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京城最负盛名的琼华楼刚上新了一批明前龙井，苏江屿便遣人去买了两斤。
不是自己爱喝，是镇北侯沈云栖素来偏爱这口。
窗外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风卷着落在窗棂上。
苏江屿指尖捻着茶荷，看着丫鬟将新茶仔细分装进罐子里，眼底没什么波澜。
伺候在旁的贴身丫鬟青黛忍不住道：“夫人待侯爷可真是上心，连侯爷爱喝的茶要挑哪个山头的，炒到几成火候都记得一清二楚。”
苏江屿淡淡“嗯”了一声，将茶荷放回案上。
案头摆着一面菱花镜，映出她清丽温婉的容颜，鬓边插着一支成色极好的簪子，是上月沈云栖生辰时送她的。
京城里人人都说镇北侯夫妇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沈云栖少年成名，如今更是手握兵权的镇北侯，
而她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理，成婚三年从未有过半分逾矩，将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两人出双入对时总是相敬如宾，堪称模范夫妻。
可只有苏江屿自己知道，这“模范”二字背后，藏着怎样一纸冰冷的协议。
三年前，沈云栖父亲遭人诬陷，革职下狱，沈家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沼。
那时她父亲刚过世不久，家中无男丁支撑，族里正逼着她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
就在走投无路之际，沈云栖找到了她。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身形清瘦却脊背挺直，跪在苏家门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苏姑娘，我知道此刻的我配不上你，但我向你保证，若你肯嫁我，待我洗刷家父冤屈，定不会负你。
你我可立协议，待风波平息，若你想走，我绝不阻拦。”
那时的沈云栖，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青涩，却已有了后来的沉稳。
苏江屿看着他眼底的恳切，又想起族里那些咄咄逼人的嘴脸，几乎没有犹豫便应了下来。
她需要一个名义摆脱族里的控制，而沈云栖需要苏家残存的声望帮他周转。
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各取所需的交易。
成婚那日，没有热闹的仪仗，没有宾客的祝福，只有两个沉默的人对着天地拜了三拜。
入了洞房，沈云栖倒是规矩，只在桌边坐了一夜。
天快亮时，他走到床边，看着她轻声说：“苏姑娘，委屈你了，此生唯有你一妻，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落在苏江屿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那时只当是困境中的慰藉之语，未曾当真，可三年来，沈云栖确实做到了“唯有一妻”，
对她敬重有加，从未有过半分轻薄，侯府上下也没人敢因她是“落魄时娶的妻”而轻视她。
“夫人，侯爷回来了。”门外传来仆人的通报，打断了苏江屿的思绪。
她起身理了理衣襟，走到门口相迎。
沈云栖一身墨色锦袍，身姿挺拔，脸上带着刚从外面回来的薄尘。
见了她，原本略带冷硬的眉眼柔和了些许：“今日回来晚了些。”
“无妨，我让厨房温了汤。”苏江屿侧身让他进门，语气平和得像在对待一位熟悉的客人。
沈云栖“嗯”了一声，脱下外袍递给小厮，走进屋内。
青黛识趣地奉上刚泡好的龙井，沈云栖呷了一口，目光落在案头那幅未完成的仕女图上：“这幅图快画好了？”
“闲来无事，随便画画。”苏江屿走到案边，将画笔搁好。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内容多是侯府琐事，朝堂见闻，从不说及私情，更没有寻常夫妻间的亲昵。
沈云栖话本就不多，苏江屿也习惯了沉默，屋子里的气氛总是安静得有些微妙，却又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晚膳时，桌上摆着的都是沈云栖爱吃的菜。
苏江屿安静地吃饭，偶尔为他添一筷子菜，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
沈云栖抬眸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你也多吃点，最近看你清减了些。”
“多谢侯爷关心，我无碍。”苏江屿垂眸应道，将一块红烧肉夹进自己碗里，却没什么胃口。
她不是不明白沈云栖的好。
这三年来，他步步高升，从戴罪之身到如今的镇北侯，从未有过半点嫌弃她的意思，待她始终敬重。
可越是这样，苏江屿心里越清楚，这份敬重并非爱意。
他们就像两条并行的线，看似离得很近，却永远没有交汇的可能。
夜深了，沈云栖处理完公务回到内院。
按照规矩，他们虽为夫妻，却分房而居，只有在必要时才会同房应付外人。
苏江屿已经洗漱完毕，正坐在窗边看书。
见他进来，她合上书起身：“侯爷要歇息了吗？”
“嗯，”沈云栖走到桌边，拿起茶盏喝了口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明日宫中设宴，你随我一同去。”
“好。”苏江屿没有异议。
这种场合，她作为侯夫人，本就该陪同前往。
沈云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外间的软榻，那是他在她房里固定的歇息之处。
苏江屿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屋内的寂静，也照亮了她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她想起京城里那些关于沈云栖的传闻，说他年少时在边关经历过生死，性子冷硬，不近女色。
人人都羡慕她嫁得好，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桩人人称羡的婚姻，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漫长的，需要维持体面的扮演。
或许，等沈云栖彻底站稳脚跟，等她找到合适的理由，她便会提出离开吧。
苏江屿这样想着，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只是不知为何，脑海里却反复浮现出成婚那日，他说“此生唯有你一妻”时的模样，心底竟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第二日清晨，苏江屿刚起身梳洗完毕，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喧闹。
青黛急匆匆地跑进来，脸上带着难掩的兴奋：“夫人！大捷！侯爷在边境大破蛮族，捷报刚传到京城！”
苏江屿握着梳子的手一顿，心头莫名一跳。
沈云栖前些日子率军出征，她虽每日在家打理家事，却也暗自牵挂。
如今听到大捷的消息，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可同时，又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
“知道了。”她压下心绪，淡淡吩咐道，“吩咐下去，侯府上下挂红，备些酒水点心，犒劳一下底下的人。”
“是！”青黛高高兴兴地领命去了。
苏江屿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忙碌起来的仆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
沈云栖打了胜仗，必定会得到重赏，他的地位也会更加稳固。
这原本是好事，可她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变了。
果然，没过多久，宫里就传来了旨意，召沈云栖即刻入宫觐见，同时也传了口谕，让苏江屿准备一下，晚间随沈云栖参加庆功宴。
沈云栖入宫前特意回了趟府，身上还带着征尘。
他走进内院，见苏江屿正在为他准备入宫的朝服，快步上前：“不必忙活，我换身衣服便走。”
“侯爷刚回来，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苏江屿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目光落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一路辛苦了。”
沈云栖接过茶，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手指，顿了一下，抬眸看她，眼底带着一丝暖意：“还好，不碍事。”
他喝了口茶，又道，“晚间的庆功宴，你不必紧张，跟着我便可。”
“我知道。”苏江屿点点头，帮他理了理衣领，“侯爷放心，我不会失了侯府的体面。”
沈云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转身换了朝服便匆匆入宫了。
苏江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她说不清这不安来自何处，是怕沈云栖功高震主，还是怕这份本就脆弱的协议婚姻，会因为他地位的改变而崩塌？
下午，沈云栖从宫里回来，脸色有些复杂。
苏江屿正在院子里打理花草，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侯爷，皇上可有封赏？”
“赏了些金银珠宝，还有良田千亩。”沈云栖语气平淡，似乎对这些封赏并不在意。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示意苏江屿也坐。
苏江屿在他对面坐下，见他神色不对，轻声问道：“侯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沈云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皇上……还提及了一件事。”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说，我如今身份尊贵，府中只有你一位夫人，未免冷清，想赐一位世家贵女给我做妾。”
“哐当”一声，苏江屿手中的茶盏落在石桌上，茶水溅了出来。
她怔怔地看着沈云栖，仿佛没听清他的话：“侯爷……你说什么？”
沈云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底一紧，连忙道：“你别多想，我并未应下。”
“未应下？”苏江屿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想起成婚那日他的承诺，“侯爷，你成婚那日说过，此生唯有我一妻。”
“我记得。”沈云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可这是皇上的意思，我若是直接拒绝，恐惹皇上不快。”
苏江屿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知道伴君如伴虎，也明白沈云栖在朝堂上的不易，可“赐妾”这两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以为的“唯有一妻”，原来只是在他权势未稳时的权宜之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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