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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父子兵法

短篇小说

父子兵法

李朝元

北中国海滨城市的一角,一座规整的四合院里藏着很多军事秘密,院子门前一条大马路车水马龙,过往的所有人无不投过好奇的目光,都想窥探一下里边藏着怎样的秘密。但是,没有用的,我实话告诉你一点用都没有。警卫分两级,第一级是左右两个持枪的卫兵,站在一个圆柱形的岗台上,岗台圆周印有八个红色大字:“卫兵神圣,不可侵犯”。第二级是腰别手枪的尉级军官,肃穆地站立着,虽然没有圆形岗台,也没有“卫兵神圣”字样,却依然是“卫兵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警卫的后边是两条不很宽的道路,一条道路供军人和小车进出,另一条道路是军属和来访者的通道。道路中间夹着传达室,传达室有两个小门,小门朝向两侧的道路,来访者必须严格登记才可放行。传达室门口悬挂着一块不算大的木牌,仍然是保密的需要,连XXX军事学院的名称都不能使用,用的是番号:中国人民解放军XXX部队。对于小车进出,好像如入无人之境,卫兵们齐刷刷打过敬礼,轿车拖一条尾烟进进出出。对于每天寥寥无几的军官们的步行进出,卫兵们总是频繁的敬礼,然后是还礼。当然,军属或者来访者是得不到这种礼遇的。

我在表弟的引领下,提心吊胆又好奇心满满的走进这所军校。我们是从右边军属和来访者通道进入的。经过繁琐的登记,心里压着沉沉的一块石头好像一下子被迎面的阳光拖走似的。表弟家住在三楼,这是家属区最高楼层,军校故意将它建得很矮,无法窥见校区里的秘密。学校以我们进来的那条道路为轴线划分南北,北侧是居住区,居住区又分东西两区,东区是普通家属院,西区则是将军楼,校领导、部领导都住西区。轴线南侧是办公区和学员居住区。从表弟家南侧窗户看出去,不远处耸立着办公楼、教学楼、宿舍楼、图书馆等等。中间有两片很大的空地掩映在绿树丛中,表弟告诉我那是两处操场。我指着冒出树梢一座长方体建筑问表弟,表弟说那叫“三孔门”。所谓三孔门就是建筑下方有三个拱形通道,中间走首长的小车,另外两个门右为进,左为出,都有警卫把守。我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南区。据说南区有座大楼,大楼门口设有警卫——它是军校的第四级警卫,情报系就设在这座大楼里。据说情报系由原中央特科和红军无线电通讯班发展而来,该系还设有军委情报中心。我军的电信破译,间谍和反间谍人才培养都和她有着密切关系。还据说震怒台湾当局的吴捷间谍案就出自这个系。凡进入该系,事项的保密时效最短是 20 年,最长是多少年呢?是 50 年,60 年,甚至是终身吧!我问表弟情报系在哪个位置,表弟无言。我想我不该问,若再问恐怕就没有第二次了。即使我不再问,表弟依然没有第二次领我进去。

表弟的父亲,我叫他表叔,在这所军校担任战术□□,主教兵法。解放军是不准叫军衔或者教授之类称呼的,能叫员的就不叫“长”。比如司令员、指挥员、政治委员、指导员、警卫员、司号员、炊事员等等,这是刘伯承司令员定下的官兵平等的规矩。表叔的战术教学以“古代兵法”作为核心理论,辅以中外战例解读。表叔深入浅出、融会贯通的教学方法,深得学校领导和学员赏识,是学校为数不多集教学和研究“古代兵法”为一体的学者。他是几十年来一次次从□□的优胜劣汰中过关斩将坚持过来的。

可就在1990年代某天一大早,表叔手拿一份获批的请辞报告走出战术系系主任办公室。表叔走完他一生的军旅生涯,结束了他的“兵法时代”。这天,距离他被学校反聘仅仅过去三个月。

反聘仅仅三个月,表叔为什么要递交辞呈呢?

表叔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刘春华,我叫他大表弟;小儿子叫刘秋实,我叫他小表弟。

大表弟刘春华出生那天大地落满雪花,表叔正在院子里打扫铺天盖地的雪。如果说哪里最能体现军人的纪律品格,我敢说和平年代扫雪场景无疑是最有说服力——之一吧。起床号一吹响,个个整装出发,窗外白茫茫的雪景像一张电影幕布,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家属区这边,一个个军容整齐的将军也好,校官尉官也好,一律手拿工兵铲将厚厚的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教学区那边更是惹人瞩目,战士们喊着加油加油的口号,喊着谁英雄谁好汉清雪现场比比看的口号,积雪堆起来像丰收的棉花朵,一条条道路就像水洗过的,湿润而不湿鞋。

此时,教学区那边跑过来一位士兵:报告刘□□,嫂子生了个胖娃娃。

邻居和战友们争着给表叔的孩子取名。叫刘建军吧,叫刘卫军吧,叫刘雪军吧,叫刘冬军吧……军,是那个年代用得最多的名字。表叔想了想,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于是给大表弟取了“刘春华”这个名字。在表叔的骨子里,反其道而用之,才是他深层意识里的思考,毕竟他研究孙子兵法。

第三年小表弟出生了。小表弟出生在一个硕果累累的秋天。每年秋天都有累累硕果,尤其是这年秋天,门口的柿子树上像挂着一盏盏小灯笼,夜晚,被窗户透出的灯光一照,像一幅贴在窗口的油画。大表弟是“反其道而用之”,小表弟呢?也“反其道而用之”?取夏华、冬华,或者“将计就计”取个秋华?可表叔“出其不意”偏偏就取了“秋实”这个名字——表叔毕竟是研究兵法的。

春华秋实,多好的寓意啊。可表叔并没有从这个寓意中获得期望。大表弟顽皮,顽皮是男孩的天性,做父母的没有必要过多压制他的天性。除了顽皮,大表弟总是歪招频频,表面又风平浪静,让表叔、表婶难以判断。这不正符合孙子兵法“兵者诡道也”的制敌方法吗?表叔也这样想过,说不定老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未来的军事奇才呢!可多年后,甚至是十多年、二十多年后表叔发现这个想法多么幼稚。大表弟的阴招都是用来对付表叔、表婶和小表弟的。那天,小表弟闹着吃肉,表婶说上午刚吃的肉。小表弟说大哥看见碗里有个虫,还把它吃了。表婶表扬大表弟节约懂事。小表弟闹着吃饼干,表婶将一袋饼干一分为二,各得一半。大表弟哄小表弟捉迷藏,一转身饼干不见了,大表弟说让猫偷吃了。表婶拿出一张两毛钱让大表弟买酱油,大表弟买回来酱油,表婶问找回的一毛钱呢?大表弟说让风刮跑了。表婶说你不会追?大表弟说我怎么跑得过风!有一样美食大表弟从来不争吃,那就是表婶蒸煮的猪脑。大表弟说腥嘎啦的,“猪脑子”才吃它。小表弟爱吃猪脑。小表弟的确有点“猪脑子”,长到五六岁,鼻涕还长长的流,涂满袖口、衣襟;口齿不清,还爱哭,一点小事动不动就哭,没有一点男孩子的勇敢和刚强。表叔暗地里埋怨表婶,表叔肯定不埋怨自己。表叔毕业于中国最著名的军事学院,依他的智商遗传,小表弟不至于这样“猪脑子”吧。表婶则不同,只有初中文化。大学时期,表叔有过要好的女同学,毕业后他们各分东西,后来就……如果,有如果的话,表婶就成不了现在的表婶。表婶似乎也有所发现小表弟的“猪脑子”,所以,常常去买猪脑子给小表弟补脑。不是说吃啥补啥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表婶似乎也懂一点兵法,将计就计嘛!上到初中,表叔确定两个儿子没一个遗传他的基因,没一个有!表叔对遗传学进行了一点研究,表叔才这样确定。表叔显得十分无奈。可世上有“运气”一说,在诸运气中“幸运”是最好的运气,它让两个表弟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幸运”上了。

大表弟高中毕业上山下乡当知青。大表弟去当知青,表叔、表婶是有深度考虑的。政策规定大表弟是长子可以留城。留城谁不愿意留?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诱惑着多少人的向往和梦想啊!特别那个户口迁移比登天还难的年代。表叔、表婶做了大表弟的思想工作,给了他许多的承诺,才动摇了大表弟留城的决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呐!大表弟如果留城,毫无疑问小表弟必须得上山下乡当知青。表叔、表婶担心小表弟的“猪脑子”,未雨绸缪,定下小表弟留城的决定。大表弟在乡下吃了几年苦,运气来了——高考来了,招工也来了。大表弟欣喜若狂,他不寄希望于高考,而是寄希望于招工。上大学当然比招工好,这事不言而喻,可论起大表弟的智商,知青点所有人都敢说,如果大表弟能考上大学,全知青点几十号人都可以成为知识分子、国家栋梁。这话是大表弟给我说的,那时候大表弟很得意,见人就炫耀当初自己是怎么怎么的正确选择,才有今天的好日子。大表弟的幸运还表现在表叔和表婶的笑容里,战友、邻里问,表叔、表嫂笑呵呵地说,当司机了当司机了。大表弟给我描述:考上大学那几个天之骄子,毕业后不是去小城当老师,就是跋山涉水当地质队员,或者去县里的农技推广站。想调回城比登天还难。你看我刘某人,手闸一拉,左脚一蹬,右脚一踩,屁股冒一股青烟……大表弟的工作是某单位司机,平时神气活现,搭车的、捎带东西的、托买紧俏商品的应接不暇。一是听诊器;二是方向盘;三是售货员。是那个年代最潮流的择业取向。

小表弟呢?

高中毕业,大学肯定与他无缘,可他比大表弟还幸运,留城青年招工通知下来,把个小表弟高兴得跳来跳去摸高自家的天花板,把表叔、表婶拉进怀里叭叭叭地朝脸上亲。小表弟去了市里一家医院做一名实习医生。

表叔应该为两个儿子的幸运高兴才对。可为何要辞聘呢?这事得一件一件地讲。

军校规定,分配的住房只统计夫妻和子女,之外就不在分配的人口统计范围。表叔一家,两个表弟都结了婚当然不能居住在军校里。两个表弟都分得单位的十来平米逼仄的住房。那年,改革改到住房,市民可以自购商品房了,表叔一咬牙,买了套三室两厅两卫的商品房。一家六口其乐融融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光阴似箭,大表弟的儿子可可长到五岁,小表弟的儿子弘弘牙牙学语、蹒跚学步。

城市淹没在车水马龙的喧嚣声中,表叔家掩映在一片翠绿丛中。家门口的大树上几个喜鹊在树梢上筑窝,喜鹊的父母每天来来回回衔着虫食投喂给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在一个雏儿从树上掉落下来被好心的邻居救回之后不久,一只只小喜鹊开始了它们的奋飞。落在晾台外的衣架上,被风摇曳的树梢上,路灯的灯罩上。那天,表婶开着窗,一阵阵海风吹荡过来,满屋的空气充斥着海的香味,鱼虾的香味。突然一只小喜鹊飞进窗来。表婶说,去去,上那屋去,上那屋去。表婶让大孙子可可去往北边的卧室。表婶轻轻拍着小孙子弘弘的屁股,试图哄他入睡不让他闹,不让他出声,然后去厨房抓了一把米小心翼翼撒在桌上。小喜鹊一跳一跳,瞻前顾后地走向桌子,叨叨叨啄米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吃饱了,扑棱一下略显沉重的羽翼飞出窗外。第二天,窗户没打开,小喜鹊几次飞往玻璃上,站不住就滑落下去,然后又飞,又滑落下去。表婶忙打开窗,再撒一把米。小喜鹊成了表叔家的一员,每天这个时候来家里觅食,可刚入立夏小喜鹊就不见了身影了。是喜鹊儿女们闹着分家飞走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一种不祥之兆卷袭着表婶的心情。

那天一大早,楼下一群人围在树下议论着什么事情。表婶领着大孙子可可,抱着小孙子弘弘看热闹去了。挤进人群,咋一看,地下是一地羽毛,一只小喜鹊翅膀受了伤,拖了片殷红的血迹,趴在那里用惊恐的目光审视着围观的人群。哎呀,怎么成这样了!表婶好像确定这只小喜鹊是飞进自家的那只,小喜鹊好像也认出天天给它喂食的女主人,一种渴求的目光看着表婶,好像在发出呼救,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表婶没有救它,表婶抱着小孙子弘弘,表婶腾不出手,或者表婶还没拿定主意。正在这时,邻居王大夫走上前,展开双手,像捧一碗水似的,捧起小喜鹊。小喜鹊用着没受伤的翅膀挣扎了几下然后安静下来。小宝贝别怕小宝贝别怕,我救你回去。王大夫救走小喜鹊,大家回走。表婶仰头看了看大树,几个喜鹊窝一个不剩全被掀了个底朝天。是那个挨刀的!表婶心里咒骂。回走的人群里,出来几声议论,野猫子爱吃鸟蛋,也爱吃雏鸟。

表婶转身回家,进得家里才想起大孙子可可没跟着回来。表婶打开窗户喊,可可!可可!可可!可可仍然没有回应。表婶抱着小孙子弘弘出门,见人就问,见我家可可了吗?见我家大孙子了吗?表婶边哭边找,边找边哭。表婶的天塌下来了。表婶眼前一黑,幸亏扶住大树……

大孙子可可失踪,表婶没有立即告诉大表弟,这是她失职所致。表婶想若是找到了便好,以后注意点就是。所以表婶一直找,抱着小孙子弘弘找。邻里说不行就报公安吧。邻里给表婶报了公安,公安说没有消息。邻居王大夫下班回来,见表婶着急的样子就问,是不是找可可?然后王大夫说下班前她在医院手术室门口看见推进去一个小孩,好像是可可。表婶这次没有大树依靠,表婶晕倒在地。表婶这才电话叫回大表弟和大表弟媳妇被。可可是被摩托车撞伤的,检查结果是轻微脑震荡,胳膊划了一个大口,缝了七八针。表婶左一个认错右一个认错,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大表弟媳妇阴阳怪气地说,光知道宠弘弘,好像我们家可可不是你孙子。表婶搓着眼泪进卧室去。

你快辞聘吧,我一个人看不过来两个孙子。表叔说想辞就辞?要是好辞当初就不会返聘。表婶说那我不管,反正我看不了。说完表婶拉过被子蒙头哭。哭过又推开被子说,我找系主任,不行天天上他家磨。表叔说,你怎么不讲理?!

大表弟还凑合,大表弟媳妇可不行,下班回家总是阴沉着脸,不但表婶欠她的,好像全家都欠她的。表婶忍气吞声,凡大表弟媳妇下班回来,表婶嘘寒问暖,端水倒茶,为的是看她的笑脸,不笑也行,只要不阴沉着脸就满足了。

那天,大表弟媳妇终于迎来一丝笑容,叫了一声妈。“妈,我们想搬出去住。”表婶怔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如果生活好好的,如果大孙子没有发生事故,分了也就分了。早几年,表叔、表婶还议论过,两个儿子得有一个分出去住,是分大儿子还是分小儿子,表叔、表婶拿不定主意。分老大出去吗?老大每天出车,早起晚归,大儿媳当售货员,时间耽误不得,夫妻两都忙,显然老大分出去不合适。小儿子呢?几年实习医生后才转成值班医生,同科室的刘医生因为家庭琐事牵涉精力,曾丢下患者回家,被投诉挨了处分。小儿媳是同医院的护士,长得倒是蛮精神,可工作起来粗心大意,吊瓶打在陪护家属胳膊上,也挨过扣罚。将小儿子一家分出去,看来也不是办法。这下好,大儿媳提出分家本来是件顺理成章替老人排忧解难的事。可是,看她那张平时总是黑着的脸,还有大孙子可可出的事故,此时提出分家明明是为难表叔、表婶。如果是小儿子提出来,表叔、表婶一狠心也就答应了。“咋了,好好的,咋提分家?”表婶轻轻一问。只是轻轻一问,表婶不敢用正常声音问,她心有愧疚。“你一个人看两个孩子,只顾小的不顾大的。”大儿媳说。表婶眼眶里一串泪珠子掉了下来:“问。问你爸吧。”说着转身回卧室,卧室里小孙子弘弘在那里啼哭。

分就分了吧,满足他们的要求,钱早晚是他们的。表叔、表婶瞒着小表弟给大表弟首付买了新房。表婶说:每月还贷呢?表叔问:还要还贷?表叔第二天早上才说还吧还吧,每月从我的退休金里扣,别让小的知道。表婶说:可可不能跟他们,我舍不得。可可出事故,表婶心里有愧。

自从表叔辞聘回家,表婶有了帮手,负担减轻了许多。买米、买菜、买鱼、买肉,拿牛奶等外边的活都由表叔包下来。那天,表叔上街买肉,回来在楼下拿牛奶,不知何故牛奶没按时送到。表叔回过头上街去买牛奶,问过售货员,表叔优中选优挑了一瓶价钱最高的进口牛奶,回来热给小孙子喝。小孙子喝多了,吐出来。小儿媳妇倒夜班回来,不问青红皂白一把抢过表叔手中的牛奶瓶,扔往地下:早说过了不准喝勾兑的牛奶。表叔也不是狡辩,实打实说:订的牛奶今天没送来。没送来?早就停了吧!瞒着我一人呢。表叔还想解释什么,小儿媳劈头盖脸来一句:“可可是宝贝,难道我家弘弘是后娘养的!”小表弟媳妇觉得这阵子表叔、表婶对儿子弘弘没有原先好了,光顾大孙子可可。没有,真的没有,真的是牛奶没送来。表叔仍然解释。

小表弟媳妇也闹分家,也要表叔付新房首付,也要表叔每月还贷。表叔说:不就一瓶牛奶吗,至于吗?首付、还贷我们也没这么多钱。表叔、表婶极力挽留,不想分家。小表弟出来唱红脸:要不把这套房子过户到我名下吧。表叔、表婶一时傻眼。小表弟媳妇说:要这破房干啥,一碗水端平,要新房。小表弟把媳妇推进卧室,回过头对表叔、表婶假惺惺说:我劝劝她我劝劝她。表叔、表婶终于妥协。给他吧给他吧,我们要房子有啥用!

大表弟的“幸运”好像走到了头。那天,明明看见前方无人,却车辆驰过后,被路人喊住:撞人了撞人了。大表弟从后视镜里看见一位老人倒在地下。出事故了?大表弟停车查看,一位老太太躺在血泊中。大表弟急得不行,截了辆出租车将老太太送进医院。这阵子正闹企业改革,人浮于事车队也要竞争上岗。大表弟心里叨念。不出事都可能被淘汰,何况出事,何况是撞了老太太。于是,大表弟自己出钱,不声不响处理事故。没有不透风的墙,车队队长还是知道了,既凡责任人不上报,又不用单位出钱,队长又走在升迁的路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他干啥!“注意点。”队长冷不丁嘱咐迎面走来的大表弟。那天,大表弟提着礼物还有一张银行卡去了队长家,队长安慰大表弟,你放心,只要没人检举揭发,我这里不会统计,不会。竞争开始了,大表弟考了最后一名。大表弟听同事议论出题者给谁给谁漏了题。一纸举报信寄到纪委,纪委查证,宣布考试无效。大表弟叹出一口冷气。虽然重考,大表弟成绩有所提升,但仍然排在被淘汰之列。接下来是安全行车和目标任务考核,这是大表弟最担心的事。队长公布近三年来安全行车统计情况,大表弟依然不乐观,队长不是承诺不统计吗?白纸黑字怎么就上了统计表。大表弟见无法挽回眼前的局面,既然队长不守承诺,就别想得到那张银行卡。大表弟去找队长要回银行卡,队长说那天叫你喝酒等你半天你不来,几瓶茅台都喝光了。大表弟怎么也想不起来队长叫他喝酒的事。队长很和蔼,拿出一张银行卡,说多少钱你从卡里扣,既然你没喝酒,酒钱算我的。接着说,你撞伤的老太太是赵光明的亲戚。赵光明是大表弟的同事,也是竞争对手。大表弟从第二轮竞争中败下阵来。接下来是民主评议,满分100分,群众评议占60分,领导评议占40分。大表弟将银行卡退给队长,说我就扣了几块钱意思意思。队长纳闷,插卡一看竟然多了几千块钱(那可是大表弟一年的工资收入)。那天,队长喊了大表弟一声,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没有碰瓷的可能。碰瓷?交警查看记录,说老太太有过几次事故,都是轻伤。队长给大表弟平反,修改了安全考核记录,大表弟提升了名次。大表弟到队长家致谢,遇见赵光明从队长家出来,大表弟退缩到黑暗处,大表弟确定赵光明没有发现他。民主评议成绩出来,大表弟和赵光明都在安全范围。几天后队长获得提拔,升任总务处副处长。副队长接任队长职务,新任队长给大表弟说老太太并非碰瓷,得的是老年痴呆。于是,大表弟从竞争中败北,待岗在家。不久集团公司下来文件,车队要从主业中剥离,自负盈亏。新任队长随将车辆检修班大门东开朝向大街,成立车辆维修公司,对外营业增加收入,检修班员工整建制转成维修公司员工。大表弟想去维修公司,去找老队长。老队长说下一步可能会内部入股,经理人选待定,股份多者当经理。大表弟很高兴,这回不用考也不用评,回家准备钱,跟表叔、表婶讲了一大堆股份制知识。表叔、表婶当初定他下乡当知青,觉得对他有所亏欠,现在有这个机会,老两口拿出多年的积蓄给大表弟入股,大表弟成了汽车维修公司经理。大表弟感谢老队长,要给老队长违规入股,老队长说容我想想。过后老队长说能不能变通变通,大表弟明白变通的意思。大表弟给老队长写下借条,老队长欣喜: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大表弟担任维修公司经理,一年多来利润可观,大伙怂恿分红,大表弟为了显示自己能力,分分,分就分。半年分一次,员工笑呵呵的,老队长也笑呵呵的。好景不长,那天一位客户拿着交警出据的事故鉴定报告找上门来,后来不断有客户找上门来。大表弟用的配件都是假冒伪劣。大表弟心虚,一个个退款、赔钱。公司负债经营,大表弟被迫辞去经理职务。老队长请大表弟吃饭,说家里老人住院需要用钱,大表弟明白老队长的意思。饭桌上老队长手机响了几下,老队长说我接个电话。老队长出去接电话。老队长一去不回。大表弟结完账直接回家,谎称公司扩股,表叔再次拿出存折。大表弟将存折交给老队长,老队长说哎哎这是啥意思嘛,我不过随口一说。

小表弟这边也不顺。医院讲文凭,论职称。小表弟参加工作后进过医学院培训班,勉强算个中专文凭。医院里也有中专生,但人家**文、评先进,至少弄个“主治医师”,可小表弟依然是“医师”。表叔、表婶知道小表弟的天资,对他没有过多期望。小表弟也认命了,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对儿子弘弘也不抱太高期望。那天医院调来个医生和小表弟对桌,小表弟愣住了,这不是同班学霸李慧玲吗!李慧玲医学硕士毕业,丈夫在本市某部门任职,已是几个月临死的癌症晚期,组织照顾将她调回本市。李医生一次次跟小表弟借钱,李医生知道小表弟军官家庭出身,不缺钱。小表弟绯闻不断。小表弟想搞出个高智商孩子,闹着离婚,儿子弘弘归媳妇都商量好了,可走到婚姻登记处门口媳妇反悔。表叔、表婶难以承受,训过他,骂过他,可小表弟表面认错背地里依然如故。那天,小表弟和李医生打情骂俏,心不在焉。小表弟开错了药方,病人上吐下泄,心脏蹦蹦乱跳,被救护车拉来急救。扣奖金自不在说,记下污点是大事。医院成立几十年,错这错那也有不少错,可从来没有酿成如此大的错误。偏偏又遇医院升级,并入市立医院。医院兼并后,几个被淘汰下来的医护人员被分流到郊区医院,小表弟有大污点,郊区医院拒绝接收。小表弟死了的心都有。表叔打听到该医院院长是军校早些年转业的军医,事情才有反转。

表叔家楼后有一个半圆形凉亭,凉亭正对着小区广场。凉亭下聚集着一群搓麻将、摔卜克、下象棋的老人。小广场上几个老年妇女正在健身走步。将。将。将。棋手一声声喊将,对手心不在焉。对手被表叔家里传出来的吵架声乱了思路。刘教授家吵架?行了行了,下棋吧。刘教授熟读兵书,治家有方,你啥时候见过他家吵架?旁边观棋者插进手来,反将一步成了死棋。咣地一声,表叔家的窗户玻璃被硬物击碎,然后传出大表弟和小表弟争吵的声音。这边,死棋棋手和那位旁观者也吵了起来。观棋不语真君子懂不懂你。行了行了,吵什么吵不就一盘棋吗?他又不是君子,另一个旁观者劝说道。

君子在楼上吵,非君子在楼下吵。健步的老太太踩着狗屎,指责放狗的人没有素质,放狗的人说你没长眼。双方各争各的理,越吵越厉害。这天下午小区很是热闹。

这天下午,大表弟推门回来,瞅见桌子上一沓钞票,等他从厕所出来后钞票不见了。大表弟问,又给我弟钱了?表叔说没有,哪里有。大表弟迅速从小表弟的手包里掏出一沓钞票。问:这是啥?这是啥?小表弟说刚发的工资。大表弟说发工资半个月了还在包里?骗鬼去吧!接着大表弟说可可的胳膊又疼了,拿笔都费劲。表婶很敏感,即刻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钞票递给大表弟。小表弟气嘟嘟地一把夺过钞票,说可可就是个无底洞,那点小伤今天复发明天疼,我都不好意思揭穿你的把戏,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轻微脑震荡就落下后遗症了,你才骗鬼呢!大表弟也不示弱说,叫你家弘弘也震荡一下回!爸、妈他骗你们,他拿钱给那个相好的!表叔、表婶上来劝说,行了行了,这点事吵什么吵,叫邻里听见多不好。小表弟不听,撩开表婶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座机费,两口子的手机费都绑在家里的固定电话上。表婶见小表弟不听劝,还吼来吼去,一巴掌打过去。表婶自小偏爱小表弟,觉得小表弟会听她的。可这次不一样,小表弟挨了巴掌,觉得委屈,怒向表婶说,妈你也太偏心了,为啥总让我吃猪脑子,搞得我从小就笨,我才是真正的后遗症。表叔听不下去,吼了小表弟两句:孽种!不知好歹的孽种!小表弟面对三个人,干脆甩开膀子肆无忌惮的吼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房子的首付是你们给的,每月还贷是你们还,你们承诺把房子给我,完了可可还留在家里占户口,骗鬼去吧!大表弟也不示弱,争辩说,一家三口吃父母的,喝父母的,一个钱不交,弘弘课外班花去父母多少钱?你当我不知道!就凭你这猪脑子,还课外班,还培训班,弘弘不成猪脑子平方才怪!小表弟接着嚷,我不交?该交我也不交,有本事你别分家,有本事再搬回来,为可可那点事三天两头敲父母竹杠,家里凶,外边怂,除了窝里横你还有啥本事。大表弟被戳到痛处,动手要打。小表弟把头伸到大表弟面前,打打打,再来个脑震荡,连“猪脑子”后遗症一起算,养我全家下半辈子!大表弟抓起桌上的水杯砸过去。大表弟不敢真的砸向小表弟,水杯从小表弟的身边飞过,咣当一声,窗户玻璃碎了一大片。

熬到大表弟的儿子可可上了初中,小表弟的儿子弘弘上了小学四年级,表叔、表婶轻松了许多。那天,李慧玲闯进表叔家,说,肚子里的孩子……表叔义正词严,你再诬陷讹诈我报警了。表叔曾经几次将这个女人撵出屋外,这次也不例外。“行,老头你等着。”几个月过去,李慧玲抱着个男孩,手拿一份DNA鉴定报告再次出现在表叔面前。表婶大脑充血,着急走过来,被凳子绊了一下,摔在地下,表婶得了脑溢血抢救无效不幸去世。小表弟劝表叔说接受现实吧。小表弟说李慧玲硕士毕业,主任医师,和你一样教授职称,这个意外的孙子将来……表叔再也不听小表弟这个那个。那天,表叔换了新装,推着拉杆箱出门。表叔要回老家。表叔出门时在楼梯口遇见小表弟训斥儿子弘弘:哭什么哭,你猪脑子啊,手长哪去了?不会还手。表叔脑子钝了片刻,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表叔没了表婶好像又老了许多。没有表婶的家就像监狱,大儿子很少回来,偶然来一趟不是说可可脑子越来越笨,就是说胳膊还是僵直,不灵活,大学肯定没指望了。讲完就问:爸,你说咋办?小儿子呢,下班回来,不是叫外卖,就是炸鱼烤肉、饺子馄饨,满冰箱都是牛奶、饮料,可从来不问表叔想吃哪样。每天不是芝麻糊糊就是开水冲麦片,或者清水方便面,表叔吃腻了。

那天,我去看望表叔。表叔突然问:你妈怎么样?我说挺好的。表叔说让她抽空来我家一趟吧。我答应着。我虽然答应着,却在心里纳闷,表叔从来不提我母亲,似乎他们只是一般的亲戚关系。表叔是我父亲的表弟,我父亲是表叔表哥,我母亲就是表叔的表嫂。他们都是红色后代,那年同时考上中国最著名的军事学院,毕业时父亲和同班一名女生——我的母亲,分配去了工程兵部队,表叔分配去了这所军事学院。后来工程兵部队解散,父母一起转业到北京的一所工程设计研究院。那年父亲去世,表叔过去悼念,只是客套的问候母亲几句,然后再没有来往。我调到这座海滨城市之前很少和表叔家有联系,现在听着表叔问候母亲的口气,我判断他们不但相识,里边肯定藏着掖着什么?莫不是?我这样瞎想,乱想。表叔深入地问:和你爸搞得怎样?关系还好?我回答说还好吧,有时也吵架,不过都是父亲谦让,都是父亲低头。此时,我突然想起父母吵架时偶尔提到一个人。父亲吼起来的时候就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惦记他。母亲反驳说,无聊,你太无聊,心眼比针眼还小。只要我推门进去,父母便转移话题继续吵。

那天,我遵照表叔的嘱咐把母亲叫过来。我叫母亲的时候抑制了许多胡想,我坚信母亲。母亲也不问原由欣然就答应了。这个欣然是我察言观色看出来的。母亲表面很平静,像去完成领导交办的一项任务,像去常来常往的兄弟姐妹家串门。在表叔家楼下,母亲出来轿车,我在前头领路。表叔家住二楼,我敲了敲门,表叔应了一声我便推门而入。母亲随在我身后,我想我不说话,看他两人如何“接头”。母亲没说话,表叔也没有出乎我意料的称呼,一句平平常常的礼貌用语:坐吧!母亲坐在表叔身边的沙发上。此刻,两人什么话都不说,似乎都在等待对方,然后随对方话题说下去。我说,哎哟,忘记锁车了。说着推门出去“锁车”。

十一

时间过得真快啊。又是一年过去了,这年秋天的一天,就是表叔、母亲、父亲三人毕业分手的那一天。几十年后的同一天,表叔和我的母亲组成了新的家庭。这一年时间里,我明里暗里知道一些关于表叔和母亲的故事,知道一些表叔和父亲以及他们和母亲之间的故事,也仅仅是一些——母亲就是那个毕业后没有被表叔娶回家的女人——我亲爱的母亲。此时我才清楚知道父母吵架时父亲吼着母亲,惦记着的那个人就是表叔。再有别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阳光对于老人既是廉价的保健品,又是让人心情舒畅的一剂良药。母亲在阳台晾晒衣服,阳光暖暖地照着她已经布满皱纹的脸,她吃力地踮起脚尖,袖子便滑落下来,骨瘦的手臂泛出一层难以觉察的淡淡的白。我走过来要替她晾,她说,推你表叔出去晒晒太阳吧。我应了一声。小区绿树成荫,阳光灿烂。表叔好像很惬意,因为阳光的缘故,因为母亲的缘故,也因为花草和绿树生发着清新空气地缘故。我一边推着表叔一边装成若无其事地问。我说表叔你教兵法,怎么还斗不过两个表弟的兵法。表叔说那是战场,这是家庭;那是敌人,我们是父子,两码事。我说虽然是两码事,但你也不能输得这么惨,起码房子是自己的。表叔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的看法,然后纠正说,我不教兵法。我惊愕一下,不教兵法教什么?当参谋、干事或者政委或者主任之类的非教学工作?表叔不语。表叔嗯嗯了两下,像是自语又好像想起什么,今年我80岁?对啊,表叔您和我妈同岁都是80岁。表叔这才明确地说:我不教兵法我教“谍报分析”。我这才意识到表叔并没有痴呆,他只是确认一下退休20年了,可以“暴露”一下身份。也只是身份而已。

十二

对于表弟,表叔不无感慨地说,你两个表弟走成今天这个样子,我负有重大责任。一是我太忙,没时间辅导、管教他们;二是我过于执迷遗传。我一直教育学生“天才是99%的努力”,可轮到自己的孩子,哎!表叔叹了口气。医不自治,师不育儿,树大自然直,我犯了教条主义错误。我安慰表叔说,表叔您也不要过于自责,您看表叔您,我爸还有我妈,不都是自立自强,奋发努力,才有今天的成就,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表叔仰头看看我,泪眼婆娑:好孩子,你两个表弟有你一半我就知足了。我给表叔拭去泪水,我的泪水也忍不住奔涌而出,滴在表叔的老手上。我顿了顿嗓子,咽下鲠在喉咙里的口水,亲切的叫出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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