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降临了。
商业街区难得没有几个人来闲逛,惨白的白炽灯照亮了暂且还在营业的店铺,整个街道都渗透着一股愁云惨淡的寂静。
柏油路上偶尔有轮胎压过薄薄积雪的痕迹,向街道的远处延伸,没入不知哪条巷口,又被悄然降落的雪花覆盖。
“咔哒。”
几枚铜板应声落在桌上,滚了一圈后安静地停下来。庄暨轻微皱眉,端详着这几枚铜板,又伸手掐算一番。
不多时,他眉头缓缓舒展开,庄暨抬头看向窗外的轻落细雪,意味深长道:
“应是故人来。”
***
山湖街,清风茶馆。
殷佩竹推开茶馆的门,一脚钻进店铺里,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
这房子其实是一套小别墅的格局,后来经过装修改成了这样偏向古朴的风格,颇有些早些时候茶馆的文雅之气。
它分上下两层,一楼面积挺大,除了前台之外,还摆放着好几套木质茶桌。楼上是店员们的居住区,挂着一些装饰布帘,依稀能看到几扇紧闭的风格复古的房间门。
殷佩竹抬眼扫视一番,馆里依旧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裹着蓝色羽绒服的青年正坐在角落的桌子旁,偏头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殷佩竹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向他所在的方向走去。
等到她走到与对方隔了两张桌子的距离的时候,他才仿佛回过神来,一只手拎着茶壶,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殷佩竹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好奇地眨眨眼:“小路,刚才想什么呢?”
“没什么。”路拾遗摇摇头,把刚倒好的茶水推到殷佩竹那边,“事情办好了么?”
“放心吧,你姐出马还有搞不定的事儿?”殷佩竹把那杯茶一饮而尽,温烫的茶水很快暖和了僵冷的四肢,“和物业说好了,三天之内肯定给暖。”
说着她又搓了搓手:“话说这天也太冷了,还下着雪,差点没给我冻死街头。”
路拾遗“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地揭穿她:“也不知道是谁大手一挥,说就这么一会儿冻不死,放着好好的厚外套不穿。”
殷佩竹:“……”
她摸了摸鼻子,还没来得及辩解,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二人同时朝那儿看去,只见一个女人动作迟疑着,推开了店门。
殷佩竹立马挂上服务员式微笑,站起身来迎上去:“您好,要来点什么?”
女人的面色看起来很憔悴,眼下乌青一片,眼窝深陷,她两只手绞缠着,有点紧张:“不,不……我不是来喝茶的……”
要是普通店员估计就得来一句:不喝茶你来茶馆干什么?但殷佩竹没有催,耐心等待着她的下文。
女人声音小了一些:“请问,你们这能……给看看吗?”
殷佩竹微笑:“你说的是哪方面的看呢?”
女人想说又不知道怎么描述,支支吾吾:“就是,一些……嗯……不干净的东西……”
她说完之后,心里就提起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主要是她也不确定这地方能不能驱鬼,谁家茶馆还干这种副业?都是听人说的,不知道准不准,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殷佩竹打量了她一下,和茶桌那边的路拾遗对视了一眼,最终说道:“跟我来吧。”
然后便领着这位女士上了二楼。
路拾遗双手插着羽绒服的兜,跟在她们身后。
殷佩竹把她带到会客室,这是一间没人住的房间,但基础家具都挺全,专门用来接待他们这些个人。
“随便坐,”殷佩竹拿起桌上的水壶,往玻璃杯里倒了一些水,递给女人,“你先喝点。”
女人点点头,接过水杯,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她抬起头,看到路拾遗也跟了过来,有点发愣。
倒不是别的什么,只是这青年的外貌实在出众。他眉眼看着很冷淡,眼角的形状甚至有些许凛冽,偏偏肤色是瓷一样的冷白,即便低垂着头,也透着一股薄情冷性的气质。
让人想到刚出鞘的寒刃。
等到路拾遗坐在了女人对面的椅子上,她才回过神来,匆匆移开了视线。殷佩竹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准备记录。
“需要我们帮你解决什么?”殷佩竹说。
女人咬了一下嘴唇:“其实不是我,是我儿子,他每天噩梦缠身,人一圈一圈地瘦,我带他去医院也查不出来什么,后来我还找了那些个道士,也根本一点用都没有……这两天还一直高烧不退……”
她说到这,眼圈红了一片,看着他们:“求你们帮帮他,我真的没办法了……”
殷佩竹把茶几上的纸巾递给她,柔声说:“没事,我们会帮你。”
等女人情绪缓和一些,路拾遗才问:“噩梦持续多长时间了?”
“……半个多月了。”
殷佩竹一边记录一边问:“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异常吗?”
女人回想着:“好像……没有什么……对了,我儿子这几天总是一个人在房间自言自语,说的什么我都没太听清,就知道一句,很……渗人。”
路拾遗问:“是什么?”
女人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为什么你们都要杀我……”
路拾遗和殷佩竹对视一眼。
殷佩竹:“你身上带了什么你儿子的东西吗?”
“带了带了,”女人在衣服兜里翻找着,“之前听人说要带这样的东西,我特地把我儿子每天戴的手表拿过来了。”
她把手表递给殷佩竹,殷佩竹接过端详了一下,又递给路拾遗。
路拾遗看着这块普通的学生手表,在普通人眼里它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在他的眼里,它的却周围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那些黑气就是“缘”。
世上人人都有“缘”,只是有些缘是好的,有些缘是坏的。那些坏的缘通常是被残留在世上的魂灵强制绑定的,这个过程被解缘师们称作“绑缘”。
很明显,这个女人的儿子已经被绑了缘,而且程度已经很深了。
路拾遗把表还给女人,起身走向房间里的一个木制柜子,从柜里找出两张符纸,递给女人。
“这两张符分别贴在你儿子的床头和床尾,在晚上七点之前贴上就行,”路拾遗说,“不出意外,两天就能好转。”
女人忙接过符纸,起身道谢:“谢谢,谢谢你们,但是费用……”
路拾遗直接说道:“两张符纸,一共三百。”
女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想到他们家竟然这么便宜:“……啊?”
看到两人莫名其妙的目光,女人讪讪道:“……我就是没想到这么便宜,之前在别人那……嗯,都挺贵。”
而且那么贵都没有用,这种便宜的真的靠谱吗?
女人再次怀疑起这家的水平。
算了,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吧,她想。
路拾遗并不知道她此时内心的矛盾,只实话实说:“这符挺寻常的,这个价钱算抬举它了。”
女人:“……”
殷佩竹:“……”
也不用这么实诚。
把女人送走之后,路拾遗和殷佩竹又陆续招待了几个喝茶的客人,等人走光之后,路拾遗看着空无一人的一楼,静了几秒,迈开步子向楼梯口走去。
殷佩竹坐在桌子前,活动着肩膀,顺口问道:“小路,你干嘛去?”
路拾遗插着兜,即使穿着臃肿的羽绒服,他的背影也依然是清瘦的,闻言他头也没回:“上楼睡觉。”
他说睡觉,整个茶馆没有人敢不听,哪怕是先生也得惯着。殷佩竹望着那青年裹着羽绒服却依然有些单薄的背影,忽然有些恍神。
青年的背影在她的眼中一点点缩小,最终与记忆里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儿重合在一起。
路拾遗第一天来到茶馆的情形,她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那是个雨天。
雨下得很大,雨珠打在窗户上,就像石子碰撞一样啪啪作响,窗玻璃被股股水流覆盖,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这样的场景莫名有一种世界末日的即视感。
房间里,殷佩竹和司颜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男孩。
他大概有七八岁,头发很长,几乎盖了半张脸,脸上沾着一些污泥,面色比纸还白,眉头紧紧皱着,额前冒出细密的冷汗,仿佛在经历什么极其痛苦的事情。
殷佩竹犹豫地出了声:“……他不会是要死了吧?”
他们的先生兼养父——庄暨,正穿着湿漉漉的雨衣,雨水从雨衣尾端滑下,滴到地板上。他没有回应,从匣子里掏出张黄纸,咬破手指用血在纸上飞速画了几道,然后把符往这男孩心口一拍。
下一刻,两个小徒弟霎时瞪大了眼睛。
那符纸就眼睁睁地在他们面前自燃了,一点灰都没落下。
与此同时,床上的男孩眉头逐渐松了一些,看着没那么痛苦了。
殷佩竹记得庄暨的眼神十分复杂,但最终还是用和往常一样的口气,有点吊儿郎当地说:“他啊,叫路拾遗。”
“从今往后,就是你们的小师弟了。”
就这样,这个神秘的小孩儿从此成为了茶馆的一份子,和他们一起长大,跟着庄暨学习解缘术法。说起来,他在这方面的天赋极高,一开始的时候,很多东西基本一上手就会了,连她也自愧不如。
殷佩竹拄着下巴正胡思乱想着,店门被人干脆利落地推开,她抬眼一看,笑着说道:“小九放学了?”
刚进门的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就是南若九,他应了一声,还没走过去就被她拉住:“哎别走啊,过来,今晚可有个大活儿。”
紧接着他就被人一把摁到桌子前坐下,被迫加入这帮大人的工作中。
南若九:“……”
这特么刚做完高中牲就得当社畜?
还有没有人性了?
他黑着脸坐在桌前,把书包往地上“咣”地一扔,抱着个手臂,跟领导似的。
紧接着肚子传来了声音。
“咕噜噜———”
南若九:“……”
殷佩竹忍着笑说:“怎么,没吃饭啊?”
南若九木着脸,挣扎了几秒,最终在死要面子和填饱肚子中选择了后者:“有饭吗?”
“还有呢,在厨房里。”
**
路拾遗这一觉就睡到了傍晚六点。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小身体就弱,而且很容易犯困,尤其是解缘回来之后,基本都要昏睡个一两天。
他经常做梦,梦里的内容光怪陆离,但总是醒来之后就忘记了。
后来他有意识地在醒来之后会想梦的内容,但也只能记起来一些零星的碎片,没过多久就会再次忘记。
这一次也是如此。
一些细碎的片段闪过脑海。
梦里是漫天纷飞的雪花,熙熙攘攘,又轻轻落落,还有一截……飘忽不定的袍摆,无论他怎样追,都抓不住,每次将将要碰到的时候,又会被甩开一截,再然后……他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檀香。
可每当路拾遗想要细想的时候,仅存的这点画面就会从他脑海里一溜烟地掠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他搭在床边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又缓缓松开。他揉了揉眉心,起身下楼。
在小九填饱肚子的这么一会功夫,司颜也回来了,在某两人的逼供下,司颜终于承认此次外出掺了一些私情——约会。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作为清风茶馆第一花孔雀的司颜,光约会都有不下三十次——但是没有一个是正经谈上的。
路拾遗站在二楼栏杆处,看着底下三人的小打小闹,心头的那点阴霾忽然散去。
他从楼梯上下来,殷佩竹一见到他就把他抓住,推坐在椅子上,面前是热好的饭菜。
“睡醒了就把饭吃了,不许剩哦。”殷佩竹叮嘱道。
路拾遗面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但还是听她的,慢慢把饭都吃完了。
等收拾好桌子上的餐具之后,已经快到七点了。四人围在一起,每人一个蒲团,在地板上盘腿而坐。
路拾遗点了一柱香,插在正中央的香灰碗中。这香是他们自己制的,专门在解缘的过程中点上,用来静心定神,以防在魂灵离体的时候心神不稳,被一些东西趁虚而入。
路拾遗从衣服里掏出一张符纸,借了燃香的火点上,又投入香灰碗中。如果有懂行的人看到这张符,会发现这符的图案与先前给女人的那两张符的完全是倒着来的。
它们分别叫“引魂符”和“入灵符”。
当这两种符在不同地点被使用后,引魂符——也就是女人手里的那两张符,就会引导魂灵到该符所在的地方,而入灵符,则会让魂灵进入指定人的意境海当中。
意境海是意识的最深处,可以说是一个人的精神空间,如果被占据,就会引发一系列身体上的异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搅灾”。
很快,符纸燃尽,路拾遗双手捏诀,沉声念道:
“卜言祸福,医决生死。”
话音刚落,一阵眩晕感便来袭,路拾遗闭上了眼睛,任凭魂灵被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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