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7月15日星期四
林秋石站在四方钢铁厂的大门口。
七月的太阳把水泥地烤得发白，他拎着一个包，里面装着档案、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一本《围城》。大学宿舍的哥们儿说，去国企上班就是进围城。他没接话。
门卫老头从窗口探出头：“新来的？”
“工会宣传科。”林秋石递过介绍信。
老头瞅了两眼：“大学生啊。”语气说不上是羡慕还是讥讽，“赵平！赵平！”
一个圆脸青年从传达室里钻出来，夹克衫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白背心。他上下打量林秋石，咧嘴一笑：“我是宣传科的，赵平。走，先带你去宿舍。”
穿过厂区，赵平像个导游：“看见没？那是行政楼，咱们办公室在二楼。那边是一号高炉，咱厂的命根子。”
林秋石没怎么听，他在看。
到处都是男人。光着膀子的，穿着油腻工装的，推着小车的，扛着钢管的。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光。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汗臭混合的味道。
“喂，看什么呢？”赵平拍拍他肩膀。
“没什么。”
青年宿舍在生活区边缘，一栋五层筒子楼。赵平领他上三楼：“303，你一个人住，算是照顾大学生。”
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外能看见远处的高炉，黑烟滚滚。
“先歇着，下午三点我来接你，去科里报到。”赵平说，“对了，晚上一起去澡堂子？新人得请客，这是规矩。”
“澡堂子？”
“大众浴池啊。”赵平笑得暧昧，“哥们儿带你见识见识。”
下午，宣传科。
李和平五十多岁，肚子圆滚滚的，说话慢悠悠：“小林啊，欢迎欢迎。咱们科就是写写稿子，拍拍照片，轻松。”
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一个中年妇女在织毛衣，另一个瘦高个在看报纸。
“这是王姐，这是老钱。”李和平介绍，“以后就是同事了。”
王姐抬眼看了看：“大学生？哪个学校的？”
“辽东师范。”
“学什么的？”
“中文系。”
“哦，文化人。”王姐的语气里有说不清的东西。
老钱放下报纸：“小伙子，这地方跟学校不一样。多看，多听，少说话。”
赵平插嘴：“别吓唬人家。小林，别听他们的。走，我带你转转厂子。”
炼钢车间。
还没进门，热浪就扑面而来。
里面像地狱，巨大的转炉喷吐着火焰，钢水在槽里流淌，发出刺眼的光。工人们戴着安全帽，脸被烤得通红。
“那是张大力，炼钢车间副主任。”赵平指着一个人。
林秋石看过去。
张大力三十五六岁，个子很高，即便穿着工装也能看出结实的身材。他正在指挥吊车，声音洪亮，动作利落，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
“技术顶呱呱，人也仗义。”赵平说，“在厂里，没人敢惹他。”
张大力转过头，正好对上林秋石的目光。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新来的？”他走过来。
“工会的。”赵平答。
张大力上下打量林秋石：“大学生？”
林秋石点头。
“细皮嫩肉的。”张大力说，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这地方不适合你。”
“哪儿都一样。”林秋石说。
张大力笑了：“有意思。晚上一起喝酒？”
“他晚上要去澡堂子。”赵平说。
“澡堂子好啊。”张大力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秋石一眼，“好好洗洗，这地方脏。”
技术科。
“江河不在。”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下车间了。”
“江河可是咱厂的宝贝。”赵平小声对林秋石说，“技术大拿，厂长都得让他三分。”
正说着，一个人推门进来。
一米八五的个子，肩宽背厚。工装袖子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还带着车间的灰尘，眉骨很高，不说话时显得特别严肃。
“江师傅。”赵平赶紧打招呼。
江河点点头，目光扫过林秋石，没说话，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他就这样，不爱说话。”赵平解释。
林秋石看着江河的背影，宽阔，稳重，像一堵墙。
傍晚六点，大众浴池。
赵平买了两张票：“走，今儿人不多。”
更衣室里雾气腾腾，地上湿滑，到处都是**的身体。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搓背，有人在大声说笑。
“愣着干嘛？脱啊。”赵平已经开始脱衣服。
林秋石慢慢解开衬衫扣子。
“哟，小白脸来了。”有人吹口哨。
“看那细皮嫩肉的，跟娘们儿似的。”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白。”
林秋石低着头，快速脱完衣服，拿毛巾围住下身。
池子里热气蒸腾。他找了个角落坐下，热水烫得皮肤发红。
“放松点。”赵平坐在旁边，“都是爷们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时候，张大力进来了。
他脱衣服的动作很随意，不急不慢。皮肤上面有几道旧疤。
他下到池子里，正好在林秋石对面。
“大学生，不适应吧？”他说。
林秋石没回答。
“慢慢就习惯了。”张大力往后一靠，闭上眼睛，“这地方，什么人都有。”
旁边有人在聊天：
“听说财务科老刘死了？”
“煤气中毒，意外。”
“意外个屁，我看是……”
“闭嘴！”张大力突然睁眼，“不该说的别说。”
那人讪讪地不说话了。
林秋石偷偷看了张大力一眼。
“看什么？”张大力突然问。
“没什么。”林秋石移开视线。
张大力笑了，笑容有点怪。
从澡堂出来，天已经黑了。
赵平喝了点酒，话多起来：“怎么样？见识到了吧？咱们厂的爷们儿，一个个跟铁打的似的。”
林秋石没说话。
“你刚才一直盯着张大力看。”赵平突然说。
“没有。”
“有。”赵平笑得暧昧，“我都看见了，不过也正常，张大力那身材，厂里好多娘们儿都惦记着呢。”
第二天早上，食堂。
林秋石端着饭盒找位置。工人区长条桌挤满了人，干部区圆桌还有空位，但他不敢过去。
“这儿！”有人喊他。
是张大力，坐在工人区，旁边空着一个位置。
林秋石走过去。
“昨晚睡得好吗？”张大力问。
“还行。”
“习惯就好。”张大力往他碗里夹了个鸡蛋，“多吃点，别饿着。”
旁边的工人看着他们，眼神玩味。
“张哥对新人真好。”有人说。
“那是，张哥最疼小年轻了。”另一个人接话，语气怪异。
张大力瞪了他们一眼：“吃你们的饭！”
这时，江河端着饭盒过来，坐在斜对面。他看了林秋石一眼，又看了看张大力，皱了皱眉，但什么都没说。
气氛有点尴尬。
韩钢大大咧咧地挤过来：“哟，新人啊？来来来，以后跟哥混！”
他三十出头，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个直爽人。
“我是韩钢，轧钢车间的。”他拍拍林秋石的肩膀，力气大得林秋石差点被拍趴下。
“别欺负人家。”张大力说。
“谁欺负了？我这是表示亲近。”韩钢大笑，“小白脸，以后有事找钢哥。”
林秋石勉强笑笑。
江河吃完饭，起身要走。经过林秋石身边时，他停了一下：“离张大力远点。”
声音很低，只有林秋石听见。
宣传科办公室。
“小林，去档案室拿份材料。”王姐说。
档案室在地下一层，阴暗潮湿。
管档案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叫陈小飞，中等个子，长相普通，但身材匀称。
“新来的？”陈小飞打量他。
“嗯。”
“大学生吧？”陈小飞笑了，“看得出来，太干净了。”
他转身去找材料。
“找到了。”陈小飞转头，正好撞到林秋石。
两人都愣了一下。
陈小飞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以后常来啊，档案室冷清，没人陪我说话。”
林秋石拿着材料，匆匆离开。
林秋石去车间要拍些照片，做宣传栏。
韩钢领着他到处转：“看，这是咱们的新设备，德国进口的，厂长花了大价钱。”
路过一个角落，林秋石看见一个人。
二十岁左右，精瘦，穿着黑T恤，袖子卷到肩膀，露出手臂上的狼头纹身。他靠在墙上抽烟，眼神锐利。
“那是赵磊。”韩钢压低声音，“小混混，没爹没娘，在厂里混日子。离他远点。”
赵磊似乎听见了，转头看过来。他盯着林秋石，一个嘲讽的笑。
林秋石快速移开视线。
“怎么，害怕？”赵磊突然走过来。
“没有。”林秋石说。
“大学生？”赵磊围着他转了一圈，“真白啊，跟个娘们儿似的。”
“你说什么？！”韩钢不高兴了。
“说实话而已。”赵磊吐了口烟，“韩哥，别护着他，这种人在这儿待不长。”
“滚！”韩钢骂道。
赵磊耸耸肩，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回头对林秋石说：“小白脸，小心点，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
傍晚，林秋石一个人在宿舍。
敲门声响起。
“谁？”
“我。”
是张大力的声音。
林秋石打开门。张大力拎着两瓶啤酒：“聊聊？”
“我不太会喝酒。”
“没事，就是解解闷。”张大力自顾自进来，坐在床上，“这床太硬了，回头我给你弄个垫子。”
“不用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张大力打开啤酒，递给他一瓶，“来，碰一个。”
两人碰了碰瓶子。
“江河跟你说什么了？”张大力突然问。
“没什么。”
“让你离我远点？”
林秋石不说话。
张大力笑了：“他是为你好。我这人，名声不太好。”
“什么名声？”
“你慢慢就知道了。”张大力喝了口酒，“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害你。”
他的目光在林秋石身上游移：“你知道吗？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一样。”张大力凑近了些，“你身上有种味道。”
“什么味道？”
“干净的味道。”张大力的手搭在林秋石肩上，“在这个脏地方，太少见了。”
林秋石想躲，但不敢。
“别紧张。”张大力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我就是想，一个人在这儿不容易。”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张大力立刻收回手，坐直了身子。
敲门声响起：“林秋石在吗？”
是江河的声音。
张大力皱眉，但还是说：“进来。”
江河推门进来，看见张大力，脸色变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喝酒聊天。”张大力说，“怎么，不行？”
两人对视，气氛紧张。
“林秋石，厂长找你。”江河说。
“现在？”林秋石疑惑。
“现在。”
林秋石站起来。
张大力也站起来：“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用。”江河挡在门口。
两个男人对峙着，林秋石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算了。”张大力最后退让，“小林，有事找我。”
他走了。
江河转身要走，林秋石叫住他：“厂长真的找我？”
江河回头看他：“没有。”
“那你……”
“离张大力远点。”江河说，“他不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
江河沉默了一会儿：“我就是知道。”
他走了，留下林秋石一个人站在门口。
夜里林秋石睡不着，他拿出笔记本，开始写：
“1993年7月16日。来厂里第二天。这地方很奇怪，每个人都有秘密。张大力，江河，还有那个叫赵磊的。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陷阱，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想逃。”
他停下笔，看着窗外。
高炉的火光依旧，
他关掉台灯，躺在硬邦邦的床上。
窗外，有人在唱歌，是下夜班的工人，声音粗粝：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
歌声渐远。
第三天清晨。
林秋石醒得很早，他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
今天要去拍照，记录工人的日常。他拿起相机，检查胶卷。
食堂。
他端着饭盒找位置，这次没人叫他，张大力不在，江河也不在。
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饭。
“寂寞吗？”
是赵磊，端着饭盒坐在对面。
“不寂寞。”林秋石说。
“撒谎。”赵磊笑了，“我看得出来，你很寂寞。和我一样。”
“我们不一样。”
“是吗？”赵磊凑近，“我看我们很像，都是不属于这里的人。”
林秋石没说话。
“知道吗？这厂里有个秘密。”赵磊压低声音。
“什么秘密？”
“关于张大力的。”
林秋石抬头看他。
赵磊笑得诡异：“想知道吗？晚上来找我，后山废弃的仓库。”
他起身要走。
“为什么告诉我？”林秋石问。
赵磊回头：“因为我看你顺眼。还有……”他顿了顿，“我讨厌张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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