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
温辛签下那份名为保障的包养协议的第二周,傅平江死了。
透过落地窗能够看到空气里翻滚的热浪,店门每打开一次,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地被包裹般的灼热。
当地新闻台的记者正在报导这场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为猝然离世的傅平江惋惜,倡导民众共同悼念这位一生致力于慈善的企业家。
温辛关掉声音,对每一个人进来的顾客微笑:“欢迎光临。”
认识他的人,见到这一幕,可能会纳罕,腹诽温辛什么时候转性,变得这么讲礼貌。但对他本人而言,这只是他工作内容里的一项。
如果需要,钱给得足够,温辛能做的事情还可以更多。
譬如,为傅平江的死佯装伤心。
三点一刻,交班的小张揪着衣领走进来,嘴里念叨着热死了,对着出风口做出夸张地扇风的举动。
比他们约定好的时间迟了十多分钟。温辛没说什么,拿了瓶饮料,拧开了递给他:“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小张欸一声,说没事,反正加班费到手:“闲着也是闲着。”
高温笼罩下的城市犹如一台天然的巨大烤箱,阳光照射在皮肤上,产生轻微的刺痛。
从这里去往约定地点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小张的迟到导致温辛本就不多的时间再度缩水。
他跑步到地铁站,成功搭上三十五分那班地铁。
黑发**搭下,有些挡住眼睛,汗珠顺着额角滑下,皮肤因为汗水变得愈发白,呈现出不健康的颜色。
双休日的二号线挤得没有空隙,上衣粘着皮肤,踵接肩摩的车厢被不同人身上的体味充斥。
温辛握住扶手,轻轻喘气。
两站后,手臂被人轻碰了碰,有人下车,将位置让给他。
长相带来的便利是直观的。温辛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懂得利用。
苍白的脸上挂起微笑:“谢谢。”
剩下半小时的车程里温辛一直戴着耳机。
上礼拜,有人介绍了一份翻译的工作给他,涉及到一些专业名词,做起来有点吃力,赚得比他两份兼职加起来还要多。
温辛不想错失,争分夺秒地熟悉单词。
中途下来转了趟车,所幸,赶在了约定时间内到达。前台小姐倒了杯水,告诉他,陈律师正在接待客户,请他稍等片刻。
温辛看了眼时间:“我五点钟必须离开,请帮我转达。”
对方微笑:“好的。”离开这里,没有如她答应的那般,帮忙转述。
温辛不甚在意。
定了一个五点的闹钟,拿出随身携带,明显用旧了的电脑,调出文档。
耳机的音量开得比较低,听见从会客区经过的西装革履的男人讲电话的声音。
提到了傅平江。
这个名字有如笼罩在城市上方的乌云,从温辛十六岁第一次听说,就如影随形。
没有人会将这样一个有口皆碑,将对亡妻的思念著作成书的慈善家和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但事实就是这么令人作呕。
傅平江是同性恋。一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自诩拯救者的,虚伪的“慈善家”。
是慷慨解囊的傅叔叔,是拿出包养协议,对他说“该你回报我”时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
温辛短暂地想起这个人,很快抛诸脑后,将所有的注意力投入到面前的文献上。
临近五点,陈降终于抽出十分钟用来见他。
“久等了。”
温辛没有回应。
他们统共见了两次,第一次,陈降作为傅平江的律师,告知他,傅先生为他单独设立了一份基金,只要他在协议上签字,即刻生效。
今天,是第二次。
他又一次带来消息,通知温辛,因为傅平江骤然离世,死前并未留下遗嘱,他名下所有的财产将由独子傅之炀继承,那份所谓的包养协议则自动作废。
“也就是说,医院的费用会在下个月1号断缴。”
沉默良久。
直至手机突兀的振动,五点的闹钟疯狂提醒,再不走,会赶不上晚上的兼职。温辛这才点头,将笔记本阖起来装回背包:“我知道了。”
陈降看他起身,沉默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弯腰时半潮的黑发垂下来,遮住眼睛,露出白皙瘦削的下巴。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在温辛即将离开之前,将人叫住:“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介绍其他人给你。”
说完方觉歧义。解释道:“我知道一些针对癌症患者设立的基金会,可以帮忙把杜女士的资料递过去。”
温辛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珠,不论是被告知,只要签下包养协议,治疗过程中产生的费用,包括他读书和生活的一切开销,都会在每个月初按时打到他的卡上,还是当下,得知将不会有人继续支付那笔巨额的治疗费,温辛始终淡淡的。
让人无从揣测。
突然的,陈降回忆起,他帮傅平江起草协议的那一晚,对方衔着一只雪茄,悠悠然吐出一口白雾,问他有没有养过猫。
也是这时,温辛微微颔首:“谢谢,我会将资料整理好发你邮箱。”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据陈降所知,他至少同时在做三份兼职。时间排得很紧,除了吃饭上课,其余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赚钱,一天可能睡不到六小时。
过于清瘦的身体几乎挂不住衣服。
上周刚刚满二十岁。
陈降不知道二十岁对他的雇主,也就是已经去世的傅先生是否意味着什么,但对于温辛而言,二十岁,似乎只是他漫长人生里最平常普通的一天。
他接受的很快。
甚至在傅平江拿来为他庆祝的生日蛋糕时,露出微笑,说:“谢谢傅叔叔。”
—
今天轮到温辛关店。
他将垃圾拿出去丢掉,把卖剩的面包分成两份,一份打包,当作明天的早饭,一份给了路口的流浪汉。
距离最后一班地铁还有半个小时之久,车上空位很多,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对面的显示屏上主持人在教怎么防疫。
温辛视线停留几秒,戴上了耳机。
有记忆以来的每一天都过得很赶,高强度的时间表令温辛根本分不出时间来生病。
就像这次。
宿舍已经返校,包括他在内的三个人里,两个感染了流感病毒,平时看起来瘦瘦弱弱,最应该生病的温辛在充满病毒细菌的宿舍内安然无恙。
学校没有特效药,室友白天发短信,拜托温辛帮忙购买。或许是害怕被拒绝,接连发了两条感谢,说请他喝水。
温辛没有回复。
下车见时间还早,附近不远刚好有家还在营业的药房,便出示了相关证明,付钱,要了张发票。
宿舍灯关着,咳声此起彼伏。
温辛敲了敲对方床上的栏杆,将袋子放下,不待他开口道谢,便迈步走向卫生间。
狭小逼仄的卫生间里,拥挤得摆放着属于不同人的洗漱用品,水流很小,即便朝冷水的方向拧到底,接触到皮肤的水温依然是烫的。
一门之隔的房间里传来骂声,像是游戏输掉,在忿忿不平。
水太小了。涂抹开的廉价的沐浴露附注在皮肤上,怎么都冲不干净。温辛动作很重,搓得手臂泛红才停下来,将脸埋进掌心。
恶毒地祈祷,杜鹃快点死掉。
可往往事与愿违。
翌日,在去往医院的公交车上,温辛就着矿泉水咽下昨晚拿回来的面包。下车去他常去的那家店里买了份小米粥。
走进病房,意外的,听见杜鹃在和人聊天。
她非但没死,从今天的状态来看,还大有再活个十年八年的劲头。
“来了。”见到温辛的杜鹃看起来很高兴,用夸张的语气跟人介绍:“我儿子,高材生。”好像对此十分骄傲,那个说他是丧门星,让他去死的人也不是她。
我应该让她自生自灭。温辛这么想着,在医生告诉他,杜鹃最多只能活到明年春天,问他要不要继续治疗之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在医院待了半小时不到。
没课的时间被打工占满。温辛算着时间,准备离开。
杜鹃叫住他:“辛辛。”
听到久违地亲密的称呼,温辛反应依然平淡。他回头,听见杜鹃说:“下次来的时候给我带一顶假发吧,有点想家了。”
有一刻,温辛怀疑,杜鹃是否窥见了他恶毒的内心,知道他走投无路,产生了抛弃她的念头,所以对他温柔,试图唤起他的良知。
在不被发现的地方,温辛的手握起来:“好。”
离开病房,温辛看见不远处被几人簇拥着,从头到脚写满了昂贵的高大男人。
几乎不需要怀疑。太像了,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而想起,傅平江就停在这间医院。
等待他被法律认可的唯一的继承人回来认领。
而当陈降看过来,温辛已然转身,走了另一侧的门。
循着陈降的视线望过去的傅之炀同样看到了一个离开的侧影,脚步微顿:“认识?”
出于对新雇主的坦诚,陈降如实回答了他。
尽管只是一个侧脸,傅之炀仍然认出,他是曾经被傅平江资助过的学生之一。
他的照片,迄今还摆在家里显眼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