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芷兰看到那些她熟悉的服饰，心中一热。
这么几年，她阿父果然还是没有放弃寻她，这么几年，陈氏府兵的衣服还是没有变，这就让她觉着她好像还和以前一样。
然而章辛在侧，她自然不可能大声呼救。
她只得隐忍至夜深人静时，悄悄与这队府兵联系，好让她与陈三花，还有那些并不想留在血月宗的人脱困。
陈芷兰一边留心观察那些陈氏府兵，一边不动声色地低头用饭。
身侧一动，章辛离席。
他道他突然腹痛难忍，需得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叮嘱他的手下不要闹事，不要引人注意，暂时听从陈芷兰安排。
陈芷兰心中有疑。经过被人牙子骗的那次，又与陈由己相处久了，陈由己对这也起疑，对那也起疑，又说得头头是道，陈芷兰多少也受些影响，凡是都留起了心眼。
她觉得此事有些说不通，章辛怎么就忽然腹痛难忍？怎么就突然对她这样信任？真要条分缕析地说，她也说不清楚，但就觉着不对。
她权且按兵不动，仍是暗中细细地观察那些陈氏府兵。
然而这一观察也教她观察出不对来。
在她的记忆中，陈氏府兵纪律严明，言行合规，虽说或许在休憩的场所也有放松，然而多年的训练是将“疾如风，徐如林”刻在骨子里的，举止中是如有木桩子楔入背脊的。
看眼前那些陈氏府兵，却是坐没个坐相，仿若没有骨头一般，饮酒无度，口中喧嚣粗鄙。似乎压根没有将此任务放在心上。
他们真是陈氏府兵？还是父亲因为她的失踪而终日郁郁，懈怠了对陈氏府兵的训练？
陈芷兰再三斟酌，打算先不动，回到血月宗与陈三花商量之后再做决定。她可将陈氏府兵的服饰特征告诉陈三花，这样陈三花下一回外出任务时，或许也能找到她家府兵。让他们经经小花儿的眼睛，没准儿小花儿眼神毒些，便能将他们照出个子丑寅卯来。
当天夜里，那陈氏府兵虽然也投宿于此，但陈芷兰什么都没干。
未料，第二日，她却被章辛扣了起来，说她暗中通了陈氏府兵，要叛逃了血月。
他们设下的圈套，见她不上钩，竟然就直接将罪名扣上。
到这一刻，陈芷兰蓦然想起，陈三花曾经为了提醒她，告诫过她，也转述过那吞月君的一句话——“在血月宗以吞月君的心情为标准”，说她做了，无需证据，更无需她真的做了，无论如何，她便是做了，她不可反抗，不可辩白。
为了让她无法辩白，她的舌头被章辛当场割去。
此后的剧痛让她神智也不太清醒。
在恍惚之中，她似乎是被带回了血月宗。
直至见到陈三花，她知道终于是有人在乎她，不把她看作是无关痛痒、随手可以踩死的一只蝼蚁。
在这样的人面前，她多想陈白她的冤屈，多想告诉她，她从来没有想抛了她独自逃离血月宗。当初陈三花就是受她牵连才不得已入了血月宗，只是为了活下去这样微末的愿望，陈三花做了许多她们都知道不对的事情，从里到外地成了恶人、成了血月妖人。
她是该与她一起承担的，可这么多年来，都是小花儿一个人当恶人、背起所有，这一切她看在眼中，心中明白。只是她太软弱，杀不了人，便一味躲在小花儿的庇护之下。这些她都明白的。既然明白，她又怎么可能不顾小花儿独自逃命呢？
可是她已经说不出话。
即便说出不话，面对那些人的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她也应该坚定看着陈三花的眼睛，对她摇摇头，告诉她，他们说得不对，绝不是这样的。
可若她真的这样做了，陈三花又该如何自处呢？
她会在陈三花心中留下烙印，陈三花若是知道她的冤屈，大概是要为她报仇的。在血月宗，她们两个修炁天赋平平的人，报仇谈何容易。
忍辱负重不说，或许还会在未来某一日白白丢了性命。
究竟是让陈三花做一个人人唾弃的恶人而活下去，还是不如让她为报仇丢了性命，却是不必再受良心和痛苦的折磨，不必再行恶事，究竟哪一种于她而言更好？
陈芷兰不知道。
终究，是她儿时一念之间的负气，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也将陈三花拖累得太惨了，她不愿、也不能再拖累陈三花了。
她避开陈三花的眼睛，将她的冤屈全数吞进了自己腹中，让它再不能见天日。
只是，她觉得可惜，她的见芳洲，或许在未来，要和她的尸身一起，腐烂了。
她想让陈三花至少拿了她的见芳洲，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因缘巧合，陈由己终是拿到了见芳洲。
但她再也不能知道，那日陈芷兰为何到死也不肯再看她一眼。她心中有过疑窦，也偶尔会猜想，却终是不可能得到验证了。
照泉知晓了陈由己与陈芷兰的事情后，天真地问她：“听你说，你是因为陈芷兰才被拐走的，那你不讨厌她吗？”
“这样么……”陈由己声音低沉，“或许确实如此，但我或许也是因为她才能活下来，若没有她给我吃的荷包饭，还有我至今吃过的最好的一餐，如果没有这些，我或许早已经饿死了，如果没有她……她的种种，还有见芳洲，支持着我，我或者也已经死了，因为人生在世，很难很累，而且……失掉的太多，得到的……太少了。若没有一些什么支持自己，人生的路走起来太无望。”
照泉有些呆愣地看着她，陈由己摸了摸照泉的脑袋。
照泉又道：“但她不该为了小猫负气离家。”
“是，”陈由己道，“她确实不该离家出走，她一向心善又爱逞能，冲动又不顾后果，然而这并非什么大错，错的是那人牙子，是那断指老妖。”
可惜……”陈由己犹疑一瞬，便道，“天道不以对错定赏罚，有时候，仅仅是一个小小谬误便置人于死地，有时候，便是到了绝处也能逢生，世事瞬息万变，实在难以堪破。”说着，陈由己叹气，摇摇头。
“这就是佛家说的因缘和合？”照泉问。
陈由己如实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情很多，譬如陈芷兰有没有因她杀人太多而起过疏远之心，是否对她曾有过芥蒂，譬如玄真所求的无上正等正觉究竟为何，他是否终能得所求，譬如她的母亲在死前究竟在想什么，若到了黄泉知她所为是否会后悔当初护她，再譬如，陈芷兰究竟为何在最终不看她的眼睛，她生过弃她而去的心么。
这一切的一切或许都不会有答案。
不过，也没关系，无论答案为何，她爱陈芷兰，和她的母亲，她会一直想念她们。
陈由己长吁一口气，抬头仰望了天空片刻。
不久，听闻脚步声，是董丙娘回来了。
这几日，董丙娘与几人一起行了一段路，晚间便与陈由己同帐而眠，还听了些陈芷兰的事情，也说了董丙娘小时候的事儿。两人相熟许多，早已没了先前的敌意。
陈由己拿出了樱桃毕罗：“来而不往非礼也，前日法师和小法师不是给我带了好吃的么，今日我也是要还礼的。法师可吃过樱桃毕罗？我还买了蜜糖浆寒具……”说着，陈由己将油纸打开，将食物先给了董丙娘。
董丙娘也不客气，爽利道：“多谢。”
听得照泉咽了口水，陈由己也将毕罗递给照泉，然而照泉却不接。
陈由己正有些疑惑，却听得玄真道：“贫僧与照泉已用过晚膳，不可再食。”
照泉又咽了一口口水。
陈由己劝道：“这也不是什么荤腥，这样辛劳了一天，况且照泉还是个孩子，吃一点儿犒劳一下自己又怎么呢？”
“在昭护寺，贫僧等人均是过午不食，如今行脚游离，消耗体力，日日用晚膳，已有不妥，若在晚膳之后更要吃食，这便容易养成口腹贪欲，此绝不可。”玄真道。
“……”玄真真要决定了什么，陈由己觉着也不是她能勉强的，但是听到照泉咽下口水的声音，她道，“那照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也不能吃吗？”
“吃与不吃，在他自己；修行，亦在他自己。”
陈由己：“……”
陈由己暗中翻了一个白眼——好狠的话！如果照泉吃了，那就等着被罪恶感压垮吧、就在晚上翻来覆去地忏悔吧。干什么孩子小小年纪就让他断欲舍求，过得这样压抑、这样苦。
“师伯，我不吃。”照泉道，又对陈由己道，“以后……你不要买这些。”
陈由己：“……知道了。”
“你们真不吃么？”过了一会儿，陈由己问，“明天吃么？”
照泉不说话，只巴巴看着玄真，等玄真裁夺。
玄真道：“‘正事良药，为疗形枯’、‘为成道业，故受此食’，食物乃是滋养色身的药物，滋养色身是为修行、诵经、弘法，不应贪恋于食物之味，若执着于味美，亦是贪念，且味浓之物易扰清净之心，故而贫僧不求此物。”
陈由己想，那你前日不是还买了蜂蜜粽子么，那是……
“法师前日不是给我带了蜂蜜粽子么？那你与玄真吃的什么？”
见玄真没有立时回答，照泉看着陈由己便道：“我和师伯吃的是白馒头。”
“今日呢？吃的什么？”
“也是白馒头。”
“昨日……”
“是胡饼。”
想起那包裹里放了许久的干硬胡饼，陈由己便一下忆起那如嚼蜡般的滋味。
心道：“何必如此！”
在这红尘俗世中，虽然累，也痛，可也就这诸种美味能熨贴人心、略有些抚慰。若是舍了这些，何以解忧？
毕罗：一种煎过的、馅饼一样的点心，有甜口的也有咸口的；
寒具：一种麻花一样的点心，还可以在上面淋上蜜糖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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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16-1 兰馨恒久分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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