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片段在闪回。
刚有记忆的时候他被何胜瑜抱在怀里,她指着天上的星斗教自己辨认,永远只会唱那一首歌哄自己安眠。某一次从睡梦中醒来,眼前摇晃着一颗银铸的小星星,他咿咿呀呀地捏在手里,却被尖锐的边缘扎了手,吓得何胜瑜手足无措地包扎小小的指头,怒气冲冲地冲徒弟大喊要改造铸银风格,变成柔和的轮廓。
安适懵懂的童年伴着荔州的暖风与暴雨,没应付过回南天的女人手忙脚乱地清理积水和墙壁,锅上的牛奶粥熬过头了,她慌忙跑过去救,灵光一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扔进破壁机打成米糊糊,闻了闻,和家乡春城街头巷尾的小吃一模一样。喂到宝宝嘴里的时候看他咂巴得很香,又自信起来:“哈!我多有做饭天赋!”
到了上学的年纪,秦述英已经和妈妈学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技能——画画、捉虫、上树、识别各类雀鸟的名字。他将别人卡在树梢上的球踢下来,又跳下大树,抬眼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伫立在自己眼前,投下的阴影像牢笼,遮蔽了树荫下微弱的阳光。
他和妈妈说他已经离婚了,说他已经惩治了什么姓白的人。可他的家像一座诡异的坟墓,里面坐着面色阴郁的妻子,站着温雅却阴恻恻的情人。厅堂侧边坐着笑得幸灾乐祸似的一对母女,和旁边麻木呆滞的儿子。
再度被欺骗、去查证筹码、去逃离。何胜瑜竭尽了自己的所能,却没想到她的逃跑也是秦竞声计划的一环——是谋杀,也是掠夺她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
……
记忆的匣子被打开,无数片段争先恐后地涌出挤满了秦述英的大脑,撑得他头痛欲裂,怀中一如当年冰冷下去的身躯让他痛苦地哀嚎出声。绝望的呼喊在山间回荡,像是要倾泻尽他最后一丝力气,留下被母亲保护的奄奄一息的躯壳。
他曾经的记忆停留在八岁那年从高热与低温的九死一生中睁开眼,秦竞声对他失忆的怔愣,随即展开的笑颜。
“忘记了吗?太好了。”
原来答案这么近,就在自己身上,就在尘封记忆的大脑中。漫天风雪像星辰坠落,无人托举,堆积成塔,掩埋了这个世界上仅存的真正爱他、待他好的人。
记忆像潘多拉的魔盒牵扯着他,他再次将手伸向录音笔,抖动得太厉害,他一个个录音打开听着——他们找到的线索和证据、证人的语音、南之亦的“遗言”。
没有陆锦尧的声音,一个字都没有。
秦述英绝望地呜咽出声,直到汽车的轰鸣将他包围。
陈真飞速下车,带着医护上前将南之亦送上救护车。医生监测着她的生命体征,一边施救一边口头上提醒着情况不容乐观,要做好心理准备。
陈真被秦述英的脸色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让医生给你看看。”
秦述英忍着头痛摆摆手,陈真赶紧问手下拿了衣服给他披上:“你先别急,别急……”
怎么不急?陈真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陆锦尧用自己的车送南之亦走,还把最看重的Polairs链接芯片和袖扣都留了下来,和留遗言没区别。
秦述英强逼自己冷静:“车的动能才耗尽,在雪地里跑这么多天本来就不剩多少,应该离这里不远。陆锦尧不跟着一起走应该是要去找什么其他东西……”
远方传来车辆逼近的声音,陈真一愣,往后望去:“这时候谁会来?”
“秦竞声……”秦述英咬牙道,“拦住他们,先送之亦走。只要有可能,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把红姑从他们手上带走。”
他和陆锦尧费尽心机抢占时间才凑出来一点点规避黄雀的可能,不会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陈真见他突然挣开自己,问医护要了个急救箱就往雪域深处跑去,失声大喊:“你干什么!危险!快回来!”
……
这片丘陵间的雪域复杂得像一个迷宫,反而得益于那场雪崩显出一条可供车辆通过的道路。秦述英循着记忆的碎片在大雪里穿行,直觉告诉他陆锦尧会不顾一切去找的东西一定和自己有关。
山谷间的雪更深,他一直从日光熹微找到深夜,在一片平坦的原野里发现了人长期生活的痕迹。南之亦和陆锦尧就是在这里找到的证人,也能勉强在天寒地冻外界隔绝的区域里存活这么久。
酒红色的奥迪轿车已经失去性能陷在雪中,宾利还有些动能,陆锦尧选择在绝境中先尝试送生命体征不断下降的南之亦先走。
“你在找什么……陆锦尧,什么值得你冒着生命危险去找……”
脑中的记忆一闪而过,秦竞声在将何胜瑜冻毙在雪中之前,问过她,“查到什么了?”“给我。”
秦竞声把自己带走时,秦述英确信何胜瑜没在自己身上放任何东西。秦竞声一直没有找到的,可能还在原地。
他掏出急救箱里的神经兴奋药物推入自己的静脉,感觉恢复了一点精力,忍着头痛和呼吸急促的副作用继续往深处走去。狭窄的谷间有很多崖壁岩洞,他自己都分不清当初母亲带自己躲得是哪一个。
他顺着崎岖而陡峭的路走着,在风雪呼啸中听到微弱的呼吸。他以为那是自己焦虑到极致产生的幻觉。
他还是跟着呼吸声走过去。
枪口蓦地对准自己,却在他不顾一切往前靠近的瞬间收回。隔着岩壁,他听见那头传来声音。
“阿英?”
高悬起如利剑的石头终于平稳地落下。秦述英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呼吸,等他喘顺了气,才发现自己已经扑在陆锦尧怀中紧紧抱着他被冻得发寒的身体。
“没事,我好好的……”
秦述英感觉到胸前的濡湿,伸手一摸就触碰到一片血腥。陆锦尧尚未痊愈的枪伤已然爆开,血从他手间蔓延开。
秦述英已经不想再跟他争辩了,打开急救箱先给他包扎。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不可避免地被陆锦尧察觉。
“你又……打什么药了?”
“你别管。”
陆锦尧连冲他笑都快没力气了,秦述英看不清伤口情况,打开了高功率的手电,手护着陆锦尧的眼睛防止他突然被晃得太厉害,却没感觉到手心有任何睫毛微颤的异样。
慌乱四散开来,陆锦尧自知瞒不过,声音很轻,甚至带了几分安抚:“我好像……看不见了。”
架在鼻梁上防强光的镜片不知在什么时候遗落,反复的雪盲不至于让人永久失明,却也会造成眼睛不可逆的损伤。陈真不知道能不能拦住声势浩大的秦家人和警司,即使他冲进雪域时带了信号装置,秦述英也不确定以陆锦尧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于是他压抑着喉头的哽咽,架起陆锦尧的胳膊:“我带你出去。”
“不……就留在这里,等他们来……”
“可是你等不了!”
陆锦尧摇了摇头,把手里攥紧的东西塞到秦述英手中。
手电的灯光太强烈,映着那颗泪滴状的红宝石,好像茫茫雪野上从陆锦尧胸前绽开的血花。
是何胜瑜侧颈上的红宝石,来自秦竞声的“馈赠”,属于秦太的东西。
秦述英怔愣地看着手中那小小的一颗石头,都不能算何胜瑜的遗物,残忍地证明着她曾经藏身于此,在风霜侵蚀于风暴席卷中不见尸骸。她把不属于她的东西,好好安放在最后栖身的地方。
“你们母子俩,藏东西都一个样……”陆锦尧虚弱地点了点身侧的小匣子,“不站在最危险的地方……肯定发现不了……怪不得秦竞声找这么久……”
“你别再说话了。”秦述英根本没心情去看那是什么东西,只顾埋头在急救箱里翻找。营养液、肾上腺素、保暖贴……医疗用品被他翻得七零八落,从中找出有用的一股脑往陆锦尧身上用。
“阿英……不用那些……你陪我说说话就好……”
陆锦尧的声音太轻,不凑近去听几乎要飘散。秦述英被迫放下了手中的药剂贴近他的怀里,尝试用问题唤起他的精力。
“为什么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锦秀和夫人都还在家里等着你你知不知道?风讯没了你怎么办?几十年的心血要被别人盗走还被别人泼脏水,你甘心吗陆锦尧?!”秦述英攥着他胸口的衣料,努力贴近些保持他的体温,“我根本就……就不应该出现在你生命里……”
“……”
“陆锦尧,我后悔了。我不应该认识你,从最开始就不应该纠缠你。如果没有我,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不应该……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
陆锦尧费力地抬起手,指节的皮肤像结了一层霜,隔绝了皮肤冻伤的龟裂。冰凉带刺的触感虚弱地贴上秦述英的唇,止住了他的话。
“阿英……你把自己喜欢的藏得好深……这三年,我一直……一直在找。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如果找到你该怎么办……我用三年计划了一件事……就是让你情愿回到我身边……”
“……”
“我想……你的身体肯定越来越差,可是你还没看过很多风景,还没感受过应该拥有的爱……我就想着一定……一定要让你戒烟、不要再滥用药物,我问了好多医生,无论我在哪里找到你,我都能……都能把你养好……”
“我知道你不想再被束缚,所以我一定不能再强迫你……不能,不能不尊重你。你想去哪,走还是留,都随你……可是我很想你,我只能跟你耍赖让你心软……每次你一心软,我就觉得你没那么讨厌我。”
“我也知道……知道是谁在束缚你。我要帮你把枷锁彻底打碎,你再也不用担心被秦竞声栓住……我承诺过你的,要把真正的何胜瑜带到你面前……那你看清真正的我了吗?”
他突然变得急切,失去焦距的眼睛寻找着怀中的热源,却找不到那双黝黑而深沉的眼眸。
他看不见那双眼睛早已盈满了眼泪,颤抖的唇齿咬着虎口,不让自己啜泣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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