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春家院子早早地熄了烛,父女俩都沉浸在梦香之中。
一双深眸像两簇幽冷的鬼火一般带着杀意,淬了毒似地钉在春霜脸上。那沙哑得几乎破碎却字字浸着寒气的音节,“我要杀了你!”
春霜猛然惊醒过来,喘着粗气从草席上坐起来,看着旁边的床铺上好不容易睡着的男人,男人面色平静安详,乍一看是个温柔又体面的读书人。
“亏得我把床让给他,他竟用如此可怕的眼神看我,害得我做恶梦,”春霜明知不能与病人置气,心中还是气不过,抬起脚踩在这穷酸秀才那双磨破了的鞋子上。
踩完之后春霜又心软下来,这人到底经历了何等可怕的事情才让他有这般嗜人的目光。春霜又看向躺在院中凉席上的春大福早就进入梦乡鼾声震天,心中更是生气,明明是阿爹担心男人晚上毒发这才与她约定轮流照看,现在倒好,只有她一人睁着眼,满头是汗。
这一夜她都睡得迷迷糊糊,总是无缘无故地想起那双眼睛,在硬邦邦的草席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
晨光初透,隔着白蒙蒙的雾气晕染开一片蛋黄般的光。昨日的暴雨化作极细的雨雾在空中弥漫,黏腻又灼热。
院里一棵老桃树沉甸甸地滴着昨夜的雨水,院墙上的青苔吸足了水分,油光锃亮得像一层墨绿的绒毯。春大福早早地起了身,推开木门提着井水洒扫门外的青石路。
棕帚唰唰唰一下一下扫过石子路,时不时又带过几声清脆的鸟叫,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土腥味,宁静又安逸。
院外一个苍老且高亢的声音喊道,“乾坤倾覆,日月晦暝。大行皇帝于夜龙驭上宾,遽登遐天。今山陵崩摧,万民同悲……”
这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喊着,似要喊遍岭南的每个角落。
春霜睡得不好,天快亮时才糊里糊涂地睡过去,好不容易进入梦乡,又被这喊声吵醒,此刻歪着脑袋听了几遍才缓过神来。她扭头看向躺在床上的男人,他鸦羽似地睫毛颤颤地抖了几下,似乎也在听着门外的喊声。
春霜又一次捕捉到他晦涩不明的眼神,只有一瞬,当眼角余光与春霜一碰,他目光柔和地看向春霜。
裴知禹温和地朝她笑了笑,“是你救了我?”
“是我阿爹。”
“多谢姑娘。”裴知禹又问,“屋外是何声音?”
春霜打了个哈欠习以为常,“你不用怕,是打更的老齐,他每天都这么喊,已经喊几天了。”
裴知禹目光一闪,“他在喊什么?”
“你听不明白吗?”春霜说道,“老齐在传皇帝的旨意。我们这里离京城遥远,消息严重滞后,皇帝驾崩,宋主簿命老齐得把这消息传遍整个岭南。”
春大福走进屋内,“你醒了?”
裴知禹无辜的大眼睛看向门口,挣扎地坐起身,“原是老先生救了某,某感激不经,还请老先生受某一拜。”
裴知禹本就长得白净俊朗,这副谦逊温和的模样更是瞬间捕获了平日里干粗活谋生的春大福。
“郎君不必如此,唤我大福即可。”
裴知禹侧过身子,艰难地向春大福行礼,挣扎间腰腹的伤口又裂了开来,“老先生对某有救命之恩,某岂敢如此称呼老先生,还是唤一声老先生吧。”
春大福扶他躺好,又是给他止血给他上药,“我看郎君像是读书人,可有功名在身?”
裴知禹缓缓道来,“老先生目光老辣,正如老先生所料,某名唤墨清,是属地秀才,进京赶考,没曾想途中遇上匪盗,幸得老先生救命。”
春大福三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腕处,“郎君既是秀才,进京赶考便是,为何会路过岭南?说句冒犯郎君的话,郎君也不像家境殷实之人,那些匪盗岂会无缘无故抢你?”
裴知禹心里一咯噔,默默点头,似破釜沉舟似心中坦荡,“果然瞒不过老先生。”
春大福目光炯炯看向裴知禹,一点也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你没说实话。”
裴知禹猛然抬头,温柔谦和的眸中闪出几分委屈来,“不,某说的是实话,只是……”
“老先生是某的救命恩人,某实在不该隐瞒。”他思来想去,茫然地点点头,“未入夏时某便启程进京赶考,途径路上驿站,偶遇一书生名唤石靖,他与某彻夜畅谈甚是投缘,我俩便一同赶路。”
“可行至岭南地界,一连几天大雨,我俩困于城外破庙中,一夜某因连日奔波又挑灯温书,困倦至极倒头便睡。刚过子时,某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原以为是硕鼠啃食干粮,没曾想是石靖趁着雨夜欲偷我盘缠。某与他厮打在一起,这才得知他并不是什么进京赶考的秀才,而是专偷过路秀才钱财的小偷。”
“某仗着高大几分,稍占优势,可他为人歹毒,匕首上沾了毒,某受重伤之后气不过问他讨要解药,可他非但不给,还要拉我去报官。”
春霜听得入迷,手心里都是汗,“拉你去报官作甚?难道不应该是你拉他去报官?”
“姑娘有所不知,”裴知禹被她喂下一口凉茶继续说道,“他抢了某的浮漂、户贴,届时反咬一口说某是小偷,他是进京赶考的秀才岂不正当合理?”
“岂有此理!”春霜气不打一处来,拽紧的指关节微微泛白,“这人也太坏了。”
“是,”裴知禹感激地望着春霜,“他是坏。可某也有不对的地方,某不该轻信他人,更不该失手……”
春大福说道,“你将人打死了?”
“某下手不知轻重,等反应过来石靖已无气息,某吓得连夜赶路,却在山林河边毒发,本以为某就死在此处。”裴知禹垂下眼眸,“某本发誓若不东窗事发,此事烂在肚里决不与外人说,但偏偏遇到老先生。若老先生将某送将官府,某绝无怨言。”
春霜回忆起昨日情形,没想到此人经历了这般危险之事,自己还小心眼地踩他鞋子,“难怪你那时说要杀了我,原来如此。”
“吓着姑娘了,真是抱歉。”
春大福沉默许久,春霜也不敢说话只看着阿爹,裴知禹的呼吸很轻,面上倒是看不出慌乱,指尖贴着粗糙的被褥慢慢摸索。
“我还不知郎君姓甚名谁?”
裴知禹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才抬头看这父女俩,“鄙人姓墨,单名清字。”
“墨清,你无需多礼,既是读书人,暂且在我处住下养伤。”
裴知禹透亮的眸子闪了闪,沙哑地问道,“老先生不准备将我送官?”
“我是个医者,不管这闲事。若旁人问起,你就说是我远方亲戚来投奔我,没人会怀疑你。”
“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春大福压住裴知禹激动的双肩,“先不忙谢,你身上刀伤还有余毒未清,我虽然在伤口处敷了草药,怕是疗效不佳,康复与否还得靠你自己”
裴知禹叹了口气,期期艾艾地说道,“能救回某一命,某感激不尽,剩下还得靠某自己造化,老先生无需多虑。”
春大福使了个眼色给春霜便走了出去。春霜跟在身后,春大福说道,“他的衣服都被剪坏了,你去拿我几件干净的衣服给他。”
春霜低头望着屋内床上投下的阴影,想起黑暗中的那双眸子,“他出门在外遭此变故也是可怜,身子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昨日他冲你发脾气,你可不要记恨。”
春霜笑道,“我又不是孩童,岂会为了这点小事还这般记恨别人?”
“这倒也是。”春大福也朝着屋内叹息道,“他中了毒,失了这么多血还能撑到现在已是万幸,可余毒未清,怕是也熬不过几日,若是这几日多食些荤腥,尚有转圜余地,只是岭南这荒郊野岭的哪里卖肉食。”
“虽然此人是很可怜,但阿爹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家院子,”春霜听了直摇头,“自己吃糠咽菜,还想着给别人买荤腥,还是想想我们下月米粮的出处吧。”
春大福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孩子。”
春霜将衣衫拿进屋时裴知禹又躺了下去,她轻声说道,“墨公子,这是阿爹的衣衫,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换上。”
“姑娘说得……哪里话……老先生……的衣衫……”面色惨白的裴知禹微微蹙眉没有作声,一手按在伤口处,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多谢……姑娘……”
难忍疼痛的俊脸与想象中那凶骇的目光合成一张脸,春霜望而却步,可走到门边时又不忍折回,瞧着那张端正漂亮的五官几乎拧在一块,“公子很疼吗?”
“是……不……”裴知禹的脸上蒙着一层骇人的死灰,眉眼渐渐舒展开,强提着一口气勉强地朝她笑了笑,“无碍,多谢姑娘关心。”
“疼的时候别忍着,不然想着想着心里也会泛苦的。这是我阿爹说的。”春霜叹了口气提起剪刀,又害怕地朝裴知禹看了看,见他目色柔和毫无半分厉色才掀开被褥慢慢剪开纱布,替他重新敷上草药绑上纱布。
“这草药中有麻黄散,只能止疼片刻,但这药容易嗜睡。”
“多谢姑娘,还真是好多了。”裴知禹脸色勉强恢复了几分颜色,褪成一种半透明的玉白。干裂失血的唇,也润开极淡的绯色,如同雪地上落下的一瓣寒梅。虽然
裴知禹朝着春霜微微扬起嘴角,眼睫依旧无力地垂着,在清瘦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阴翳,但那份惊人的俊美,已从沉重的病气中挣脱出来,如同被拭去尘埃的明珠,显露出原本温润而耀眼的光华。
“你不舒服再叫我,”春霜避开他目光拿着换下的纱布与衣物去了院里。
待她端着一碗白粥再次踏入屋内时,裴知禹已换上春大福的衣衫,岭南常年炎热,男子大都着短袖短裤,高大的裴知禹穿上后愈发健硕结实,惊得春霜满脸通红。
裴知禹轻轻咳嗽了几声,并未察觉春霜的红脸,“姑娘,不知某睡了几日,今个是初几?”
“昨个六月廿五,已入伏。”
“难怪这般炎热,”裴知禹幽幽的目光查看身上的伤口,“也不知某的伤何时能好,此去京城还需多久。”
“这里离京城路途遥远,公子是怕耽误进京赶考吧?”春霜将白粥递过去,“怕是不打紧,陛下刚驾崩不久,听我阿爹说科考时日得往后延,回头让阿爹去城里打听一下。”
“那就先谢谢老先生了。”裴知禹微笑地接过白粥,白瓷勺子在稀薄的米汤里搅了又搅,“说来陛下驾崩的告示下来几日了?”
“我想想……”春霜细细回忆,“大概在二十多天前。”
搅动的白瓷勺子一顿,裴知禹目色一沉又扬起眸子温柔地看向她,“平白无故家里多了我这么一口人,添了许多麻烦,某真是不好意思。”
春霜瞬间想起清晨与阿爹抱怨吃食不够,难道被他听了去?春霜心虚地避开裴知禹的目光,应该不会,当时他还在昏睡,或许只是书生客气罢了,“墨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家里都只有这点米汤,怕是你吃不饱。”
“姑娘不必这么说,某能尚存一口气已是万幸了。”
“别总姑娘姑娘的叫,我叫春霜,你跟着阿爹叫我霜儿如何?”
“霜儿……”
裴知禹薄唇亲启,春霜的心尖仿佛被猫爪挠了一下似地,可麻黄散的药效渐起,他脑袋斜着倒下,眼皮慢慢合上。
春大福喊道,“霜儿,你快来看看你的小白好像……死了……”
春霜猛然看向窗台上那只小小的竹笼,里面那个窝成一个球的毛茸茸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响动,全然不像往常那般调皮捣蛋。
春霜绕过春大福冲到竹笼前,原本想打开笼门的手忽地一顿,又颤颤巍巍地打开,小白再也不会蹦蹦跳跳地钻进她怀里。
春霜纤细的手指伸进竹笼小心翼翼地将它抱出来,它的皮毛软得不像样子,像块厚实的绒布毫无知觉,脖子就像断了似地折着,无论春霜怎么晃动它,它都无动于衷。
“小白,小白,你怎么了?晌午还好好的,怎么就不动了?”
春霜眼泪一滴一滴滴在毛茸茸的白毛上,春大福指着竹笼栏杆间隙,“瞧,这里有血,想来是它自己调皮好动卡在这折断的竹子上。”
“可这竹笼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折断?”
“这竹笼本就不牢,当初我就让你不要养,”春大福见女儿哭得伤心,心里越发烦躁,“你的性子软和又重情,如今养出感情来反倒是伤了自己的心,对自己身子百害无一利。”
春霜哪里听得进这话,“它昨天胃口特别好,吃了许多菜,是我不好,我早就知道这竹笼不牢又危险,是我害了它。”
春大福长长叹出一口气,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别难过了,这是它的命,你与它有缘,不枉它来这世上一遭。”
春霜还是不肯撒手,春大福蹲在院里听着女儿窸窸窣窣的哭声长吁短叹,不知该如何安慰,小白藏在她怀里好像一块软糯的豆腐,软软绵绵,哭了许久春霜终于停了下来,深吸了口气,似乎勉强接受这个事实。
“我去把小白埋了。”
“别埋,”春大福低声地对春霜说了什么,裴知禹听不清,只模糊地听见几句叫嚷,“什么!不行,不行!”
“阿爹,小白是我养大的,你不能吃它。”
“霜儿,小白已经死了,但人是活的,人还要活下去,救人一命,你把兔子拿过来。”
“不。”
“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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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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