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庆一十五年,腊月十八。
是日大雪,红梅挂梢。
“嘎吱——”
丫鬟推开紧闭的房门,屋内的女子披着披风坐在床边,面色苍白,不停地干咳。
“小姐,已是子时了。您这几日身子愈发不好。莫要再着凉了。”她替女子掩好被褥。
女子半阖着眼,眼底泛着青黑的倦痕:
“春桃,我这几日心里不安,半夜总觉得有人在唤我。”
她说话时的嗓音带着些许颤抖。
“小姐别担心。大夫说了,您就是整日操劳过度,多休息几日就好了。”
春桃吹灭桌上的油灯,起身离开,临走前又似想起了什么:
“对了,小姐。听闻明日二小姐要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姐妹团聚,心中郁结也能舒缓些。”
“嗯。”女子轻声应下。
屋外狂风肆作,呼啸声如同鬼怪悲鸣,寒意袭来。
京城有百岁老人曾言:
丑时三更,窗棂吱呀响,乃是被弃郎君指甲摩擦之声,负心之人胸口将溢血泪,耳畔呜咽不绝:
“娘子,娘子,你为何要弃我……”
大雪下了整夜,埋了半尺厚。
零落山上一处小茅屋前,女子一身素衣,青丝披散,一缕红丝带若隐若现。
“师傅,忆儿下山了。师傅这十年的教诲,忆儿感恩不尽。”她朝面前的老人躬身行礼。
老人扶了扶下巴胡须,意味深长地笑道:
“嗯。忆儿,如今的你已习得我全部本领,为师再最后赠你一言:人各有命,力之所及;人有善恶,鬼亦分明。。”
“是。”
山路崎岖,沈栖忆走了许久才终于下了山。
山下繁华之景不由得令她啧啧赞叹。
京城沈侍郎府前,朱门高墙,壮观二字亦不足以描述。
沈栖忆站在门前,双眼瞪圆,一脸惊恐。
怎么会……
家中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戾气?!
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府邸。
可在沈栖忆眼中,此时的侍郎府,被一团浓重的黑色戾气包围。
她自小便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鬼怪、戾气甚至人的寿命。
六岁那年,沈夫人重病,一个老人云游路过侍郎府,以为沈夫人治病为交易,请沈侍郎将沈栖忆交付给他,十年后归还。
沈侍郎本不愿,但沈夫人已病入膏肓,耽误不得,无奈之下还是答应了。
师傅曾告诉过沈栖忆,鬼分三等,不同等级的鬼周边散发的颜色、腐臭味皆是不同的。
最低等级的是青鬼,周围散发着青烟;青鬼之上的是黑鬼,总是黑雾弥漫;最高等级的是红鬼,红鬼现世,方圆百里皆是鲜红色的迷雾,腐臭中交杂着血腥味。
沈栖忆看着散着黑雾的府邸,看来府中竟藏了只黑鬼。
她推开大门,扑面而来的腐臭味令她眩晕,院子内皆是零零散散的小青鬼,应是被黑鬼的戾气吸引来的。
那些小青鬼似是察觉到了沈栖忆的目光,饿狼扑食般飞向她,还未及近身就被弹飞,霎时间灰飞烟灭。
沈栖忆有天生金体加身,那些低等级的小鬼根本靠近不了她。
院子里正忙着打扫的几个丫鬟看见沈栖忆,慌忙行礼:
“二小姐,您回来了。”
沈栖忆定睛一看,印堂发青。
怕是她们肩头趴着的小鬼干的。
她从包袱里掏出几张符纸,一张张塞到丫鬟们腰间的荷包里,小鬼们全身着起火,随即烧得连渣都不剩了。
那些丫鬟一瞬间感觉身子轻松了不少,脸色也渐渐红润。
沈栖忆又将剩下的几张符纸交给其中一个丫鬟,吩咐道:
“把这些符纸都塞到府中仆从的荷包或贴身物品内,切记告诉他们物品决不可离身。”
那丫鬟看着手中的符纸,犹疑不决:
“二小姐,这些是?”
“你不用多问,只管照着我说的做,也不可声张。”
那丫鬟虽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沈栖忆叉腰看着满院子的小青鬼,数量实在太多,而且那些小青鬼看见了方才的架势,个个都躲着沈栖忆,若是一个个捉起来也太费劲了。
既如此,那便只能找到罪魁祸首的黑鬼,先消灭了它,那些小鬼也就能跟着消失了。
正思索间,大厅内走出一对夫妇,正是她的亲生父母。
沈侍郎沈玉明眼含泪水,他一直愧疚当初把沈栖忆送走,看到沈栖忆瘦小穿着朴素的模样,他又是一阵心疼。
“忆儿,这十年苦了你了。”
沈夫人自打生下沈栖忆后就一直卧病在床,直到她六岁那年云游的老人救了她,这才痊愈。醒来后她得知沈栖忆被送走,整整哭了三日。
她抚上沈栖忆的手背,柔声道:
“忆儿,怪娘当初不争气,不然我们一家又怎会十年不能团聚。你跟那老人走后,这十年我们不曾一刻停止过寻你,生怕那老人反悔不肯放你回来。如今回来了,便安心待在爹娘身边。”
沈栖忆感受到沈夫人的指尖冰凉,心中一酸,她也很想跟爹娘好好叙旧,但眼下还有更严重的事,因为她发现爹娘的印堂虽说是青色,却泛着黑,可见他们应是接触到了黑鬼。
包袱中的符纸没了,她得再写一些法力更强的符纸才行。
“咳咳咳——”一阵咳嗽声从大厅传来。
一个丫鬟小心扶着一个女子,缓缓走出来。
沈栖忆心头一颤。
那女子印堂已是全黑,脸色白得似死人。
她掐指一算,不妙!此人只剩下五日的寿命了。
女子走到沈栖忆面前,勉强笑了下:
“忆儿,我是你阿姐沈栖晚。你可还记得?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便来寻阿姐。”
沈栖忆怎会不记得呢,小时候,她们两姐妹如胶似漆,去哪儿都要在一起。
沈栖忆因能看见鬼怪,总会胡言乱语,旁人都道沈侍郎家的二小姐疯了,只有沈栖晚会耐心地听她讲,陪她聊。
她被送走那日,沈栖晚拽着父亲的腿哭了好久。
想到这儿,她握紧了拳头,如今阿姐性命堪忧,她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阿姐,我会治好你的。”她语气坚定。
沈栖晚一愣,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点头微笑。
回到卧寝,沈栖忆在桌案上摆上符纸,一连画了三个时辰,筋疲力尽地倚在椅子上。
不敢耽搁,她拿着符纸找到爹娘。
“爹娘,你们先别动。”
她将两张符纸贴在沈侍郎和沈夫人脑门上,嘴里念叨着:
“敕敕洋洋,日出东方,吾赐灵符,普扫不详,急急如律令!”
倏忽,符纸化作灰烬飘散。
“爹娘,你们感觉怎么样了?”
沈玉明只觉一股暖流自眉心涌入,惊喜道:
“这……头不痛了,身子也轻松了不少,心情许久没像这样舒畅了!”
沈夫人整个人看上去都年轻了不少,她问沈栖忆:
“忆儿,方才你是在……做法吗?可是我们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栖忆怕他们担心,没跟他们说实话:
“没事儿的,娘。这就是我师傅教我的一个恢复身子的小术法而已。”
她又将两张符纸递给他们:
“这两张符纸你们收下,塞到你们的贴身物品内,切不可离身。这是我师傅给我的,可保平安。”
怕他们追问,说完就转身离开。
留下侍郎夫妇面面相觑,沈夫人叹息:
“忆儿跟那位老先生究竟都学了些什么啊?”
沈侍郎倒一脸欣赏:
“我看呐,忆儿回来,说不定会给我们侍郎府带来福气呢!”
沈栖忆儿时便总跟他们说些神神叨叨的鬼怪之事,他们本不信的,但沈夫人病重时,那位老人也是用了同样的法子,贴了符纸嘴里作法,自那以后他们竟也相信了。
沈栖忆马不停蹄地赶到沈栖晚的院子,门口站着一个丫鬟,那丫鬟与爹娘的情况很像,却更严重一些。
先前给的符纸没能彻底压住,她又给她贴了张法力更强的符纸。
这丫鬟叫春桃,是沈栖晚的贴身侍女。
沈栖忆更确定了,那只黑鬼应该就藏在沈栖晚这里。
“忆儿,你怎么来了?”沈栖晚刚要强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被沈栖忆扶住,让她躺好。
沈栖晚的脸色比方才见到时还要差了,恐怕是这院子的原因。
“阿姐,你这病大夫怎么说?”
“无妨的,大夫说只是劳累过度,歇息几日便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呼吸都变得急促。
沈栖忆闻言皱了下眉,看来爹娘根本没意识到阿姐的处境有多危险,若是找个道士恐怕还不至于到此地步。
她朝站在一旁的春桃轻声问道:
“阿姐的病症是从何时开始的?”
春桃回想了下:
“是今年立秋那日,小姐白天还好好的,当晚过后,身子便愈来愈孱弱了,吃了药也不见好。”
“立秋?那日可曾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有的有的。那日宫中来了人,陛下下了圣旨,要为小姐与萧大人赐婚。可……”春桃突然停住,犹犹豫豫。
“可什么?”沈栖忆问。
春桃瞄了眼床上的沈栖晚,还在睡。
凑到沈栖忆耳边,小声道:
“可小姐本不愿的,但那是圣上赐婚,若是抗旨,恐会遭诛九族之罪。小姐躲到房内哭了好久。”
“阿姐为何不愿,是与那个萧大人有关?”
春桃将沈栖忆带出卧寝,缓缓说出缘由:
“二小姐,您有所不知。那萧大人乃是大理寺少卿萧既回,亦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他凉薄厌世,心狠手辣,听闻他在牢中审问犯人的手段更是残酷无情,京城内大家都称他为活阎王,那人不近女色,皇后娘娘为他的婚事着急,情急之下选了小姐嫁与他,老爷那时听见圣旨还当场晕倒过去。”
沈栖忆听了她这一番分析,对那素未谋面的活阎王也多了几分惧惮。
可……这件事,为何会扯出一只黑鬼来呢?她想不通,其中定还有更重要的缘由。
她让春桃守在门口,自己又一次进了沈栖晚的房间。
她一处处细细观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屋内的摆设简单,此时每一样物件都沾染上了黑雾。
但她必须得在这些物件中找到戾气最重的那件,那极有可能便是黑鬼的附身之物。
床上的沈栖晚应是听见了动静,缓缓睁开眼,唤了声:
“忆儿?”
沈栖忆跑过来柔声安慰:
“阿姐醒了。可要喝点儿水?”
沈栖晚点头,艰难起身,脑袋脱离枕头的那一刻,沈栖忆发现这枕头上的戾气远比其他物件更浓。
她方才便发现沈栖晚头部的戾气重,原以为是沈栖晚自己被戾气包围的原因。如今看来,问题竟出在这枕头上。
她上手摸了摸枕头,又伸到枕头下,指尖触到某物,冰凉刺骨,一股黑气骤然缠绕而上。
她将它拿出,是一把木梳。
沈栖晚见她翻出木梳,慌忙要去夺,却被沈栖忆躲过。
看着床上女子不自然的表情,她隐约猜到了什么,语气沉重地询问她:
“阿姐,这木梳是哪儿来的?求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
沈栖晚垂头,眼尾泛上红,挣扎片刻后缓缓开口:
“这木梳是我曾经的爱人送我的。我与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我们曾私定终身。他与我保证,待他中了状元,便上门提亲,八抬大轿迎娶我。可是……有一段时间我突然没了他的音信。直到,那日下着大雪,有人在亭心湖面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死了,可我……”她不禁啜泣,“我居然连他何时死的,为何死的都不知。而如今,我却被圣上赐婚,连他死前的承诺都不能遵守,我愧对于他。”
沈栖忆盯着手里的木梳,眉心拧巴,这木梳应就是黑鬼的附身之处了,阿姐的那位爱人余念得是有多重,才会幻化为黑鬼。
“阿姐,这木梳可否借我一晚?”
沈栖晚微愣,有些迟疑。
“阿姐放心,只是这木梳瞧着漂亮,我着实喜欢,便想明日拿着这个去街上买个差不多的。很快就还给你。”沈栖忆烂漫笑道。
“好。”
沈栖忆临走前在沈栖晚的床边又贴了些符纸,这才安心离开。
到了晚上,沈栖忆将木梳放在床头,吹灭油灯,躺在床上假寐。
一阵冷风吹过,周围窸窸窣窣响起走路声,还有一阵悲鸣:
“娘子,娘子,你为何弃我……”
沈栖忆猛地睁开眼,床前赫然站着一个一身黑袍的男子,不,应该是男鬼。
那黑鬼身形飘忽,黑袍下仿佛空无一物,深深的眼窝,眼白覆盖了整只眼,两行血泪流下,胸前一片血迹,本是心脏的位置却成了一个黑洞,里面空空如也。
“你是谁?我娘子呢?我要去找我娘子!”那鬼吼叫着要从窗户冲出去。
沈栖忆立马甩出一张符纸,封住窗户。
“公子,来聊聊吧。”
那男鬼面露惊恐:
“你……你能看见我?!”
沈栖忆起身坐在床沿,手中夹着张符纸,晃了晃:
“公子,你虽是我阿姐的爱人,但你们并未成亲,我还不能唤你一声姐夫。公子,你可是真心爱我阿姐?”
“自然!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爱她!”男鬼撕心裂肺地吼着,震得沈栖忆捂住了耳朵。
鬼的嗓门都这么大吗?她不禁吐槽。
“可是公子,你既然爱她,又为何要整夜折磨她,吸取她的阳寿?”
“那是因为她背叛我,她居然要嫁与他人,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作妇!既如此,不如她来陪我,我与她做一对地府鸳鸯。”
那男鬼说得理直气壮,沈栖忆气得直接将手中的符纸飞到他身上,一瞬间火光四射,男鬼被灼烧得嘶吼。
“你那不是爱,是占有!”沈栖忆怒声道,“阿姐抗旨是死罪,你若真的爱她,怎会逼她去死?”
那男鬼受了煎熬,虚弱地跌坐在地,但他似乎没有丝毫悔改,放声大笑,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嘲讽:
“哈哈哈,你以为你的几句话就能让我悔改吗?我现在是黑鬼,不是你的几张破纸就能令我灰飞烟灭的,你不让我接近娘子又如何,还剩下四日,还有四日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沈栖忆心知肚明,师傅告诉过她,黑鬼是特殊的一种鬼,这些鬼多数是在人间的怨念太重而成了执念,光凭符纸是消灭不了他们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消除他们的执念,让他们主动离开。
她沉思了片刻,抬起头问他:
“若是我阿姐不嫁与他人,你的余念是不是就能消除了?”
男鬼稍愣,随即问道:
“你能怎么办?那是圣上赐婚,抗旨是会掉脑袋的,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沈栖忆却摇摇头,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
“既然我们不能抗旨,那就让对方来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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