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门锁崩开,木质的门板猛地向内弹开。
孙父带人涌进狭小的病房,空间顿时拥挤不堪。
病房里,秦莲芝张开双臂挡在病床前,头发散乱。孙雯蒙着被子缩在床角,身体不停发抖。张二妹紧贴着床边站着,脸色惨白。
“张二妹!给我让开!叫你回去带小宝你非在这儿碍事!看看你教的好女儿!要不是她非要读那破书,咱们家至于像今天这样吗?”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张二妹心里。
看着女儿苍白痛苦的脸,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女人抬起头,喃喃道:“她也是你的女儿啊……你就这么狠心?”
孙父被问得一怔,随即恼羞成怒,挥舞着铁管吼道:“轮得到你管?老子是她亲爹!”
他越说越激动,铁管重重砸在病床铁架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半夜捡破烂很能耐?要不是你把钱全砸她读书上,老子能没钱翻本?赔偿款要是早点到手,老子早把输的钱赢回来了!”
被窝里的孙雯猛地一颤。
她想起去年秋天,母亲总说去帮工,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股怪味。有次她半夜醒来,看见母亲就着月光数一堆毛票,手指黑得像炭。
原来那些五毛一分的学费都是母亲捡废品攒的……
张二妹看着丈夫扭曲的面孔,又低头看看女儿额头包扎的伤口,声音颤抖:“你……你又想拿钱去赌?!这是雯雯的卖命钱啊!”
孙父被戳到痛处:“还不是她非要去你们厂里,直接嫁给老陈家的儿子多好!”
他喘着粗气,铁管指向缩在床角的孙雯:“八千块彩礼!老子当场就收了!这钱够我赌两把大的,赢了咱家就翻身了!女娃读再多书有屁用?能帮我赢钱?早点嫁人换彩礼,老子才能回本!”
“你!你收了钱?”张二妹的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第一次直直地盯着丈夫,“你明知道老陈家的儿子是个傻子。你收了钱?”
孙父被妻子从未有过的眼神看得发毛,强撑着吼道:“傻子怎么了?傻子家才肯出这么多彩礼!嫁过去她安生过日子,不比现在好吗!”
“安生日子?”张二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泪,“就像我这样?”
病房里静了一瞬。
“收了又怎样?”孙父破罐破摔,“当年你爹不也收了我家三担粮食?女人早晚要嫁人!”
张二妹像被抽了耳光般晃了晃。
她想起十多年前那个雪夜,爹娘收下粮食后,她就被推进陌生人的洞房。
那年她也是十六岁,连丈夫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所以雯雯也要像我一样?”她声音很轻,像在问自己,“十六岁嫁人,十七岁生娃,一辈子围着锅台转?”
“有什么不好?老子养你这么多年……”
“你养我?”张二妹突然笑了,“我怀雯雯七个月还在车间抬钢板,月子没坐完就下地干活。去年你赌博输了钱,是我白天厂里晚上地里……”
她越说越激动,伸手去推丈夫:“你凭什么卖我女儿!”
孙父被推得踉跄,恼羞成怒扬起巴掌:“反了你了!”
混乱中疤脸男人眼神一狠,突然抡起铁棍砸向病床:“你跟她废什么话!”
铁棍擦着孙雯的头顶掠过,砸碎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
“出去!都给我出去!不准碰我女儿!”这个一辈子被叫作“二妹”,在丈夫面前从来不敢抬头的女人,背脊突然挺直了。
她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推搡孙父:“带外人来欺负妻女,你算什么男人!”
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瘦小的身躯死死护在床前,眼睛赤红。
孙父被推得踉跄,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疯了!?”
疤脸男人恼羞成怒,伸手就去抓孙雯的胳膊。
张二妹像护崽的母豹般扑过去挡在女儿身前,后腰重重撞在床沿上。
“妈!”孙雯终于哭出声,她看见母亲后腰的衣服渗出血迹。
“我不读了!不读书了!你们别打我妈!”
一个冷静的女声在病房门口响起:“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陆妤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身黑色大衣,神色冷峻。
她没看孙父,目光直接落在疤脸男人身上:“故意伤害,聚众闹事,够你在里面待几年了。”
疤脸男人眼神一乱,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孙父一看靠山怂了,更加气急败坏,指着陆妤:“你……你少吓唬人!这是我们的家事!”
“家事?”陆妤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在医院持械行凶,威胁他人安全,这是刑事案件。”
她的目光扫过孙父手里的铁管和地上碎裂的玻璃。
“证据确凿。”
她往前几步,留出门口的空间,目光冷冽扫过疤脸:“红星厂的人,现在走,算自首。”
窗外隐约传来警笛声。
疤脸男人脸色大变,狗急跳墙般猛地从后腰掏出匕首,胡乱挥舞!
“滚开!”
寒光一闪——
“雯雯!”张二妹嘶喊一声,瘦小身躯爆发出惊人力量,猛地扑过去将女儿紧紧护在怀里。
匕首擦着张二妹的肩胛划过,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洗得发白的工装。
她踉跄一步,仍死死护着女儿,眼睛赤红地瞪着所有人。
陆妤反手扶住她下滑的身体,掌心隔着黑色皮手套立刻感到温热黏腻。
她单膝抵地支撑住张二妹,另一只手迅速取下床单按压住伤口上方,抬头厉声朝门口喊:“急救!需要担架!”
“妈——!”孙雯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哭喊。
警察冲进来,迅速制服了还想反抗的疤脸男人和呆若木鸡的孙父。
混乱中,张二妹被抬上担架,她的眼睛一直望着孙雯的方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孙雯想扑过去,被秦莲芝死死抱住。
“妈!妈!我错了!我不读书了!我听你的话!你别死!妈——”孙雯崩溃大哭,挣扎着,声音撕心裂肺。
张二妹被推往手术室,孙雯的哭喊声回荡在走廊里。
陆妤站直身后,才感到掌心的粘腻,她低头看了眼浸透血液的皮手套,脱下投入医疗废物桶里。
姜好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混乱——警察、医生、哭喊的孙雯、面无人色的秦莲芝,以及站在狼藉病房中央,脸色冷沉的陆妤。
她没戴手套,指间沾满鲜血。
“陆校……这……”姜好心头一紧。
陆妤没看她,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开的口子,差点闹出人命。”
姜好脸色白了白,手指收紧。
她看向被警察押走的,失魂落魄的孙父,又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女孩。
孙雯扯掉纱布,伤口渗血,眼神空洞地喊着“妈……”,她猛地光脚冲出门,直扑楼梯间!
“雯雯!”秦莲芝惊呼。
姜好与陆妤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转身追了出去。
天台风大,瞬间吹乱陆妤脑后马尾,发丝拂过侧脸。
她眯眼,迅速扫视空旷屋顶。
孙雯蜷缩在远离天台边缘巨大水泥通风管后面,只露苍白光脚和一小片蓝白校服裤脚。她把自己藏严实,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发抖。
姜好停步,示意陆妤不要再靠近。
她独自一人,放缓脚步,慢慢走向通风管,在几步远地方站定,没贸然上前。
“雯雯。”姜好声放柔,“我是姜阿姨。你妈妈被医生接去抢救了,最好的医生都在帮她,她会没事的。”
通风管后无回应,只有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断断续续。
姜好继续说,语气平稳:“你妈妈刚才非常勇敢。她保护了你。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平安无事,好好配合治疗,把伤养好。”
“我答应过你,等你好了,只要你还想来,厂里就有你能干的活。这话永远算数。而且,是堂堂正正勤工俭学,签合同,按规矩来,谁也不能说什么。”
通风管后啜泣声渐小下去。
陆妤站不远处,看姜好被风吹起的衣摆,看她用那种柔软又坚定的姿态,一点点安抚濒临崩溃的女孩。
不知过了多久,孙雯颤抖,带浓浓鼻音声终于从通风管后传出:“……姜阿姨……都是因为我……我妈……才会出事……是不是没有我……会更好?”
姜好的呼吸骤然一窒,脸色瞬间褪得惨白。她扶住冰冷的通风管壁,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陆妤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不同寻常的失态,眉头微蹙。
“不是!”
姜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急迫,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这句话是错的,雯雯。让你妈妈痛苦的,让你绝望的,从来都不是你本身,而是那些……伤害你们的东西。”
“我曾经……也听一个人这样问过。当时我没能给她最好的答案。今天,我绝不能让你再相信这个谎言。”
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通风管后的女孩尽可能平行:“这不是你的错。”
“你妈妈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你必须好好的。让她知道,她的坚持,她的勇敢,她的女儿,是值得这一切的。”
“我妈……真的会没事吗?”她的声音又细又轻。
“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她没事。”姜好的回答斩钉截铁。
又一阵沉默后,一双冰凉沾满泪痕的手,小心翼翼从通风管后伸出,抓住了姜好向她伸出的手。
姜好牢牢握那只手,用自己体温温暖它,然后轻轻将孙雯从藏身之处带出。
女孩头发凌乱,额角纱布渗血,脸无血色,但那双大眼里,绝望疯狂已褪去,只剩深不见底悲伤和一丝微弱,依赖的光。
姜好脱下自己的大衣,将瑟瑟发抖女孩紧紧裹住,搂在怀里,轻声说:“我们下去,看你妈妈。”
她搂孙雯,目光越过通风管,看向陆妤黑沉的眼眸。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谁都没说话。
陆妤微颔首,率先转身,为她们引路,走下天台。
一名医生匆匆走来,面色凝重:“哪位是张二妹女士家属?病人失血过多,需要立刻手术,这是手术知情同意书,需要直系亲属签字。”
孙雯像抓住救命稻草,噗通一声跪在姜好面前,抱住她的腿:“姜阿姨!姜厂长!救救我妈妈!求求你救救她!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我不读书了!我给她挣医药费!”
姜好弯腰想把孙雯拉起来,女孩却瘫软在地,哭得浑身发抖。
“家属签字!”医生催促。
孙父被押走,显然无法签字。
孙雯尚未成年。
所有目光都落在姜好身上。
姜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断。
她接过笔,在手术同意书家属栏上,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所有费用,永鑫负责。用最好的药。”她对医生说完,低头看着地上的孙雯,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妈妈拼了命,不是让你不读书的。这书,你必须读下去。”
她示意秦莲芝扶起孙雯,然后转向陆妤,脸上惯有的笑容消失殆尽。
她垂下眼睛,睫毛微微颤动:“陆校长……你赢了。”
“老厂区所有不合规的用工,按规定签合同。未成年人,今天之内全部清退。”
她缓慢开口:“我会立刻成立永鑫职工子女助学基金,个人先注资十万,厂里再匹配一部分,确保像孙雯这样的孩子,不会因为钱失学。”
她看着陆妤,眼神复杂:“这是你要的规则,底线。”
“现在,我们能有共同的规则和底线了吗?”
陆妤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道浓得刺鼻,孙雯压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
终于,陆妤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等永鑫的初审通过,带着你的清理名单和基金章程,来我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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