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八,时辰尚早。
鸡鸣声都没起,程家就亮了灯。
程仲赶着早起来,先给哥儿煮了一壶温姜茶带上,再做了两碗红糖鸡蛋。
看隔壁灯也亮了,去门口守着,等哥儿出来就道:“先洗洗脸,把饭吃了。”
杏叶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着精神着。
他见程仲去将昨儿借来的驴子喂了草跟水,再回来跟他一起吃饭。
吃得七八分饱,杏叶放了筷子,等着程仲吃完洗碗。
程仲却打量他几下,道:“再多穿些,帽子跟手套都带上。早上还是冷。”
杏叶刚刚吃了早饭,身上暖呼呼的,额头都冒出一些细汗。听程仲嘱咐,他又回屋里去。
程家屋里熄了灯,程仲将驴牵出门口。车轱辘碾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在黑夜里格外抓耳。
杏叶出来,程仲扶着他上了驴车。
驴车没棚子,不挡风。程仲看了看,又回屋里去拿了一件自己的袄子。
他的衣服大,杏叶拿着能当个小被子,顶在头上能挡风。
锁上门,程仲架着驴车,摸着黑走上村路。
他跑县里几十次,路都跑熟悉了。但后头带着哥儿,生怕他半路出问题,走不远就要张口问问,或者回头看看。
苍穹漆黑,红日未出。路旁的高山大树黑沉,林中仿佛藏着什么凶猛野兽。
树叶沙沙,稍有动静,就吓得人瑟缩。
杏叶原本觉得自己不怕黑,毕竟他天不亮就要干活儿。
但出来才知道,他不是不怕黑,是在熟悉的地方不怕。
他顶着程仲的袄子,双眼因害怕睁大。
杏叶往前挪了又挪,忍不住抓着程仲身后的衣裳。头上的袄子拉高,边缘贴在程仲背上,筑起个小堡垒似的,心里才觉安全许多。
程仲感觉到他的动作,低声问:“冷?”
杏叶:“黑。”
程仲坐直了,给杏叶挡着。“不怕,藏得严实一点儿。”
他们出发得格外早,去县里两个时辰,程仲提前了两个多时辰出发。
杏叶蒙着头,又不敢说话。身子在驴车上摇摇晃晃的,渐渐就难受起来。
程仲没听到动静,停下驴车回头,只看得见顶起来的袄子。
他揭开了点,让哥儿透气。
“水囊里有温姜茶,喝一点。”程仲递给哥儿,看着他小口小口抿了些,又盖上盖子。
“歇会儿再走。”
杏叶嗯了声,顶着袄子不动。
程仲帮他撑着些,“还要走一个半时辰,要不要下来走走?”
杏叶舒展脖子,又小心翼翼地左右歪头。
太黑了,他直勾勾地看着程仲,也看不清他的脸。
他眼里装着好奇,悄悄摇了摇头。
程仲便笑:“我看得见。”
杏叶催促:“休息好了。”
赶着出来,可不是在路上耽搁的。
许是坐在驴车上太久,周围又漆黑安静,杏叶捂着程仲的袄子,渐渐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额头贴在了程仲背上,浅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醒时,就看驴车已经进了县城,停在了宝春堂门口。
此时,里面也才刚开门,伙计忙碌着打扫,大夫打着呵欠也才来。
程仲排在前头,站在杏叶身边,托着他脑袋靠着自己身上,没让他躺下去睡。
杏叶动了,他就松了手,扶着人站在地上。
“到了。”
“嗯。”
杏叶见前面没几个人,往后一瞧,那是跟长龙一样的队伍,好多人!
杏叶一激灵,瞌睡醒了,转身就躲在程仲后头。
“来得早,好在人少。肚子饿不饿?”
杏叶抓着程仲袖子,轻轻晃了晃。陌生人一多,他就不敢说话。
“这是你家……阿弟吧。”
后头排队的夫郎看他们许久了,瞧着哥儿瘦弱,汉子又爱护得紧,但又不像是夫夫。
程仲转头,那夫郎笑脸一僵,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退。
刚刚分明对哥儿那么和善,这一个眼神过来跟甩刀子似的,夫郎连他模样都没看清,就觉他好生吓人。
前头哄闹,伙计出来让人进了。
程仲拿了牌子,赶紧去将驴车绑了来。回来就排到他们。
宝春堂财大气粗,药堂建得开阔大气。各个大夫都有自己的诊房,门口有核验牌子的药童。
程仲进门,却看哥儿脸上微白,吓得不走。
他伸出手道:“不怕。”
杏叶一把抓住他,借着程仲身形,将自己藏住一半。
“坐。”邹大夫坐在案前。他发色乌黑,面上也没多少皱纹。外面打听说他都七十了,瞧着却像五十多。
年龄配上这一副模样,就觉他医术很有说服力。
杏叶被程仲拉出来,按在凳上。
“伸手。”大夫道。
杏叶看大夫面上严肃,抓紧了程仲的衣角,试探伸出手。
两个手把脉完,大夫又观他面色,问他话。等一番望闻问切后,邹大夫隐隐瞪了程仲一眼。
“哥儿该十六七了吧。”
杏叶点点头。
“十六七跟个小孩儿一样,怎生养的。脾胃有损,经脉不畅,气血两亏。小小年纪,身上全是暗疾。”他一眼瞥向程仲,“治不治?”
程仲:“来这儿自然是要治的。”
邹大夫道:“我可说好,一副两副药吃不好。”
程仲点头:“定要治好的。”
大夫一听,看程仲脸色好了些。
他见这汉子身上有血气,体格健壮,阳气十足,一看就是有点能耐的。但瞧着凶,年纪也不小,观相两人并非兄弟。
那便是夫夫。
兴许哥儿前头吃了罪才养成这样。
但看汉子年纪已经不算小,带哥儿来,又或许为了能生养。
一想到这儿,大夫顿笔,道:“夫郎体弱,虚不受补。别想着什么好的都往嘴里喂。”
“晓得。”
“他体寒,不易行房,也需调养两年才好要孩子。”
程仲面上一僵,见杏叶迷茫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嗯。”
大夫怀疑地看他一眼。
程仲:“他还小,嫁人不急。”
邹大夫哼了声,什么都没说。
“拿去,外面取药。药先吃半月,吃完回来复诊。”
程仲拿着药方起身,等哥儿拉上自己衣服,才放缓步子带着他出去。
陌生地方,杏叶胆子总是小些。
宝春堂不愧是府城来的,药柜都有两面墙。这会儿屋里客满,取药的药童都有四个。
程仲取了半月的量,药童看了眼,凭手感几下就抓好了。
杏叶躲在他身后,看着药童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心也跟着急跳。
药包堆得高高的,十多副药。
“诊金二钱,药材六两四钱四十文,诚惠六两六钱四十文。”
药童将数量一报,等着收钱。
程仲数了六两四钱去,又掏了四十个铜板。药童收好,笑道:“客官慢走。”
六两……
杏叶晕晕乎乎被程仲拉着往外走,阳光刺目,杏叶愣愣仰头。
程仲手挡在他额前,“怎么傻了?”
杏叶:“好贵。”
程仲:“能看好就行。”
他刚刚看了价,宝春堂的诊金贵人家两三倍,药材每一样也贵上几文到几十文。
程仲是卖过药材的,有些药材炮制好了,能卖上高价,程仲也能分辨几分药材品相。
宝春堂里的无一不是中上品。
这钱不白花。
“杏叶。”
“杏叶?”
叫了几声,哥儿都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程仲无奈,先带他去了馄饨摊子。
等到馄饨都上桌了,哥儿才像回神,抿唇巴巴瞧着他。
程仲:“快吃,吃完咱们买点东西就早些回。”
杏叶声音颤颤:“还买什么?”
程仲听了直笑。
摊主本看着他怕得慌,看着原本走向摊子的人见他坐在这儿,拐个弯儿就走了。
摊主痛失生意,又怕人家来闹事的,赶紧又上了叠小菜。
这会儿见他一笑,那就跟他家小子看隔壁家一同长大的小哥儿一样,那才叫一个友善。
顿时,摊主放下心。
算了,没一两碗生意不怕,就怕他来闹事的。
吃过饭,程仲带着杏叶在县里逛一逛。
“我们不常来,县里东西多些,缺什么就买上。”
“没缺的。”杏叶瞧着他要往成衣铺子里走,拽着他的衣角就往远处绕。
程仲:“开春了热,买些轻薄的布料。”
哥儿皮肉娇嫩些,贴身穿的要舒适一点的。不过他不好说,只把布料备着,哥儿用的时候就自己做两身。
“家里还有。”
“那不一样。”
“镇上、镇上也能买。”县里的东西好贵,不能再花了。
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让程仲给他买了做里衣的料子。
后头无论程仲再说什么,杏叶都捂着耳朵不听,用一双眼睛盯着他。
路上人来人往的,也不怕了。
程仲故意逗他,偏生对着干。杏叶急得跺脚,眼眶都红了。
眼看差不多,程仲买了几个包子路上吃。正往回走,路过一条街时,杏叶忽然停下。
程仲笑着拉他:“好了好了,不买了。”
拉不动,回头见哥儿直愣愣盯着一个地方,面色白得毫无血色。
程仲下意识护着哥儿肩膀带到身前,又寻着他看的地方看去,并无异常。
“杏叶?杏叶。”
杏叶一把抓住程仲的手,指甲陷入肉里,拽得死紧。
程仲脸色骤变,顿时将人一背,冲着就往药铺去。
“回去。”
人终于有反应,又挣扎得厉害。程仲只好放他下来,拉着人到人少的地方,避开刚刚那条街。
“杏叶。”
杏叶一头撞在他胸口,拽得他的衣服都往下绷紧。
“回去,回去。我要回去!”
哥儿急促呼吸着,像梦魇一样,压抑地死死拽住他。
“好,回去,咱们马上回去!”
程仲头一次心慌得厉害。
他忽然想起,杏叶的娘就是在县里没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