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个字,彻底将江识整个剖开。
“两天前常安进了邪祟,起初只是小范围骚扰,他们去请了谢家,谢家置之不理,这才报上江家来,等我赶到时,时态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江拂柳还在盛怒之中,闻言依旧喘着粗气,不断同身旁的长老说些什么,四面八方的目光直刺而来,但江却云的声音没有停止。
“喻怀瑾是昨日到的常安,他一到常安,先做了两件事,驱邪,布施。”
“邪祟难除,迷惑性却极高,喻怀瑾没能斩草除根,只得跟着先去为受伤的百姓难民发放米粥,还自掏腰包准备了不少糕点吃食,都分发给百姓。”
听他道来,周围这才有不少人反应过来,低头窃窃,江识不在乎他们什么看法,一心只想江却云尽快将事情全部说清楚,不自禁向他多走了几步。
江却云似是注意到他动作,抬头望来,眼中尽是悲切。
这样的神情,就连尘期看了也怔愣几瞬,一向被称为正人君子,行为标杆的江却云,居然也会流露出如此痛苦的感情。
江识显然被吓到,但也仅仅分秒,又反应过来。
越痛苦,事实越残酷。
“当天晚上,所有吃了粥的百姓全部身亡,我今日前去才查出,那邪祟能寄生在液态吃食中,通过此等方式进行传播。”
江识急切打断:“那也不是……”
“我明白。”江却云有些颤抖:“我知晓,所有当日参与布施的人都被带走问话,只有喻怀瑾最为可疑。”
“什么意思?”
“邪祟两天前入侵常安,还没有如此严峻,布施过后事态剧烈发展,常安城区管理寻找近期出入常安者,只有喻怀瑾来路不明。”
江拂柳总算是缓过神,听到这里忍不住蹙眉,沉声道:“行了,跪着算什么样子?起来说话。”
江识猛地转头,似是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江却云率先拦下,语气坚决:“不必,敢作敢当。”
“他们问他,家住何方,人口几许,进城目的,喻怀瑾一个都回答不上来,被列为怀疑对象。”
“怀疑什么?”江识气得发抖,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怀疑什么?怀疑是他带来的邪祟?怀疑是他故意将邪祟寄生在粥里?怀疑他不安好心?”
所有累积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江识不可置信,盯着面前如同陌生人的兄长:“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的!你曾经对我说过很钦佩他,觉得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难道你也听从只言片语吗!”
听到这里,总算是有长老忍不住,出声制止:“二少,他是你兄长,你如何能为了一个外人审判他?冷静些吧!”
江识愤愤:“狗屁的外人,不懂就闭嘴听着,此事与你无关你插什么话!”
那长老被他噎到,干瞪着眼伸出手指他:“你你你……哎!无可救药!”
尘期见他反应过激,多少能猜到接下来事情走向了,江识情绪现在极其不稳定,与他对着干正是无限激化矛盾,此刻正需要一个人静下心来带着他走出极怒的漩涡。
能做到这一点的从来只有两个人,如今一个正跪在他面前,另一个已经不能再同江识并肩而行了。
江却云摇头,低垂着眉眼,身姿却依旧直挺:“我信,可我信无用,要的是众人服,众人信,他毫无目的进入常安,邪祟又在此刻入侵,即便你我清楚他是游猎为民除害,但他常年隐居,没几人见过真面目,就算是报上姓名,在失去了亲人与城池的百姓之中,有人谁会保持理智选择相信他?”
江拂柳怒喝出声:“不要再说了!来人,先把江识带回房间!”
“你让他说完!”江识头都没回:“既然要查就要彻底,现在捂嘴还有什么用?”
江识气势太盛,一时无人敢动手,都站在远处愣愣,视线在几人身上来回晃动。
“所以,你也选择了和百姓站在一起,对吗?”
江识喃喃:“哥,江家的家训你不会不记得,这些年来你一直比我践行的更清楚,公正为先,知行合一,不是吗?”
“是,所以我将他暂时软禁,就关在那间茅草屋内,等待先将眼前事件解决,再将他带回家来提审。”江却云紧闭双眼:“百姓的情绪无法安抚,喻怀瑾顶在风口浪尖,只能先略施惩治将人圈起,我并未限制他术法,将他软禁也只是为了平息百姓情绪,待到事情水落石出,我自要还他公道。”
“只是、只是。”
“只是我没想过,这邪祟居然让他们能恨至如此地步,还未等我将喻怀瑾提走,他们便自行组织队伍,杀上门去了。”
尘期听完全程,总算在此刻有了些许疑问,即便喻怀瑾灵根极差,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也应当是绰绰有余,他想自保,自然有不少办法,怎么会死在百姓手里?
许久一言不发的谢昼在此刻沉沉吐出一口气:“人心险恶,那邪祟既有如此强大能力,又怎会不利用这一点?”
尘期猛地反应过来。
江识不信区区百姓能对喻怀瑾造成伤害,直截了当问出来:“他的能力,不会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是。”江却云苦笑:“若是只有百姓,还能有回旋余地,可你别忘了,常安城内还躲藏着邪祟。”
“那邪祟实在聪明,趁着百姓攻上屋前,居然现身,大开杀戒。”
闻言,江识两眼一黑,脑海中响起巨大嗡鸣,如同一口钟对着天穴猛地敲下,炸的他不知何言。
“这一切过巧,百姓更加笃定邪祟是因他而来,但自身难保,全都四散,喻怀瑾听到声响,与那邪祟交战,难舍难分,意图保护屋外百姓。”
“不知是谁趁乱关上屋门,将喻怀瑾同那邪祟一起锁在屋内,他们拿来了火把,全部扬在茅草屋上,直到屋内彻底没了动静。”
“我本以为不限制他术法便可无虞……”
殿内鸦雀无声。
那口钟依旧在轰鸣,江识已然听不见外界声音,江却云讲述的一切如同在他眼前闪过,他仿佛听见百姓的怒吼,屋内刀光剑影,以及昨晚站在屋外茫然的自己。
不知多久,意识慢慢回笼,江识动了动左臂,这才发现左手早已麻木,筋骨抽着疼。
缓缓展开手掌,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攥着那枚玉佩,玉佩的纹路早就在他掌心深深烙下印记,擦不掉。
江识试图用右手去擦,可刚一有所动作,江拂柳的声音便从不远处头顶传来:“你拿的是什么?”
猛地抬头,他这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不可置信,聚集在自己身上。
江拂柳紧紧蹙着眉,神色阴郁,仿佛忍耐到了极限:“你方才说什么?”
江识不知道自己下意识说了什么话,他将左手背至身后,神色警惕:“什么?”
江拂柳本就气极,见他动作更是恨到极致,拍案而起,爆喝一声:“江识!你为了一名散修在如此境地之下逼迫你兄长也就罢了,你怎能……你怎能是这种品行!”
“我逼迫他?我逼他什么了!讲事实也算逼迫吗?”江识气极反笑:“还有,我什么品行?我和他哪个不是你亲生儿子,对比也要有个限度!我忍了十几年了事到如今还要做你口中的废物吗!”
“那你说说,你出去游猎是同谁一起,与你如此亲近的那人是谁,你们为何会如此逾距!江家、江家怎会培养出你这个断袖!”
此话一出,尘期心沉到底。
果然,江识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江拂柳指着他鼻尖,依旧怒喝:“你瞧瞧你一副被迷了心智的样子!你和他之间做的事难道要我搬到台面上来讲?丢脸!孽障还不快滚!来人,先去将大少爷扶起……”
江识突然有了动作,他猛地扬起胳膊,开始脱衣服。
众人被他吓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只有江却云反应过来,喃喃道:“阿识。”
江识脱下家袍,砸在地上,带着恨意。
“你反了天了!”
“我是反了天!”江识猛地抬头,眼眶带着红:“反的就是江家这片天!这里不过就是个虚伪是非之地,你们比明着耍手段的人更恶心!”
“什么公正为先,到头来你还是以家族利益为重,以你的大儿子为先,同样是一个爹娘,难道他就比我高贵不少?就因为他能完全受你控制,做你江家的继承人吗!事到如今,你们还在指责我,指责他,指责一个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的君子。”
江识胸膛剧烈起伏,已然气到极致:“江拂柳,你的名声做的太好了,除了我们没人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包庇了一位害死无辜之人的杀手。”
全场哗然,皆是群起而攻之,江识面对着无数双眼睛和无数句指责,仿佛用尽全部的力气吼完那些话。
随后他昂着头,高声道:“还有,他不是断袖,不要污蔑他,一切……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咎由自取。”
明明气势如虹,提及此处,他却有些哽咽。
“江识自愿退出江家,从今往后,不共戴天。”
他转身,丝毫没有留恋般走出大殿。
从此,所有的指责与怒视都在身后,永不回头。
视线转黑,尘期无言以对,江识方才怒吼时的震动此刻还停留在他胸膛,那里正燃着一片火,烫的人发疼。
“大人。”谢昼的声音闷闷传来:“你怎么样?”
尘期的灵力几近枯竭,此刻说话都带着累:“无碍,此环境施术者,我知道是谁了。”
如此叙事之长,细节动人,除了江识之外,只有一人能做到全然记住这些。
众人的视线依旧处于黑暗之中,在无人注意的远处,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如露水般缓缓,如春枝般料峭。
江识睁开眼,世界终于不是迷茫,面前站了位犹如菩萨般既慈悲又飘渺的身影,许久未见,这副面孔依旧如前。
但如今的江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剑荡平万原川的少年了。
不过是一个闭眼,尘期敏锐察觉,江识在无间幻境内已然清醒,曾经过往种种都是回忆,最该割舍与忘怀的,眼下却完完本本站在这里。
接下来的话也许他和谢昼不该听,但无间幻境不结束,他们无法出去,只能被迫承担了这份来自十几年前的痛苦。
故人相见,无言以对。
江识幻想过无数次与喻怀瑾再见面的场景,或许是在除邪中,亦或许是某个无名坟头之上,他怎么也没想到,重逢居然还要靠喻怀瑾来设局。
“许久未见。”对方依旧嗓音温吞:“你没变。”
江识不作声。
似是看到江识腰间的玉佩,喻怀瑾唇角上扬,随即又落下:“喻某这一生从未戏言,仅此一次,竟是永别。”
“我脖间的玉坠,是赝迹。”
“我知。”
“赠与你的玉佩,是真品。”
“我知。”
一淡漠一哽咽,光是闻言就要心碎,江识忍了又忍,总抵不过下意识的情绪反应,内心翻腾。
沉默再沉默,喻怀瑾道:“抱歉。”
无人言语,该开口的开不了口,不该开口的无法开口,无声之间最窒息,江识双唇蠕动着,总觉得此刻要说些什么好。
未宣之于口的,总在某处生根发芽,事到如今本该开花。
“你为什么被他们供起来了?”江识缓神,柔和注视着面前那道身影:“他们说你是邪祟,说你放火烧粮仓,说这庙是用来镇压你的。”
“是。”喻怀瑾轻叹口气:“说来话长,百姓被蒙蔽了心智,一时心急,至于放火烧粮仓,确有此事。”
喻怀瑾神色稍有滞涩,随后转了话头:“十年难言,我不想提这些,能见到你已是万幸。”
“有些话不曾说出口,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你,当年在常安,我悔过。”
喻怀瑾提及此处,将手移到脖颈细细摸索,半晌又放下来:“我悔不能再多等一时,我悔学艺不精,未能将那邪祟铲除。”
“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当年若是能赶得上见你一面,或许事情不会太糟。”
尘期无言,他内心此刻同江识共感,只觉冷的发颤,不知是灵力消耗过度,还是江识心底所触。
本以为喻怀瑾接下来要嘱托些什么,尘期已经做好准备静下心来细想前路怎么走,谁知对方下一句话让他猝然回神:“眼下有件要事,还请神狐大人与谢大人听仔细了。”
他知道这幻境里有四个人!
尘期拉起警惕,不自觉动了动手指,他和谢昼的灵力在这里被压制了个完全,这一切全都取决与施术者喻怀瑾。
喻怀瑾尚且只是魂魄形态,更别说他灵根不稳,都能做到如此地步,若是灵根完整,尚在人世,这江湖之中又要再多一位传奇。
“谢伏添当年来常安强抢矿洞时,状态十分之痴狂,他虽行事夸张,但绝不该是那种状态。”
喻怀瑾缓口气:“各位小心,当今谢家家主也有如此症状。”
尘期说不出话,但若是他此刻能光明正大站在这里,恐怕早已撤离几里远。
喻怀瑾当年去世时,自己还未出山,如今他能叫出神狐大人,说明他一直知晓这些年来发生的事,讲这话时还特地要他和谢昼听着,想必就是说给他们听的。
尘期本就有意潜入谢家,对当年谢家发生的事自然闭口不谈,但喻怀瑾既然提出,还当着谢昼的面提出,怕是明白自己要消散,想赶紧将要事都说出口。
谢伏添当年的死亡,确有蹊跷。
起初尘期也听信谢伏添是走火入魔而亡,后来在谢家潜伏期间才了解真相,如今再听喻怀瑾提起,原来谢曾远也有一样的问题。
只是不知,他这句话是想提醒谁。
尘期自知自己的任务除了楼影无人知晓,如今喻怀瑾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话,究竟是说与谁听?
似是喻怀瑾魂魄撑到了极致,整个空间开始出现剧烈摇晃,江识抬起头,神色慌张:“这是怎么了?”
喻怀瑾笑道:“你们该回去了,江识,下次再见,记得请我喝一盏茶。”
源源不断的灵力终于顺着胸腔开始流入,那是一种自发的,来源于体内灵丹的缓缓运转,尘期下意识低头看去,却猛地一晕,几近昏厥。
黑暗褪去,尘期靠坐在神像下方,缓缓睁开眼。
再扭头,谢昼也无声坐起,只沉默着去摸江识脉搏,还不忘将他从地上捞起,凝起神色不言语。
尘期莫名觉得心悸,方才那股自内而外涌出的灵力此刻彻底融进他身体里,与他共存。
若是谢昼反应过来自己的目的,反应过来喻怀瑾所说,自己该何去何从,又该如何解释?
但眼下情形更严峻,尘期看着江识悠悠转醒,面上神色由失落转为痛苦,随即抬头望向面前这尊巨大的喻怀瑾石像。
一时间,他觉得任何言语都无力苍白,只得垂眼不去看江识神色。
“大人。”谢昼扶着江识站好后,立马起身朝尘期走来:“我看看你灵力。”
尘期没来得及拒绝,便被他拽着胳膊硬扯进怀里,半个身子都被揽进谢昼臂弯,他另一只手不由分说探上来,贴着尘期手腕,细细摩挲。
尘期浑身一僵,那股熟悉的压制力又泛上来,让他有种极度的不适与毛骨悚然感,但谢昼动作轻柔,除了揽他时强硬,贴上手腕摩擦的动作却缓慢小心。
眼瞧着江识还未缓神,尘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按下情绪,淡淡看着谢昼检查完松了口气,这才别过脸去不理他。
“让他独自呆一阵吧,等缓神了再细问。”
谢昼神色恢复如常:“这里太阴冷,我们上去,我替你看看。”
尘期心知他想给江识单独的空间,自然答应,二人并肩走向来时的石台,谢昼又是缓缓摁上那铜字符,灵力注入,石台上升。
顺着向上,喻怀瑾那张慈悲眉目逐渐看得完全,尘期盯着那双失去色彩的眼瞳,不知作何感想。
心系苍生心怀天下的人,死在了他所保护的人民手里。
死后冤魂不散,反被常安百姓当作邪祟,立孤庙镇压,成了无数人夜里难以入眠的梦魇源头。
尘期别过眼,抬头恰好与谢昼对视。
对方也正直勾勾盯着他,眼里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尘期心跳错了一拍,生怕被谢昼看出些端倪。
谁知谢昼比他更快移开目光,专注盯着面前的铜字符:“大人,你还记得出幻境前喻怀瑾最后说的那番话吗?”
尘期登时警铃大作。
他面上神色淡淡,心里却道千万别叫他看出自己的目的,谢家当年的事提出来对谁都不好,再怎么说自己都算是欠他不少。
谢昼神色未变,视线漫不经意再次移到他脸上:“他那么一讲,我倒是想起件事来。”
你别想起来。
尘期:“嗯。”
谢昼笑道:“我好像帮了你一个不小的忙。”
尘期抬眼:“嗯?”
完了。
他不会发现自己一直在利用他恢复灵力,随时准备跑路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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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不识怀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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