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枳又一次从陈宅回来时,带回了足够支付三个月治疗费用的钱,还有满身洗不掉的屈辱感。
这次陈先生要求他穿上陈雨薇的校服,坐在钢琴前——尽管他根本不会弹琴,只是僵硬地摆出姿势。
当他推开出租屋的门时,发现蕰末正蹲在角落的旧木箱前,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相册。
“你回来了。”
蕰末抬头,脸色比前几天更苍白了些,但眼神温柔如昔。
他拍了拍身旁的地板,“来,看看这个。”
谢枳脱下沾染着陈宅香水味的外套,默默坐到哥哥身边。
相册摊开的那一页是一张黑白结婚照,照片上的男女穿着八十年代的服饰,男人眉目英挺,女人温婉秀气。
“这是……”谢枳从未见过这张照片。
“爸爸和妈妈。”蕰末轻声说,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女子的脸,“我亲生母亲。”
谢枳怔住了。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父亲”这个词几乎不存在。
奶奶生前从不愿多提,而村里人说起他父母时总是欲言又止。
“奶奶一直收着这些。”
蕰末又翻过一页,这一页是几张生活照——同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婴孩,站在乡间小路上微笑。那男人与结婚照上相比老了些,但依然能认出是同一个人。
“这是爸爸抱着我。”蕰末说,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那时候他还在村里教书,大家都说他是个有出息的人。”
谢枳屏住呼吸,不敢打断。
“我妈生我时难产死了。”蕰末继续翻着相册,照片上的婴孩渐渐长大,成了蹒跚学步的幼儿,而抱着他的男人却渐渐从照片中消失了,“爸爸受不了打击,开始酗酒,后来跟村里人打架,失手把人打成了重伤。”
相册的后半部分几乎空白,只有零星几张蕰末和奶奶的合影。
“他入狱那年,我四岁。”
蕰末合上相册,转向谢枳,“而你的母亲,是在他入狱后才出现的。”
谢枳感到喉咙发紧:“她……是什么样的人?”
蕰末摇摇头:“我没见过她,只听奶奶说,她是城里来的女人,在邻镇的歌舞厅工作,不知怎么认识了在监狱里的爸爸,还怀上了你。”
谢枳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
这就是他的来历——一个囚犯和一个风尘女子的私生子。
“后来扫黄,你母亲被抓了。”蕰末的声音更轻了,“她在监狱里生下了你,托人把你送到了奶奶这里。没过多久,她就病死在监狱里了。”
所以,他们有着同一个父亲,却来自不同的母亲;一个在失去母亲后又被父亲抛弃,一个从未见过父母的面。
“奶奶收到你的时候,你只有这么小。”蕰末比划了一个大小,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像只小猫,哭声都很微弱,村里人都说养不活,但奶奶不肯放弃。”
谢枳想起记忆中总是沉默寡言的奶奶,那个用粗糙的手掌为他擦去眼泪的老人。
“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决定,”蕰末伸手,轻轻整理谢枳额前的碎发,“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弟弟。”
谢枳闭上眼,感受着那熟悉的触碰。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蕰末总是如此执着地守护他——因为他们都是被遗弃的人,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唯一的归宿。
“爸爸呢?”他轻声问,“他后来……”
“在你三岁那年,他在监狱里去世了。”蕰末平静地说,“急性肝病。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所有的碎片终于拼凑完整。
谢枳终于明白为什么奶奶总是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为什么村里孩子总骂他是“野种”,为什么蕰末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供他读书。
因为他们都背负着同样的罪与罚,流淌着同样的血与泪。
谢枳突然扑进蕰末怀里,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但这一次,他不是寻求安慰,而是想要给予温暖。
“哥,”他把脸埋在蕰末单薄的胸膛上,声音闷闷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蕰末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拍着二十年前那个婴孩:“傻瓜,我没事。”
“不,”谢枳抬起头,眼神坚定得近乎偏执,“我会赚够钱,治好你的病。然后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就像当年蕰末为他撑起一片天那样,现在轮到他来守护这个从小守护他的人了。
蕰末凝视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小枳,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谢枳避开了他的目光:“正经工作,就是辛苦点。”
“别为我做傻事。”蕰末轻声说,“我不值得。”
“你值得!”谢枳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你值得一切最好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后,蕰末只是轻轻拉过谢枳,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睡吧,”他说,“明天还要早起。”
那一夜,谢枳在梦中回到了童年。
他梦见自己坐在门槛上等待哥哥归来,梦见奶奶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梦见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抱着年幼的蕰末站在乡间小路上。
醒来时,天还未亮。
蕰末还在熟睡,呼吸轻浅。
谢枳轻轻起身,从抽屉里取出陈先生给他的手机,一个粉色的,甚至壳背后还放有一张拍立得的手机。
“下周的安排,我接受。”
然后他删除了聊天记录,重新躺回蕰末身边,紧紧握住哥哥冰凉的手。
为了这个在他缺爱的童年里给予他一切的人,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即使是彻底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周。
清晨五点半,谢枳在手机震动声中醒来。他迅速按掉闹钟,侧头看向身旁的蕰末——还好,没有被吵醒。
蕰末的睡颜在晨光微熹中显得格外脆弱,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谢枳伸手,极轻地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发烧,才稍稍安心。
他悄声起床,为蕰末掖好被角,然后走进狭小的卫生间。
镜中的自己眼下有着明显的乌青,他掬起冷水拍在脸上,试图振作精神。
今天是他第三次去陈宅。
前两次的经历像附骨之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陈先生那种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的眼神,那些轻柔却不容拒绝的触碰,那些要求他穿上已逝少女衣物的时刻……每一秒都是煎熬。
但他没有选择。
谢枳从抽屉深处取出那部只与陈先生联系的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下午三点,司机老地方等。”
他深吸一口气,回复:“收到。”
走出卫生间时,蕰末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咳嗽,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声轻轻颤抖。谢枳快步走过去,递上温水和一个白色的小药片。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
蕰末吞下药,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好多了。”
但这谎言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他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眼下是病态的暗沉。
谢枳没有戳穿,只是转身去厨房准备早餐。米缸快要见底,他小心翼翼地量出最后一点米,加上大量的水,熬成稀薄的粥。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他背对着蕰末说,手上搅拌粥的动作没有停,“可能晚点回来。”
身后沉默了片刻。
“又是那个临时工作?”蕰末的声音很轻。
“嗯。”谢枳没有回头,“报酬很好。”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狭小的厨房里弥漫着米粒的清香。谢枳感觉到蕰末的目光落在他背上,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小枳,”良久,蕰末轻声说,“如果太辛苦,就算了。”
谢枳关掉火,转身面对哥哥:“不辛苦。”
他的语气太过急促,太过坚定,以至于两人都愣了一下。
蕰末注视着他,那双与谢枳极为相似的眼眸中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担忧,自责,还有一丝谢枳读不懂的深沉。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蕰末突然说,“梦见我们小时候,你坐在门槛上等我回家。”
谢枳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然后呢?”
“然后我回来了,带着一个馒头。”蕰末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你开心地扑过来,说‘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谢枳的喉咙发紧。他记得那个场景,记得每一个细节——那天蕰末去邻村帮工,回来得比平时晚,他以为哥哥不要他了,坐在门槛上哭得几乎喘不过气。直到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他才破涕为笑。
“我永远不会丢下你。”谢枳说,声音低沉而坚定。
蕰末摇了摇头:“我怕的是,有一天你会因为我而迷失自己。”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精准地刺入谢枳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哥哥他早已迷失,早已在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就抛弃了部分的自己。
但他没有。
他只是盛好粥,端到蕰末面前:“别胡思乱想,先把粥喝了。”
下午两点半,谢枳站在城中村入口处等待。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衬衫,袖子仔细地扣到手腕,遮住了前一次在陈宅不慎留下的淤青。
黑色的轿车准时出现,无声地滑到他面前。司机下车为他开门,表情一如既往地漠然。
“陈先生在等你。”司机说。
车程中,谢枳一直望着窗外。
城市的景象从破败逐渐转向繁华,仿佛他正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
陈宅依旧安静得令人窒息。佣人引他进入客厅,陈先生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
“你来了。”陈先生抬眼看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往常更长,“今天气色不错。”
谢枳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雨薇生前最喜欢喝茶,”陈先生示意他坐下,“她说茶如人生,苦后回甘。”
谢枳在对面坐下,看着陈先生熟练地洗茶、冲泡、分杯。
动作优雅流畅,显然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练习。
“尝尝看。”陈先生将一小杯茶推到他面前。
谢枳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茶香清冽,入口微苦,确有回甘。
但他尝不出任何“人生”的滋味,只觉得这茶昂贵得令人咋舌——这一小杯,或许就抵得上他和蕰末一周的伙食费。
“怎么样?”陈先生问,眼神期待。
“很好。”谢枳干巴巴地回答。
陈先生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雨薇总能说出很多感受——有时说这茶像春天的细雨,有时说像秋夜的月光……”
谢枳沉默着。
他不知道春天的细雨和秋夜的月光是什么味道,只知道饥饿是胃里烧灼的痛,寒冷是刺入骨髓的凉。
“没关系,”陈先生忽然又笑了,“慢慢来。”
喝完茶,陈先生带他上了二楼。这一次,他们没有去陈雨薇的卧室,而是来到了一个宽敞的舞蹈室。四面都是镜子,把他们的身影无限复制。
“雨薇从小学习芭蕾,”陈先生走到房间中央,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她跳得最好的是《天鹅之死》。”
谢枳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陈先生打开一个衣柜,里面挂着一件洁白的芭蕾舞裙。他取出舞裙,转向谢枳:“今天,我想看看这支舞。”
谢枳的呼吸几乎停止。
穿女装是一回事,模仿一个死去的女孩跳舞是另一回事。
“我不会跳舞。”他说,声音嘶哑。
“没关系,”陈先生走近他,眼神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你只需要穿上这件衣服,摆几个姿势。我想看看……她最后的样子。”
谢枳看着那件洁白的舞裙,感觉它像一件寿衣。
他想拒绝,想逃离,但脑海中浮现出蕰末苍白的脸,想起医生说的“如果不及时治疗,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
他慢慢伸出手,接过了那件舞裙。
在更衣室里,谢枳颤抖着换上芭蕾舞裙。裙子很合身,像为他量身定做。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穿着白裙的年轻男子,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当他走出更衣室时,陈先生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转一圈。”他轻声说,声音有些颤抖。
谢枳顺从地转了一圈,裙摆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陈先生走近他,伸手轻轻抚摸他裸露的肩膀。那触碰让谢枳浑身僵硬,但他没有躲闪。
“那天晚上,她就是这样,”陈先生喃喃自语,眼神迷离,“穿着这件裙子,在舞台上跳完最后一支舞……然后,车祸……”
他的手指收紧,几乎掐进谢枳的肉里。
谢枳闭上眼,强迫自己忍受这一切。他在心中默念蕰末的名字,像念一句护身咒语。
不知过了多久,陈先生终于松开手,后退一步。
“好了,”他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今天就到这里。”
谢枳如释重负,快步走回更衣室。
当他换回自己的衣服时,发现肩膀上已经留下了几道明显的红痕。
离开陈宅时,陈先生又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
“下周同一时间,”他说,“我想看你跳完那支舞。”
回程的车里,谢枳靠着车窗,疲惫地闭上眼睛。他拿出那个护身符,紧紧握在手中。
护身符上还残留着蕰末的气息,那股淡淡的药味让他莫名安心。
车停在城中村入口时,天已经黑了。
谢枳下车,走向那栋熟悉的破旧楼房。
四楼的灯依旧亮着,像黑暗中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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