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陈由己拿着一把破笛子,南腔北调地吹。
她是从玄真包袱里找出的笛子。她翻找包袱的时候,心里想的是,玄真居然还放心把包袱交给她。转念又一想,既然包袱中最重要的佛骨舍利都已经被她拿走,那剩余的东西或许也没什么关系了。
陈由己天南地北地想着,觉着有点儿好笑,又有点儿心酸。
这把破笛子是玄真买的,当初在长安街上,因着见芳洲已经断了,他承诺了会尽力修好它,故而买了一把笛子,研究这种竹笛的炁之波动。
也是这把笛子,让陈由己在和玄澄分别的时候,吹了一支为人称赞的“好曲子”。
陈由己吹着笛子,觉着玄真挑选东西倒是有几分眼力。这笛子和见芳洲看起来差不多,其中的炁应当也相差不远。
其实见芳洲也是一柄朴素简陋的笛子,与售卖的那些稍贵些的笛子不可相提并论。只是阿兰家中过去从来不缺那些精致物件,反倒是她父亲亲手做的五音不全的粗陋笛子最为珍贵。
一个下午练得毫无进展,心中更加郁结。
天擦黑,玄真与照泉回来。
还没走近,照泉便对陈由己说:“苏氏布庄朝南走根本就没有什么你说的小巷!我和师伯一路朝南,只有死路!我们还沿着街道往西面折去,也没有小巷!”照泉本就走得累了,这么带着气的一通,更是气喘吁吁。
陈由己有些事不关己道:“是你们没记好,走错了吧。”
照泉狐疑地看向玄真。
陈由己心道:“真容易被挑拨。”
玄真道:“贫僧应当不曾记错。按照施主所说,是从苏氏布庄往南走,沿着……”
陈由己抬手,打住,“法师果真没有找到?”
“没有。”
陈由己道:“那就是了。方才那什么小巷、院落都是我瞎编的。”
有些恹恹的,她继续说:“为的是我在给法师一个机会,”明明知道答案,其实她已经无需再问,却偏偏要继续,似乎再被拒几次,她便能歇了心思,心便能得到平稳了,“法师,你宁愿不要了佛骨舍利,也不肯选那另外的两项么?”
“贫僧已做决定。”
“好,”陈由己有些倦怠,“那法师便去包袱里看看吧。或许被毁去的佛骨舍利已回到了法师的包袱中呢也说不定。”
甫一说完,照泉就跑过去翻找起来。
陈由己闭上眼睛,就地躺在了地上。手枕在脑后,在等待弦月的露面,却发现,一弯清白透亮的月牙竟然已经挂在了天际。
“师伯!佛骨舍利还在!”照泉惊喜地喊,“没有被毁。”
随后,他溜溜达达到了陈由己身边,弯腰,看向陈由己的眼睛,又高兴又生气的样子,“你还骗我们。”
陈由己心道:“你还推我。”
面上却是重新闭上了眼睛,没有理睬照泉。
翻了个身。
耳迹响起玄真的声音:“多谢施主。”
陈由己没面向声音源头,也仍未睁开眼睛:“谢什么,谢我耍弄了你们么?”声音低低闷闷的,有点儿让人听不太清。
玄真耳力不错:“谢施主保存舍利,并未毁坏。”
“这件事本就是我挑起的,是我没事找事儿。怎么,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便能平白得了别人一声谢?”说的又快又平,不像要说,反而像要藏。
“施主心中淤塞,原起了毁坏舍利的念头,然而及时悬崖勒马,终是不予计较,存续善念,故而贫僧道谢。”
陈由己不说话,抬手挥了挥,像是赶人一样把玄真赶走。
说实话,她心中也不甚明白,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又该怎么办。
心绪复杂,既是对自己恨铁不成钢——自己总是这样雷声大雨点小,既狠不下心伤了玄真,又断不了情自己一走了之;然而在瞧不起自己的同时,又暗中有一些庆幸——若当初真的以炁剑伤了玄真,或者真的损毁了佛骨舍利,她总觉得一切便无可挽回了,回想起来,必定是会后悔的。
可究竟为什么会后悔呢,她也不明白。
陈由己躺着感到了日头的隐没,在日入西山之后,天气变得更凉,果然是入冬了。
她想,玄真会不会同她道一声“施主,天气寒凉”呢?
陈由己想着,希望他来说,也不希望他来说。
只是躺着,模模糊糊之间进入假寐,思绪全然地混做了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照泉脆生的声音响起来,搅了她混沌的梦。
照泉跪在她身旁,轻轻推了推她,似乎掺杂了不情不愿:“你在这里睡觉,师……”一下住了口,愣一下,想了片刻,然后拿腔拿调地说,“这里比较寒凉,如果风寒入体……就会生病,不如去帐篷里睡。”
顺着照泉的目光,陈由己看到原来照泉和玄真已经支好了帐篷。
陈由己爬起来,果真觉得有点冷,就像方才谁说的,寒气入体。
起来,她道:“多谢法师。”是对着照泉说的。
之后,便钻进了帐篷,将所有的衣物全盖在了身上。
第二天还是感染了风寒,喉咙发痛。今日是起得晚了一些。
才出帐篷不久,陈由己就对上玄真的目光。
玄真立即便低了眼睛,不看陈由己。
陈由己开口才觉艰难,却哑了嗓子仍道:“法师昨日不是说谢我么,今日我感染风寒了,实在是难受得紧。”说的话与前阵子无异,其间的气力与希望却是不同往日的,像是一下子失掉了活力。
玄真犹豫一瞬,“施主昨日……“他似是有些艰难地把话说完,“施主昨日说贫僧不该与施主说话,才能……断了施主的念想。”
陈由己想了一下,道:“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今日我真的很难受。”
陈由己看着玄真走到她近旁,入眼是玄真外披的大衣,由长短不一的碎布缝制而成,她想起玄真好像是说这种外衣名为僧伽黎,而僧人穿着这样由碎布缝制而成的破衣服,似乎也是为了不役于外物。
她大约知晓这些衣物的触感,因为她曾经触到过。这样的视觉勾起一种触感,这种触感又将她带回了记忆。
那时,她被那史家二郎伤了肩膀,正怕那史怀瑜要继续伤她,玄真及时回来,以炁咒禁锢了史怀瑜的动作,然后他以为她已经动不了,所以抱起了她。她就在那时候感知过玄真的衣袍。
眼下,玄真的衣袍近在眼前,陈由己在风寒之中权且忘了过去、不顾以后,伸手便抓住了玄真的外衣。
触手果真是有些粗粝的质感,如她所料。
玄真微微抽回手,是想要抽回被陈由己抓住的衣袖,却没怎么用力。
陈由己问:“法师,能帮我探探我有没有发烧么?”
她放开手,微微后退一步,席地盘腿坐下,闭上了眼。不久,通过细微的声音,她知道玄真也跟着坐下来。
她将注意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想,或许玄真会把手放上来探一探。
然而,她并未感到额头之上有温暖或者微凉的触感,只感到有一阵和缓的、令人四肢百骸具皆通畅的炁流入了她的筋脉之中。
是了。玄真早已开始学了以炁治疾,这样的风寒自然可以用炁来探查、来治疗。
陈由己心中涌出一些酸涩的甜蜜,又有些遗憾。
些微有些遗憾,是连名正言顺的小小触碰也是不能了。
可以炁治疾也实在是很好,就好像她与玄真的魂魄之炁本就是圆融相合的。
虽说以炁治疾在修炁者中并不罕见,然而由玄真来为她治疗,她难免心猿意马,甚至觉得有一点儿隐秘的禁忌。
不消时,陈由己便觉着自己头昏脑涨缓解了不少,无论是喉咙抑或是鼻腔都风调雨顺了。
她想,玄真果然是修炁一门的天才。这天才学了以炁治疾,或者其中有一部分是为她而学。
只是,他为她以炁治过两回,两回都受到了她魂魄的拒斥,还伤了他。
陈由己注意着,这一回可不能这样了。
须臾,玄真声音响起:“施主心中有忧虑?贫僧无法与施主的魂魄之炁完全相契。”
陈由己睁开眼睛,只犹疑了一下,便道:“我怕这回又伤了法师。”
“施主无需忧心。”
陈由己道:“法师要不然就到这里吧,我觉着已经好多了。”
玄真道:“施主即便一时警醒产生拒斥,于贫僧而言,也不碍事,不会有多少损伤,施主且放宽心。”
陈由己还想拒绝,听得玄真道:“贫僧不妄语,施主无需忧心。”
她试探着放下了忧虑和警戒……
好在,这一回没有产生拒斥,终是平稳地结束了。
结束之时,陈由己只觉自己的风寒似乎已经好了大半。
不知怎的,一旦结束,陈由己的意志似乎也回家了,暗叹自己明知没有结果,却还沉溺,骂自己的软弱。
照泉马后炮地问她“你怎么样了”,陈由己道:“自作孽,不可活。”又道,“你可以离我稍远些,不然怕是也要染上风寒,不像你师伯,”说着余光看向玄真,“修炁到潜显境,便对自己的魂魄之炁能自如控制,不怕平常的病痛了。”说完,做了个赶人的手势。
照泉却像是不肯走的样子,说:“我穿得很暖和。”说着,伸起手晃了晃,展示他手上陈由己买的手套。
陈由己见照泉穿得仍是不多:“果真暖和么?”说着,捂住口鼻,扯了扯照泉身上的衣服,探它的厚薄。
照泉道:“一点也不冷,很暖和。”
陈由己点点头。她是有些畏寒的,穿得比他们多些,若是让她穿照泉那么多,她怕是要冻得瑟瑟发抖。
不过俗话说“冻小子,饿老子”,或许小孩子是不怕冻的。
于是,她转眼看向玄真,玄真穿得似乎比找照泉只少不多,“法师也不冷么?”
“贫僧不冷。”
陈由己沉默下来,继而喃喃道:“那便好。”
不知是不是刚才那风寒寒着了脑袋,陈由己蓦地想到了什么。
在悲戚中升腾起了一些释然之心。
一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觉着冷,玄真未必觉着冷。就像她觉着那样隐居山林的生活好,与她而言是一剂良药,可于玄真而言或许是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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