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仲坐正,浓眉深深压下。
杏叶的教养方式显然有问题,那妇人刻意薄待,将杏叶养成这个样子,心肠狠毒。
杏叶吓得脑袋往膝上一埋。
程仲看得不忍,大掌落在哥儿头上,顺了会儿毛,才将哥儿哄得抬眼看他。
程仲隐了怒气,心平气和问:“为什么不能说话?”
杏叶悄悄掐紧手心,害怕着道:“说我、说我给人家传去霉运,克到人家找上门来,家里就保不住我。”
他从小就被这样要求,等大了,就像被规训好了,一言一行都按了王彩兰套着的框子长。
呆板,怯弱,阴郁,不讨人喜欢。
程仲眼色深了深。
“她骗你的。”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杏叶薄削的肩膀轻轻抖动,心里的委屈翻涌。
他知道,恩人是不一样的。
程仲:“她是你的继母,又不是你的生身母亲。她说的话都是为了欺压你,让你不好过。”
“现在你在程家,是程家的杏叶,前头她说过的那些话就当是放屁,别惦记。”
杏叶喃喃:“程家的……”
程仲就笑,人一下散了凶性,让人注意到他俊朗硬气的五官。
“户籍都迁到我家了,不是程家的难道是他陶家的。”
杏叶硬是忍下眼泪,抬起头来,看随意坐在干草上的汉子。长腿曲着,手臂搭在腿上,笑着看着自己。
一点也不凶。
“程家的。”杏叶确认般,轻声问。
程仲看哥儿小心翼翼的样子,少有的怜悯心全跑了出来。他道:“我给你看。”
他去把户帖拿出来。
杏叶就安静坐在凳子上,抱膝望着门口,眼里带了期待。
程仲进来,他的眼神就随程仲移动,直到人又坐在自己跟前。
户帖是薄薄的一张纸,被程仲用油纸包了,放在密封的木盒子里。盛朝对户籍管理严格,户帖一式两份,一份留在官府。
户帖上有户主姓名、籍贯、家里人口、田产等信息,由官府盖章确认。
他将盒子打开,拆出户帖。
“识不识字?”
杏叶抿唇,目光不离那户帖,轻轻摇头。
程仲道:“不识也没关系,我念。”
程仲识字,是小时候姨母送大松哥去县里学厨,大松哥跟着人家师父也得学认字,不然菜单都不认识。
他有空回来,姨母便叫他教给他们。
后来在军营,程仲能被上官重视,起先也是因为能写几个字。
程仲指着那户帖道:“原本户帖上只有我一人,现在你看,多了一个名字。”
他念:“男子一口,成丁,本身年二十三,这便是我。哥儿陶杏叶,年十六,便是你。”
“你看官老爷盖了章,我做不得假。”
程仲见杏叶看得认真,干脆将户帖递了过去。杏叶冷不丁摸到,薄薄的一张纸,轻飘飘的哪有什么分量。
杏叶双手捧着,小心看了眼程仲,却觉有千斤。
程仲道:“以后家里只我们两人,没有别的姓陶的。你只需要养好身体,旁的都可以不理会。”
“要是再有陶家人像赵春雨这样上门来,你先躲着,我回来再告诉我,切忌不要跟他们正面相搏。”
杏叶寻着刚刚程仲指着的那几个字在心里默念。
一遍又一遍,手轻轻颤着,眼看要坠泪,杏叶忙将户帖给了程仲,双手捂住眼睛。
程仲看着,只轻轻拍了下杏叶脑袋。
却不想力道大了些,拍得一声脆响,杏叶也懵了抬头。
程仲有些尴尬,稳住面上道:“杏叶。”
“嗯。”
“家里往常就我一个,我也没人说话。如今你来了,多开口,心里想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我一个人也闷。”
杏叶一听,认真道:“好。”
程仲胆大心细,所以看得见哥儿的种种不安。以后一起生活的日子还长,先让哥儿稳了心,慢慢相处着,他自然能放得开。
杏叶仔仔细细将户帖看了许多遍,看够了,才依依不舍地将户帖递给程仲。
程仲仔细收好,见还有些时辰到午时,便打算将院子里放着的竹篾削完。
那些放在院子里碍事儿。
程仲回来了,也不安排杏叶做什么。
他分着竹篾,余光看杏叶从灶房里出来,进了自个儿屋里。
哥儿多半要适应适应,就跟那刚到家的猫似的,得熟悉了环境才会出来。
他这般想着,手上不停。
屋内,杏叶呆呆坐在桌前,看着墙面一动不动。
他在消化刚刚的事儿。
无论是先前的契约,还是程仲的安抚,都不及那一页薄薄的户帖能让杏叶来得更安心。
官府在百姓的面前是最权威的。
那户帖上真真切切有他的名字,杏叶……他以前看过这两个字。恩人没骗他。
屋里只杏叶一人,门关着,窗扉开了些,室内一半亮堂,一半昏暗。
杏叶忽的露出笑来,浅浅的,却跟那冬日暖阳似的,干净又温暖。
笑着,泪就落下来了。
杏叶头一次知道,不疼还能流泪。
心里好舒服啊……像寒冬腊月里塞满了棉花,一点都不冷。
户籍不是轻易能改的,这个杏叶知道。所以,他以后就是有家的哥儿,是程家的哥儿。
杏叶听着外面削竹篾的声音,捂着脸,趴在桌上,又哭又笑。
程仲坐在院中,手上不停,听到屋里的哭声,目光看着南边。
该晚上去一趟陶家,套上麻袋,将人收拾一顿,这才好让他家杏叶舒坦。
程仲心里憋闷,深呼吸几次,才压下那戾气。
等到人出来时,程仲发现杏叶身上洗得发白的红衣裳换了下来,穿的一件柔蓝色袄子。
颜色瞧着也旧,但看着暖和。
万婶子给杏叶拿了两套厚袄子,杏叶身上这一身就是第二套。
“恩、恩人……”杏叶端着新木盆,里头放着换下来的衣服。
他刚刚哭得狠了,两条袖子都能拧出水。这必须要洗了,不然衣服干了就是发白的印记。
程仲看着杏叶肿得跟□□似的眼,道:“不叫恩人,叫仲哥。”
他把哥儿当弟弟养,叫一声哥没错。
“仲、仲哥。”
程仲应了声,问:“要洗衣服?”
杏叶小心踏出门槛,后背下意识往门板上靠,不过想起刚换的衣服,立马又站直了。
他目光闪躲,不敢一直看着别人的眼睛。
杏叶看着地面点头:“嗯,洗衣服。”
程仲好笑,这是在对地面说话?
他道:“你放着,我洗。”
“不成!”
“你还在吃药,冷水沾不得。既然叫我一声哥,就听我的。”
“不……”
哥儿挺倔。
程仲想想,人躺着也几天了,动一动也好。他便道:“那好,烧热水洗,不能凉着。缸里有水。”
“好。”杏叶脖子一缩,抱着盆子就去了灶房。
程仲收回视线,继续弄他的竹子。
这样也好,早早适应家里,免得他明年进山不放心。
快中午,杏叶将棉衣洗干净,用劲儿拧干。
棉衣不好洗,又重,杏叶洗的时候看到衣服上的墙灰,才知道自己东蹭西躲的,把衣服弄得有多脏。
他洗得脸红,鼻尖冒出细密的汗。
程仲将竹篾削完,进屋就看见哥儿挽高了袖口,咬着牙跟棉衣较劲儿。
程仲故意弄出点动静,哥儿还是瑟缩了下肩膀。
“洗完了?”
“唔。”杏叶红着脸,拧衣服给憋的。
程仲蹲下,探了下水温。
“凉了。”
“刚刚……是热的。”杏叶没在水中的手蜷了蜷,没什么底气道。
程仲一叹:“大夫说了,你沾不得凉水,手上冻疮不想好了?”
“开春就好了。”杏叶道。
年年都这样,但是天儿热起来就没事了。
程仲摆摆手:“我来。”
杏叶拧半天都拧不动的袄子,程仲随手就能拎起来,那水哗啦啦往盆里掉,跟小河淌似的,看得杏叶瞪圆了眼。
程仲道:“去灶边烤烤。”
杏叶下意识摇头,想起程仲说一个人门,又低声道:“不冷。”
“那就烧火,该做午饭了。”
杏叶点头,正要走,目光与程仲想接。他张了张嘴,试探道:“哦。”
程仲低声一笑,道:“去吧。”
杏叶:“好。”
这下程仲注意到杏叶跟他是有问有答了。虽然回答得僵硬了些,但好歹愿意说话。
程仲将棉衣晾在外面,先将水滴干净。
棉衣不能常洗,洗过几次就会发硬。加上冬日里阳光也少,几天怕是都不干,晾久了还会有一股臭味儿,所以村里人都是夏日里洗晒棉衣。
哥儿既然洗了,用火烘干也不差,就是麻烦了点儿。
不过程仲没说,怕哥儿又起了敏感心思。
*
杏叶脸上被火光烤得泛红,眉头舒展开来。
想是灶前暖和,虎头也叼着小狼过来,往干草上团了团,趴下后将小狼放在自己肚子上。
程仲晾完衣服进来,看了眼锅里,问杏叶:“想吃饭还是面?”
冷不丁被点了名,杏叶像受到考验一样,准备准备才道:“都、都可以。”
程仲:“那就吃米饭。”
杏叶看他再没问,才埋着头,悄悄呼出一口气。
他在陶家一天也不一定说一句话,为了让恩人……仲哥不闷,他要多说。
但还是不习惯。
杏叶专注地盯着灶孔里燃烧的火,舔了下干燥的唇,开始回忆自己刚刚的回答有没有不合适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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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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