充他这个名额的?凭你演技烂?”
于是他一上任就被学生告假了,去霍仲丘办公室准备说清这件事时,老校长兴致勃勃的告诉他,南郇省美术馆的投资方愿意付违约金,只要回国以后让《饱和糖》系列最代表的十三幅作品在他们馆展一个月就行了,其余都会直接送到他自己手上,那么大批量的综合雕塑和画作一年零十一个月的违约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开幕以后会有许多新人认识他。
霍仲丘神情太过激动,温延听后却止步在他的办公桌前,手脚都僵住了。
所以他不仅要当这个招生条件,还要再接受一个新展子是吗?
那他现在还学校的是什么呢?
“谢谢霍老师了。”他最后没提本来准备说的,临时告假也变成在被催促之前无限期的旷工。
他实在不理解,学校是怎么看出来现在的他需要被新人认识的?去世的艺术家留下作品可以被无限传讲,因为他们穷困潦倒却还是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艺术。
但他有什么?曾经被高高捧起结果被发现仅仅二十二岁就走到头了,然后成为铺天盖地的天赋流反面教材,甚至五年里一直靠着存款维持生活,都被人们忘了还要因为明明标了不售却还是被出低价,一气之下召回作品结果连违约金都付不起的笑料在人前舞一把吗?
又没有新作,还要拿过时的老本出来博人眼球吗?
他已经能想象到当年他看不见颜色以后挣扎着画出最后一幅他至今连脏成什么颜色都不知道的画被母亲偷偷拿出去后,写那些长篇大论内涵他文章的人如果再看见他会怎么想了。
天空没下雨啊,星星怎么一直晃。
他将自己捂在家里半个多月,最后被霍仲丘电话来问:“你看见它们了吧?我敢说所有参展的画家没有敢和你比色彩的,现在没几个敢一直大面积用高纯和高亮的颜色。”
他挤了两个小时公交到美术馆,才知道美术馆效率很高,展已经开了十多天,开幕那天几乎所有同期参展的在校学生和专职艺术家都被邀来剪彩,但他却连作品已经回国的消息都不知道。
询问过后的说法是,负责发邀请函的实习生掠过温延的名字是因为查资料时都是囫囵吞枣,看到关于他的消息断了好几年,还留存的最新帖标题带了“惋惜”和“陨落”之类的词,以为他英年早逝好几年了。
本来还有点懵,听完直接气笑了。
这次是联合展览,美术馆发了限量门票,凭票游客可以有一名讲解员,预约游客遇到了就跟在后面听,但他发现自己不仅没有邀请函,居然连门票都没有。
扫了预约码进入,他找到自己的展厅,画框大剌剌敞着,墙面上涂满了涂鸦,所有迈入这间的游客都会先整个环视一圈,有的甚至会小小的“哇”一声。
他猜大概是模仿了他的用色布置了环境,但他能看见形状,离近了甚至能看清笔触,就是看不见任何颜色,一个人在展厅里转得心焦,最后只能在本厅的拱门外靠着墙角找了个地方坐下。
刚坐下,一群少男少女有说有笑,在检票处你推我攘,闸门“滴滴滴”响了七下,进来八个人,检票员传话进来,说让讲解员准备,然后就听其中一个女孩从另一个女孩手里接过那张传说中的门票,双手捧起对着光前前后后的看,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惊喜,压抑着声音:“这是明夏老师设计的吗?好好看啊,这展览到底有谁啊居然让她出门票?!”
“看看不就得了……哎?又下雨了?”
玻璃外墙能看见美术馆外的整片广场和天空,最近秋雨一阵接一阵,天空一直是刺眼的惨白,现在又变成灰色了。
雨落下来声音很响,馆内又挤进来许多路人躲雨。
那个认出了门票设计者的女生兴奋的冲在队伍最前端,那个带门票来的兴趣却没有那么大,讲解员绑好扩音器带路时,她则和另一个浅色裙子的女生挽着手絮絮叨叨的从前排逐渐落到最后。
八人小队一圈圈壮大,当到达他的展厅时,讲解员身边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了,温延坐着无聊,目光一直追着他们,看他们沿着回形的廊道一间间进去又出来。
每进去一次出来就会多几个人,好像被一层一层裹上新的糖浆。
当落在后面的那两个女生从他身边路过时,就听那个带票来的女生指着门外他的名牌对那个穿浅色裙子的女生说:“我妹说她专门为了这个人才主动设计的门票,戴戴连她喜欢哪个艺术家都不知道还说是我妹粉丝哈哈,我到要看看她喜欢什么样的。”
“温、延?”浅色裙子的女生小声念了一遍名牌上的名字,“听这个名字像华国人。”
带票的女生有点好笑:“这本来就是我们国家现代艺术家的联合展啊,你从进来就没听啊?”
“我看不懂他们画了什么啊,就没注意听介绍。”
“嘿嘿其实我也看不太懂,走走走,这个听一下试试。”
队伍没入门框,温延站起身,也跟了进去。
“这些是什么印象派吗?”有个男生尤其懵,不解的摸索着下巴,“白色影子是人是鬼啊?”
那个叫戴戴的女生白他一眼,理所当然的怼:“当然是人啊,会不会说话?”
浅色裙子的目光顺着讲解员指示棒的方向落在第一张画上,听她侃侃而谈:
“我们先来看这一张,这是我们华国现当代艺术家温延最近才第一次在国内现身的一张作品,这位艺术家可能大家现在都不太认识了,但他的作品尽管材料多变,最具代表性和辨识度的一点却始终是色彩的运用,他用色大胆,作品整体往往及其艳丽,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张却偏灰发白,呈现出来的颜色有点像西方上世纪的某两位耳熟能详大大著名艺术家的风格……”
扩音器加工过的声音听起来效果不佳,甚至很多时候气息和口水音非常炸耳,女生揉揉耳朵有点走神,视线往艺术馆展厅外的玻璃墙外飘。
跟了一段,浅色裙子和旁边人咬耳朵:“我感觉除了第一张,其它的都好看唉,第一张我看着有点丧丧的,其它的颜色漂亮。”
的确像解说员说的那样:色彩及其艳丽。
非常抢眼。
女生决定认真一点听讲解员说话。
“这些作品是按创作时间顺序排列的,我们一圈走下来可以看到画面逐渐变得稚拙,这也是因为艺术家创作这些作品的年龄越来越小,不过神奇的是,从七岁到二十二岁这十五年的创作生涯中,温延最出名的作品《饱和糖》系列是围绕同一个主角的。
“刚刚听到有人问了一句《饱和糖》是什么意思?其实前两个字很好理解,但名字里‘糖’这个字至今是没有官方说法的,而且很多人说这个字非常小言,很不正式,这里我们不做评价的好吧。”
讲解员继续正题:
“经业内研究透露,这些作品并无现实对照,应该为艺术家幻想而出。
“也因为从二十二岁以后,这位从幼时一直活跃的艺术家突然消失于大众的视野,也并没有再创作新的作品……前面我们说到了,第一件作品系最近回流,但给定的创作时间却是他二十二岁时,所以,有些遗憾,这名曾经的艺术界的天才,可能真的陨落了吧……”
天才陨落的戏码吗?女生听不懂对作品的解析,对解说员所说的艺术家的故事却若有所思,垂着眸子频频点头。
“接下来,请我们继续下一块展区。”解说员领着又沉重了一圈的队伍穿过画满彩色墙画涂鸦的廊道往里走。
女生则摸出手机,点开备忘录,放慢脚步记录着。
“天才陨落。”并附上刚刚搜索出来的艺术家词条。
拐弯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被涂抹成和那位艺术家风格相仿的展厅,渐渐又落在队伍最后。
网络上关于这位艺术家的词条附了几张作品图,她随意翻了一下,原来除了画作他还有各种不同材料的塑像,图片旁标了创作日期和当时的年龄,从小到大依次从较为粗糙的陶土像到后面比较精细的石膏像,甚至还有陶瓷,与画作不同,这些塑像都非常素,没有任何颜色上的装饰。
大部分完全不了解的人对画的好坏没有概念,小时候却几乎都捏过橡皮泥,塑像的图片出来,女生发出气音的“哇”声,身边人凑过来看:“你在看刚刚那个人的作品吗?”
“嗯呀。”词条里还是不全面,女生又转战到交互网站,却发现高赞的帖子大多来自几年前,“感觉他这个故事设定很给我灵感哎,想再看一下。”
“搜集作词素材哦?”
“嗯。”帖子里给出更多的文字内容,看不懂图,于是她看更多的叙述。
七岁才第一次完成作品,在此之前完全没有信息被记录,一夜成名,出身普通,父母发现天赋后倾力培养……
这里“倾力”的形容不知为何让她心里“咯噔”一声,一瞬间非常不舒服,于是飞快扫过这一段,继续往下看。
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有名字,叫“江七岁”,挺奇怪的名字,不过外传这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的名字,是虚构的,有专家凭此推测温延可能得了某些精神疾病,所以可以通过和幻想的人交流并创作作品,突然失去创作能力是因为……
病好了???
再点开几个,更多怪异的猜测映入眼帘。
这些专家才有病!
“写得什么狗都嫌晦气的玩意?”女生退出页面,恨恨的将手机熄屏,甩甩脑袋扯着身边人大步往前跟上落下的距离,把刚刚看见的包括但不限于“创作是因为有病,不创作是因为病好了”的晦气东西甩出脑子,连带着对以他为主题写新词的想法都淡掉不少。
“咋啦咋啦?”身边人原本在走神,突然被拽着往前,一下子有点跟不上,“看见什么啦?”
“网络砖家言论。”女生愤愤回答,“很多。”
虽然这么认为,女生自己却也开始对一些可能想入非非,反应过来后立马问身边人借了一只耳机给自己塞上,生怕自己也变成那些人之一。
温延看见她戴上耳机不再讨论自己,转身回到展厅。
他那张被母亲拿出去的最后一幅作品居然也被选入展览了。
其实他刚画完时心情过分的绝望,一直逃避再看,后来被拿走就再也没看过,此时看着,他依然不知道它的颜色,记忆却好像被拉回了五年前。
大雨落下的声音经过重重过滤和大厅躲雨的人嘈杂的响动融合,好像他也离热闹很近。
只是,从前十五年里他期待的大雨,今年光顾了这世界好几回,却不怎么值得期待了。
他的意思是说,大雨都在催你,你怎么还不来。
你不来,雨和雪都失去了意义。
大雨不是在催她,它是在告诉你,她已经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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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单独的展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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