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一日没停,傍晚时分,山村就暗了下来。
于桃趁着文氏不注意,悄悄从后门出去。赶到程家,见院门开着,他压低伞沿悄悄往里看。
“杏叶。”于桃悄声道。
万芳娘刚给程家喂完鸡鸭出来,听到有人在叫,打眼一瞧,原是那个常跟杏叶玩儿到一处的于家哥儿。
“杏叶去县里了,明日才回来。”
于桃看到万芳娘一惊,压低了伞,转个身就跑了。
万芳娘听着院子外飞快跑动的脚步声,站在屋檐下,往院外看着。
这于家哥儿胆子这么小。
她瞧着跑到门口低叫的虎头,唤了一声。等虎头跑到她腿边摇尾巴,才拍了下大狗的脑袋。
“别叫,好好看家。”
她出了程家院子,落了锁,才回隔壁。
于桃一口气跑到自家后院,关上院门,偷偷摸回自己屋里。
他将伞收了,靠在墙角。雨水从伞尖淌下,渐渐洇湿了一块地。
于桃心脏扑通乱跳,许久才缓过来。
他紧盯着那地面逐渐扩大的水团,又从那斑驳的泥巴墙往上,看到逼仄昏暗又散发着霉味儿的屋子。
一滴雨水从屋顶落下,扑通一声,滴在角落放着的木盆里。
水溅开,泥地面湿滑难看。
于桃收回目光,又注意到脚上沾满了泥泞的布鞋。
这双布鞋他穿了几年,里里外外补了又补,颜色不一的补丁格外显眼。
昏暗中,于桃脸色难看。
杏叶肯定没将他这个朋友放在心上,不然为什么两人才闹过矛盾,他就能欢欢喜喜地去县里。
他可从未去过县里。
于桃心里的酸妒压抑不住,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分明都是一样的,该是一样的!
他的日子不好过,杏叶的日子也该不好过!
于桃手心骤疼,指甲刺破了皮。
他猛然清醒,看着自己冒血珠的掌心,苦笑一声。
他在想什么!
不该这样的。
*
夜雨潇潇,树叶零落。
雨下得天凉了,夏衣穿不住,一早起来,村里人纷纷往身上多裹了一件衣裳。
早晨雾气重,村口的冯汤头捧着他娘做的鸡蛋面,蹲在屋檐下,看着大门外徐徐飘动的雾。
一大碗面,里头放了猪油,加了一把地里摘的嫩生生的青菜,上头还卧了两个鸡蛋。
热气腾腾的,吸溜一口,舒服得都要喟叹。
冯汤头吃得舒坦极了,几下就吃了一半。
不过他频频看着院外,心里也有些着急。他干爹今日要去县里,他得跟着一起去,但程仲借走驴车,这会儿还未从县里回来。
雨飘进屋檐下,冯汤头的娘卫氏道:“屋里来吃,屋檐水滴碗里了。”
冯汤头站起来,进了堂屋。
他家是瓦房,堂屋修得宽敞明亮。
两扇大门开着,最里头正对门口的供桌上摆放着祖宗牌位,往外一些,则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此时他娘跟爹一方,他媳妇一方,自己两个儿子一方。
“也不知道程哥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急着用驴车呢。”冯汤头将碗往他媳妇那一方一搁,挪着屁股坐下。
他媳妇乔五娘道:“不是说了今儿就回来。”
“可我干爹不急着上县。”
“干爹干爹,一天到晚嘴里都是你那干爹!”冯汤头爹冯晋升冒着酸意道。
“嘿,爹,那可是你叫我认的。”冯汤头笑道。
冯晋升哼声,闷头吃自己的面。
是他让的又怎么,但让他认干爹不是怕他再出什么事。就跟那些不好养的小儿一样,多认几个干爹干娘才好养得活。
即便认了,逢年过节送点礼就成了,怎么还真成了别人的儿子。
再说,他们家为了感激那陶传义救了儿子,不也给了十两银子出去。加上他儿这半年给那边帮的忙,还算少了?
反正冯晋升心里是愈发不舒服。
那陶家也是,怎么使唤还使唤上瘾了,没点儿分寸。
卫氏道:“这雨下完,家里地还得收拾。你也别全顾着那边。”
“娘,我知道。”冯汤头说着,又忍不住往外头看了看。
他干爹现在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跟着这样的人,冯汤头自认为比种地有前途。
但他不敢说,怕他爹急了打人。
而且干爹现在的生意摊子那才叫红火,他跟着也能学到东西。
冯汤头这样想着,没看到他媳妇看过来的目光。
有些欲言又止,柳眉也微微蹙着,像遇到什么难事儿。
*
赶着上午,程仲回来后将冯汤头家的驴车还了,又给了一日的租金。
程家院子里,刚买回来的驴子停在院子,杏叶给他找了把草吃。
万芳娘正好端了虎头跟两个小狗的口粮来,瞧见院儿里的驴,惊道:“这瞧着不是汤头家的吧!”
杏叶点头:“仲哥买回来的。”
“可不得二十两银子!”万芳娘稀奇地看着那头小一些的驴,“瞧着还年轻。”
杏叶脸跟着皱巴巴的,想起这驴子的价就心疼。
万芳娘瞧见忍俊不禁,将饭菜倒入虎头的狗盆子里道:“ 买上也有用,去哪儿也方便不是。”
杏叶道:“仲哥也是这么说。”
杏叶端了凳子让万芳娘坐,又拿了些县里买的吃食,“还没谢谢婶子帮着照看家里呢。”
万芳娘看哥儿这般,想起刚见他的时候。
也真是变化极大。
她笑道:“谢什么谢。要真计较,还是你俩救了我一命,不然现在我都不在了。”
“呸呸呸!是婶子福大命大,不说这些。”
瞧着杏叶满是不赞同的眼神,万芳娘心里也高兴。
她看着院中那头驴,感慨道:“你来了这程家,我看程小子的日子是越过越有样子了。挺好……”
杏叶嘟囔:“我不来,仲哥日子才更好呢。”
“说什么傻话!”万芳娘道,“我住在这儿,以前程小子是个什么样子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你不在时,他就跟住在林子里一样,一年在山下待的时日都没有两个月。”
“你瞧瞧你一来,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饭菜也精细了,哪像他以前,混着过日子。”
“他再能赚钱,也不过是个单身汉子,有些事儿还是咱们才理得清楚。”
万芳娘见过杏叶最可怜的样子,对他有万般的疼惜。
见他现在养得跟村里那些富户的哥儿相差无几,瞧着还更白嫩漂亮些,心里就高兴。
她慈爱地看着杏叶,瘦小的身子微微佝偻,苍老的手在杏叶胳膊上拍了拍。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以后可千万别说那样的傻话。”
杏叶愣愣看着妇人,鼻子泛酸。
其实这一直是杏叶心里的疙瘩。平时他都是随口一说,番被万婶子稳稳托起,又悉心劝解,杏叶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他低下头乖乖道:“我知道了,婶子。”
“这才对嘛。”
今日难得无事,程仲不知去哪儿了还没回来,万芳娘就在程家坐得久了些。
她在村里住得偏,早年被人欺负,在村里少有说话的人,这一会儿坐着聊起来就有些停不下来。
开导了杏叶,忍不住说起村里的稀奇事儿。
“咱村里前两年来了个猎户,昨儿我瞧见人下山了。”
杏叶精神一振,追问:“是不是叫王青的那个?”
万芳娘诧异:“杏叶也知道?”
杏叶:“只是听说过。这人下山有那么稀奇?”
“可不是,以前少在村里见过,我还以为他窝在山里一辈子不出来了。”万芳娘自个儿琢磨琢磨,“该是年纪到了,下来成亲来了。”
“可是他一没房子,二没地,要是手头又没存下什么银子,娶了媳妇难不成跟着他上山打猎去?”
杏叶:“真是下来成亲的?”
万芳娘摇摇头,笑道:“婶子也不知,也就猜个一二。”
村里日子就这样,除了干农活,没什么好玩的,也就看看人家热闹,打发打发时间。
不过万芳娘也不是话多的人,瞧着程仲回来了,便也起身回家。
杏叶独自坐在屋檐下,看着走近的高大汉子。直到人杵在自己面前,才抓着人的胳膊借了力,软趴趴地站起来。
“仲哥,驴怎么喂?”
“我管着,杏叶不用操心。”
程仲顺势托了他一把,看他紧拧眉头问:“又在愁什么?”
“没愁啊。”
程仲笑了声,粗糙指腹压在哥儿眉心。
“眉头都能夹死蚂蚁了。”
杏叶长叹一声,几步跑进灶房,拎了狗崽子抱在怀里蹂躏。程仲看他不说,猜也猜得到。
方才他送东西去姨母家,正好遇到那村里溜达的王青了。
瞧着手上提着东西,眼睛往各家院墙里瞥,不知道的还以为哪里来的地痞子。
程仲不想提他,就把今儿买的肉拿出来,“杏叶饿不饿?”
杏叶:“饿了。”
“吃青椒肥锅肉,再煮个汤。家里剩下的药材剩得不多,吃完了就……”
“吃完了就吃完了!”杏叶赶紧抢答。
见程仲看来,他道:“大夫说了,食补就行了,是药三分毒!”
程仲其实还想让杏叶再吃久一点,将病吃远一点。但哥儿这么执着,再强求反倒让他心里不舒畅,心情也影响病症。
程仲妥协道:“也行。”
杏叶高兴了,精神气都回来了些。
程仲想到于家那哥儿,还有跟那哥儿有牵连的王青。
以前杏叶被关在家中久了,他想让杏叶懂得多人情世故,有个说话的人,所以他有些放任哥儿跟于桃来往。
不过那哥儿人品不行,现在这样就差不多,再处下去,怕杏叶真受伤。
赶着于桃跟王青那事儿有结果前,他打算这次就在山下留个两天,早点带杏叶上山。
看不见,杏叶就不会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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