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子宫。
他，或者是医院，肯定有一方出现了问题。
这里是波菲诺私立医院，院长曾经是帝国的“黄金手术刀”，医科节目里常常能看到这位年迈教授的身影。
这里有着帝国最先进的仿生人研究院，波菲诺医院因此声名远播，响彻内外，但这只是冰山一角。不为人知的水面下，许多大明星常常出入此地，享受高等服务。他们不堪言说的顽疾抑或小明星的整容、义体改造手术常在这里进行。
叶炤所在的这间诊室落地窗很大，又在一楼，因此视野开阔。他视线飘动，看到诊室外有一块小苍兰花圃。退役的年迈军官正坐在轮椅上，几个护士推着他行经花圃间的小径，正与他热络攀谈。
他看着他们温光洋溢的笑脸，脑中关于“误诊”的念头很快烟消云散。
一名omega，没有子宫……
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骇人的信息。
叶炤无暇顾及其他，起身仓促离开。他实在没心思再去想什么标记清除手术了。
临出医院，AI管家拦住他，邀请他做一份“患者满意度调查表”。
叶炤朝光屏扫了两眼，在所有“非常满意”的选项前一一打钩。最后一项是“患者”的其他意见与建议。
叶炤直白地写道：
费用过高。
.
正午，空荡荡的单轨列车里光影温蔼。电台正播放着联邦当局新出台的omega保护法。
叶炤坐在靠窗位置，目光空洞，望向窗外起伏不断的钢铁森林。
检测报告的真实性毋庸置疑。
但怎么会这样？
难道从前教授一直没有发现吗？
……这不可能！
他想，教授一定是知道的，只是碍于某种原因，并没有告诉他。他猜，或许是他在地下研究所那段黑暗的时光里失去了自己的子宫，遭受了什么非人的待遇。
幸好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甚至很感激那些人为了不留下证据，使用生物芯片与黑客技术入侵了他的大脑，删除了他的那段记忆。
关于地下实验所的经历，他脑中一片空白——他的记忆从进入地下实验所中断，又从遇到斯卡兰教授开始接续。
斯卡兰教授在太阳初升的早晨7点，在淡金色的晨曦里，抵达沙城东区边陲小镇的临时卫生所。
叶炤先看到了个五六十岁的男人，穿着一身精致的德式西装，手持绅士文明杖，脸上皱纹却如蛛网般纵横交错。
他开口与叶炤交谈时却很亲切，语调中也充满慈爱与惋惜：
“孩子，无论你遭遇过什么，都不要放弃生活。”这男人拥有良好的教养，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甚至轻轻擦拭隐约湿润的眼角，“都过去了。别怕，孩子。上帝保佑你，你将会拥有全新的人生。”
第二日，有护士送来了一沓文件，告诉他他将拥有全新的名字“叶炤”，并有幸成为斯卡兰教授资助的贫困生，可以入学首都军校……只要他肯点头。
叶炤知道自己是联邦红牌通缉犯，他所隶属的组织总部已经被联邦的“白鹰反恐计划”捣毁。
想当初他加入组织，只是因为他父母都是组织的成员，但他对“□□”并没有什么太强的“忠心”。
巢穴被袭，他无处可去。
权衡之后，他点了头。
他跟着斯卡兰教授的管家上了一架卡其色的老式悬浮车，前往首都，成为一名军校生。
而秦冉，大概是他耐着性子先在军校待了三年，又在联邦军部待了五年的唯一理由。
——只要他继续待在军校，或是升入联邦军部，他就能时时刻刻见到秦冉。
八年里，他一直为联邦效命。
直到他死在最后那一场突袭任务里。
窗外白光跃动，大厦高低不一，明暗交错的影子投射在叶炤尚且年轻的脸庞上。
叶炤笑了下。
他对秦冉的所有喜恶了如指掌，却对自己的事从未上心。
甚至不知道自己没有子宫。
……
他从前太傻了，真的。
.
【哔】
叶炤的终端机收到一条讯息。
【三十支alpha伪装剂，龙舌兰香。23:00，在港区，“天堂废墟”交易。】
这条消息，来自一直与他保持联系的走私团伙。
各式联邦违禁药品，在贫民窟正被肆意滥用。一次偶然的机遇，他结识了这帮人，也帮他们卖掉了不少亢奋剂，拿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
他虽然受到了斯卡兰教授的资助，但也不想完全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如果可以，叶炤尽可能自食其力。
【不见不散。】
叶炤很快回讯。
交易地点每次都不相同，这是方便躲避联邦当局的追查。叶炤早已适应了，他租了一辆性价比不错的简易悬浮车，在暮色降临前驾车出发，前往港区的地标性建筑，“天堂废墟”。
港区在首都南面，是一处庞大的经济体，也是首都南部机场附近的交通枢纽。
“天堂废墟”是个不小的建筑群，这里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赌场、红灯区、小众爱好者俱乐部都在这里扎堆聚集。
他很快找到了指定的位置。
在停机坪安置好悬浮车后，他按照讯息所指，来到了交易地点。
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鸡尾酒售卖处，三三两两的情侣或者说是炮侣坐在吧台边，妖娆又暧昧的灯光映照出互相依偎的人影。
叶炤独自出现，很快招来了搭讪的人。
对方似乎是个男beta。他感知不到这个男beta有什么信息素。他戴着宽大的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无神地扫过吧台。Beta身上还事先喷洒过可以撩拨异性费洛蒙的香氛……这大概是一名暗娼。
叶炤从来就对嫖/娼没什么兴趣，更何况他正在等一个叫作“大药局”的线人，于是他只是一言不发，轻轻挪远了身体，又将威士忌的酒杯横在两人之间，暗示拒绝。
然而这名暗娼执着地靠近过来，又压低了声音：
“龙舌兰，三十支。”
叶炤眼睛一亮——这是他和那名线人之间的暗语。
叶炤垂下眼睛，将随身携带的单肩背包递给他。那里面装满了纸质钞票。
现金交易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留下证据。叶炤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出乎叶炤意料的，对方两手打着颤，猴急地抓走了背包，却也还礼貌说了句：“……谢谢！”
说完，对方递给了叶炤一个伪装成雪茄盒的冷藏盒。叶炤打开数了数，三十支alpha伪装剂整齐码在里面。
一场愉快的交易已经完成。
不经意间，叶炤眼尾的余光瞥见了对方小臂上起了密密麻麻一层疹子。他狐疑地抬头，看对方额头上不断渗着冷汗，才发觉对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
“你不要紧吧？”
叶炤起身打算走了，忍不住又瞥他一眼。
对方这才扶着吧台站起来，看上去很虚弱：
“排异反应有点大。”对方死死抱着背包，神神叨叨地说：“要抽空去诊所做修复了。”
排异反应是指器官移植或安装义体之后，人体产生的一系列不适或排异反应，使淋巴系统异常，免疫力下降。严重可导致休克甚至死亡。
这暗娼大概是安装了什么赛博义体，可叶炤大致一扫，看他四肢五官都还是正常的血肉之躯，没有安装义体的痕迹。再加上叶炤对枪械、对金属探知的敏锐度，他确定这个暗娼身上也没有其他电子器官。
难道他义体安装的部位是……
叶炤身形一顿，猛地想起从前听人说过——
有些暗娼，是一些穷困潦倒的beta会选择去小的义体诊所进行生物改造。他们安装义体，大多是安装了omega的一套外生殖器，伪装成omega□□，以谋生路。
毕竟omega娼//妓可比beta娼//妓值钱多了。
他们同他一样，也没有子宫。
……
叶炤回到了天堂废墟D11座的天台停机坪，依照地上的标记寻找他的悬浮车。
仲夏的夜风原本是清爽惬意的，但叶炤忍不住，打了个抖。
但他很快也冷静下来——今天的体检并没有提及他有义体的事情。
这证明他并没有被人强行安装过什么义体。
想到这，他松下一口气，触摸感应在十秒内帮他解锁了悬浮车的车门。
然而，就在他刚坐上驾驶位置，对面停着的一辆悬浮车骤然亮起远光灯，刺目的白光使得叶炤暂时性失明了几秒钟。
那辆悬浮车的主人倒也见好就收，很快关闭掉远光灯。
叶炤闭上眼睛缓解眼球的酸胀感，半晌才重新睁开眼，看清他对面十米远处有一辆跑车造型的悬浮车。车的翼镜外观特别，宛若恶魔的两只犄角。叶炤虽不大懂悬浮车，但一眼也能看出那是□□公司今年才发行的限量版车型。
这大略是哪个上流社会的阔绰公子哥儿，只有他们，才会为这些东西一掷千金。
叶炤冷眼看着那台车，见车身通体漆黑如夜，前挡风玻璃被洗得一尘不染，甚至能反射出叶炤单手握住方向盘的身影来。
对于这无礼的不速之客，叶炤闻出了威胁的味道来。
叶炤将伪装剂的冷藏盒收好，发动车子，目光乖张看向那辆悬浮车。
他无意与上流社会有钱有权的人发生摩擦，他只想立即升空离开。
很不幸，他的车在二十秒内彻底熄火。
叶炤低骂了一句，但他很快感知到周遭有优等血统的alpha正在发动精神力。
这熟悉的毁灭能力让叶炤有一瞬狐疑。
一股隐隐的熟悉感丝丝缕缕渗入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他对面的悬浮车左右两扇鸥翼门缓缓向上抬起。之后，一个身形高挑的alpha下车，走到了他们两车之间。
Alpha还戴着副光学眼镜，平素一丝不苟的衬衫上有了细微的皱褶，似乎已经开了很久的车。有疲劳驾驶的痕迹。
周遭光线昏暗，并没有航道上闪烁不定的指示灯。Alpha这才轻轻摘下了眼镜。
对上那一双冷沉沉的眼眸时，叶炤觉得他仿佛正在和一条巨大的黑曼巴蛇对视。
这瞬间，叶炤感到周围的风都凉了。
“秦少校，真巧。”叶炤面无表情地说。
.
秦冉不过问叶炤来干什么，只是让他坐进他的车里。
叶炤不想，但他自己的车已经被秦冉这个疯子给破坏了。港区的航道上大多是私人飞行器，没有公共交通。如果想回家，他除了硬着头皮上秦冉的车，别无选择。
叶炤皱着眉头钻进车里。他心烦意乱，开口时格外冷漠：
“您不用老想着对我负责。”他两手抱臂，疏冷地盯着挡风玻璃前的一小块地方，“我会去做标记清除手术的。”
秦冉轻按触控，车门缓缓收回来，最终牢牢紧闭。
“如果我的举止对您的监视造成不便，那也不怪我。”叶炤微哂，从口袋里摸出个已经被拆下来的微型GPS定位器，“您擅自在我的耳麦上装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封闭的空间里，气氛滞涩，只有信息素在暗自流动。
秦冉不说话，这加剧了叶炤的烦躁：
“您打扮成这样又亲自驱车远行，是要去跟别人约会吧。”叶炤转过头嘲讽似的说，“我无意搅扰您的好事。我要下车。”
叶炤胡乱摸索着身侧的触控按钮，试图破门而出，
然而车门都被秦冉上了安全锁。
叶炤血压在不断上升，他这辈子一点儿也不想再和秦冉扯上关系。
当然，性关系不算关系。
……那只是一个意外！
秦冉岿然不动的态度里，叶炤又想到了逼他开门的点子。
叶炤从口袋里摸出了卷烟，就在车里点燃，自顾自抽起烟来。
他相信，秦冉忍不了多久就要开窗了。
然而秦冉沉默了一阵子，手扶上方向盘静静摩挲，忽然轻笑了下，侧颜的棱角都隐没在阴暗处，神色难辨：
“你是来嫖//娼的？”
这话把叶炤呛出了一个剧烈的咳嗽：
“咳咳……”
叶炤咳定，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扭过头看向窗外的后车镜：
“这关你什么事呢？”
秦冉一点不恼，反而微勾起唇，侧过头来看他，像包容他的孩子气似的，语气里微含着宠溺般的笑意，说：
“这地方乱得很，不安全。换个地方嫖怎么样？”
叶炤烦透了，重重呼出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不断攀升的血压，一点儿不想搭理他：
“您该早点结婚，省得到处留情，还总操心别人的私生活。”
车内一时安静，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
秦冉亦沉默了很久，他看着天台上闪烁不定的红色指示灯，过了会儿才垂下视线，若有所思看向自己的无名指。
“我的前妻死了。”
叶炤眉心微蹙，一时不懂这话该怎么接。
“我本打算在日落的时候为他戴上戒指，向他求婚。”秦冉补充，“但他却死在了下午三点钟。”
Alpha的眉眼中难得一见的，流露出了悲戚。
窗外停机坪的指示灯熄灭了，银霜似的月光也没入黑暗当中。车内亦悄然黑了下来，只剩下仪表盘读数屏显的微弱光线。
车前摆着一件老式石英机芯怀表，它在暗处嘀嗒嘀嗒向前走着，如同沉重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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