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静谧，繁星点点明亮，一轮弯刀月像铁钉钉在天空，一阵微风吹过，梧桐树上的树叶窸窸窣窣作响。
叶子紧了紧棠棠身上的小毯子，朝着唯一来机械厂的道路方向望去。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斑驳的照在地上，陆承踩着疲惫的步伐疾步往家走，借着昏黄的路灯，远远见叶子抱着棠棠坐在机械厂大门口，心中一紧，小跑往前。
叶子起身颠了颠怀里的棠棠，轻声道：“棠棠，爸爸回来了！”
陆承伸手接孩子，“怎么坐在门口了？”
棠棠迷迷糊糊被抱到陆承怀里，抬眼迷朦看了看，喃喃道：“爸～爸爸…”圈着陆承脖子睡着了。
叶子扒了扒她额前的碎发，“好几天没见到你，她想你，一晚上都在念叨你。”
陆承心中叹了口气，都怪那个冯主任着急忙慌想着邀功，偏偏遇上对方商会联合压价，他最近的工作重心都在县委那边，早出晚归，孩子见不到他面自然想，他也想。
夫妻俩比肩而行，橘黄的灯光映着陆承疲倦的脸庞，一到家，陆承把棠棠小心放在床上，轻轻盖上薄被，自己斜靠在床头不想动，叶子端着盆水进来，蹲在床边给他脱鞋，陆承挣扎坐直身体，叶子褪下他的袜子，双脚放进盆里，“你先泡泡，解解乏，我给你倒杯水来。”
陆承整个人松软，直接向后躺下挨着棠棠脚边，捧着她脚亲了亲，一脸享受。
叶子端水进屋见陆承泡着脚人已经睡着了，蹲在地上给他擦干脚，抬腿上床，收拾好一切上床时，父女俩头挨着头睡的正酣，陆承打着呼噜一点不影响棠棠的睡眠，说来也怪，平时一点声音都能让她紧张，偏偏在陆承呼噜声里安然入睡。
次日，母女俩醒来，陆承早就走了，棠棠瘪着嘴，泪眼婆娑，低低唤爸爸。
叶子想起陆承昨晚和她商量的事，一时拿不准主意，开口问陆雪的想法，“姑姑，阿承说他这两年工作估计要偏重在县委，那边也有公房提供，家具都齐全，想让我们搬那边去住，您看行不？他整天忙完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回来机械厂，他想孩子，孩子也想他。”
陆雪停下手里的活，神情纠结，说：“是啊，老这么扯着，他也累，住过去我又担心你姑父一人在机械厂不能好好照顾自己，曈曈也在这边上学，单放你们母女俩跟去我又不放心。”
叶子：“我也担心去了那边不自在，这边都是熟人，左右邻居也好相处，可我又心疼他，昨晚泡着脚直接就睡着了。”
陆雪想了想，一拍板做了个决定，“让你姑父去找张自行车票，咱家也买个自行车，再给他打包个铺盖放在那边的宿舍里，要是他忙太晚就在那边歇了，不忙就骑车回来。”
叶子觉得这个折中办法挺好，转身回房打包了一套铺盖。
午饭刚过，叶子从里屋拿出个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两块桃酥，这是昨夜陆承专门带回来给她吃的，有了孩子，陆承还是喜欢悄悄单独给她藏东西吃，想到这又觉得他小气的可爱，咧嘴笑了，“你们爸爸昨天回来专门给你们带的桃酥，你俩一人一块。”
曈曈扒开油纸拿起一块桃酥，对半掰开，一边递半块，“奶奶，妈妈，你们分一块，我和妹妹分一块。”
陆雪不拒绝，她不主张一味付出，否则孩子会把这种关爱当作理所当然，生生养出个白眼狼。
曈曈又把剩下的一块分成两半，分给棠棠，看着自己半块，他又掰开一半，一口包在嘴里，举着小半块往外跑，走到李家院门口，悄悄叫出清清，一把塞进她嘴里，两个小孩站在院门口满脸喜色。
棠棠也学哥哥把半块桃酥又掰开两只手一边举一块，轻咬一口细细品尝。
狗蛋进屋来叫曈曈去上学，棠棠把剩下的那小块分给了他，两小孩子边吃边笑，叶子看着一脸欣慰，“姑姑，他们可真好，还是住机械厂好，只能幸苦阿承了。”
陆雪笑了，说：“叶子，你孩子养的好，兄妹俩感情深厚，机械厂里那些多子女家庭的矛盾都是大人一碗水端不平的结果，问题都是日积月累造成的，多少兄妹长大了老死不相往来。”
叶子有些羞赧，她根本不会教，是陆雪手把手教她，兄妹俩有矛盾时他们都不插手让他们自己解决，事后分开讲道理。
门外传来焦急的脚步声，曈曈和清清被催赶着进了屋，何花拍了拍胸脯缓了口气，对着几个孩子说，“今天下午你们不去上学了，就在家。”
叶子诧异：“这是怎么了？”
何花：“我刚刚去供销社，还没到就看到一群小红兵扭着个人往家属楼去，走近一看，是卢元元的妈妈周老师，被剃了阴阳头。”轻轻啐了一口，“这群孩子，没个天高地厚，卢元元妈妈不是在县高中教书嘛，这群孩子就是县高中的，我就怕子弟学校的孩子跟着学。”
陆雪轻轻叹了口气，“去年成立了军管会，武斗的情况好了很多，这怎么又开始了。”转头给几个小孩说，“下午就在家做作业吧，狗蛋你去跟你妈妈说一声，你看你要不要去学校。”
狗蛋还没来的急回家问，他妈李大妮风急火急进了屋，开口道：“刚刚，卢…”
“知道了，我刚刚看到已经说了，想着下午就不让他们去学校了，你看你怎么打算？”何花打断她，说了安排。
李大妮：“我也觉得不去，正好，之前我还有些黄豆，泡了，你们几个帮忙磨成豆浆，煮豆浆饭，”摸了摸棠棠小脸，“棠棠也爱吃，养胃。”
整个下午家属区这块都拘着自家孩子没有去学校，对面范妈妈胆子大，听说这事后跑去了后面家属楼看，回来给众人说：“哎，遭老罪了，头被剃成那样不说，还把家给抄了，都是她自己教的学生，心不得寒死，那群小红兵走后她想不通差点儿跳了楼，还好被拉住了。”
陆雪听完说，“脸面什么都不值，活着最重要，希望她想开点。”
一旁的李倩满脸担忧，就怕子弟学校学生模仿，那她爹李老师那就是首当其冲被批斗的对象。
天刚擦黑没多久，卢元元领着他爸爸来了陆家，在下午的这场斗争中，卢元元也被打青了脸，曈曈找出家里的红药水给他轻轻涂抹。
陆雪倒了杯水给卢爸爸，问“元元妈还好吧？”
卢爸爸一脸颓废，摇摇头，“她想不通，整个人精神恍惚，邻居帮忙看着的，我…我想请陆所帮帮忙，能不能把孩儿他妈调到子弟学校来。”
陆雪抿了抿唇，这些年她一直谨小慎微就怕宋如耀被打成老右，如今自家还有孩子怎么好淌这浑水，轻皱眉头，“学校的调任你应该找李老师才对，陆承不管机械厂。”
卢元元爸爸来之前没抱希望，只想着碰碰运气，闻言，深深叹了口气，起身说：“打扰了。”带着元元回家了。
叶子目送着父子俩离开，背影尽显悲凉，不禁潮了眼眶，卢元元妈妈那么温婉又热爱教学的老师这次的打击太大了，曈曈走到她身边满目愁绪，“妈妈，李虎哥说元元以后就是狗崽子了，我还可以跟他玩吗？”
叶子轻揉了揉儿子的发顶，“我也不知道，晚上我问问爸爸。”
晚上，陆承回来，叶子把发生的事给他说了，他坐在床尾泡着脚，爱莫能助，沉着声说：“这事发生前调没问题，现在都盯着她呢，谁敢往自己身上惹骚，一群孩子个个喊着造反有理，有时候有理都说不清，姑姑那句话说得对，抛开面子，先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论对错，死人是没办法替自己辩解的。”拉过叶子的手放在手心轻轻摩挲，“曈曈可以跟元元玩，注意点方式方法就行。现在怕的就是这阵风再起，波及到机械厂就不好了，我想了，外面还是有点乱，你们跟着去住县委还是不好，我宁愿早起晚归都行。”
叶子给他指了指床尾摆的被褥，说了陆雪的安排，“这样你也可以多休息会，老走那么远的路回来，怪让人心疼的。”
陆承嘴角微微翘，目光灼灼，“哎哟，你在心疼我啊。”
叶子脸一红，爬上床搂着棠棠睡觉，感觉自己刚睡没多大会，身体一沉，悚然一惊，是陆承！看了看窗外，黑漆漆一片，又转头看床头闹钟已经5点了，暗哑着嗓音，“你这是干什么？”
陆承抬头亲了亲她嘴角，“你们都要我去住宿舍了，我不得走之前吃个饱饭，正好，你醒了，专心点。”
叶子配合着他，到最后被弄哭了，她一哭，又撞到他心窝上。忙活完，叶子眼角挂着泪沉沉睡去，陆承扛起被褥踏着朝阳神清气爽走去县委。
天亮后，曈曈去了学校，班级里，卢元元的课桌被人丢在了教室的最后面，孤零零一个人坐，曈曈见卢元元畏畏缩缩呆在墙角，主动搬了自己的桌子坐到了他旁边，狗蛋跟着挨着曈曈一起，三人一桌坐在最后面，老师看到后并没有说什么，卢元元妈妈的遭遇只是当下所有老师的一种缩影，心有怜惜但不能公开表达，转身对着黑板，红着双眼开始板书。
陆承嘴上说着对卢家事爱莫能助，但想的更远的是担心这股造反再掀**，研究所里那些人就没办法保住了，他找到冯主任晓以利害，特别说了任由这种事态发展的话，会影响到茶叶销售，不能及时完成化肥生产线的搭建。
冯主任云淡风轻的脸色立马骤变，不能完成生产线的搭建，他的立功就会付诸东流，他曾经写的方案书字字都可以成为批判他的证据，正色道：“你放心，我一定给他们说要守好底线，不会去冲击工厂。”
陆承心中明了，这次运动就是眼前这位在幕后推动的，目的不难猜测，是排除异己巩固自己的话语集中权，眼中一闪而过的鄙视被他快速隐藏，笑道：“冯主任办事，我哪里不放心，大家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就是现在这个销售确实让人着急。”
冯主任说：“我把黄秘书借给你，县委的工作他熟，让他给你帮帮忙。对了，听说你住到宿舍了。”
陆承点点头，“房管科给了个二楼的单间，机械厂还是太远了，一来一去时间都花在路上了。”
“我有个单间也在二楼，太晚我也是歇在宿舍的，有空串串门。”冯主任道。
冯主任家在县委家属院离县委500米，这么近的地方，换他，他才不住宿舍，他本来也不愿来住又别扭的不想主动开口，怕被叶子笑只好不情不愿的先住下。
周六一下班他火速往家赶，没想到到家却发现章燕还在他家学习，赵元给她做辅导，便问陆雪怎么回事？
陆雪说：“章燕7月参加统一考试就可以获得高中文凭，也没几个月了，干脆就在咱家学完，你不在家，赵元的数学还行就来给她说说数学题。”
陆承扫了两人一眼，没太在意，转头问“孩子和叶子呢？”
陆雪：“去场院玩去了，没想到你今天回来，还以为你明天一早回家。”
陆承正想抬腿去场院找，纱门猛得被推开，棠棠蹦蹦哒哒往屋里跑，看到陆承的时候愣了一下，扭过头直接奔向陆雪怀里。
陆承一腔热情被女儿冷落，尴尬的揉揉鼻子，对叶子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叶子笑道，“她想你，你又不在家，她生气了。”
棠棠扑在陆雪怀里不肯理陆承，陆承弯着腰，贴在她耳边说着好话，“棠棠，爸爸可想你了，明天休息，一天都在家里陪你好不好？”
棠棠提溜着黑葡萄般的眼眸看着陆承，判断着他话的真假，奶声奶气说：“不…遍…人”
陆承重复，“不骗人，不骗人。”
棠棠这才愿意放开陆雪转而投入陆承的怀里，陆承抱着她凑到鼻下吸了吸，“好香啊。”喷出的热气痒的她咯咯大笑。
章燕停了笔见父女俩嬉戏，问道：“陆叔叔，棠棠还去育红班吗？”
陆承笑过后，缓了缓，“你们一个阿姨管差不多10个小孩，她说话又不利索，被人欺负了都没法说清楚，我还是不放心，准备她再大点了再送吧。县委那边也有机关幼儿园，那边一个老师只负责几个孩子，我觉得挺好的。”
章燕说，“那要看机械厂肯不肯多招几个小阿姨，一个人管那么多确实有些吃不消，说话清楚的还好点，像程前，他要干什么都能清晰表达，要是说话不清楚的，裤子尿湿了我们都不知道。”
章燕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拿脚碰了碰赵元，朝他示意离开，他起身收拾准备一起。陆承叫住章燕，“正好，我要去你家和你爸说点事，一起。”
棠棠不肯从爸爸身上下来，陆承抱着她一起去了章家，路上，陆承说，“你和赵元…”
章燕忙不迭撇清关系，“我和他没什么？”
陆承狐疑的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一到章家，章燕立马跑回自己房间，高音萍见陆承抱着棠棠，伸手接过说带她去吃红枣，陆承一人去了书房找章师长。
陆承说：“我回来看大门外持枪站岗了？”
说到这个，章师长点起一根烟，眼底都是压抑的怒气，“那天小红兵们闯进来，门卫不敢拦，结果在我们眼皮底下抄了家，弄得人心惶惶，李老师跑来跟我说，老师们都不敢上课了，怕学生们学着干。”猛拍了下桌面，“这肯定是那个冯主任支持的，好不容易安生了又来？我已经向上面申请了列机械厂为军事重地，严禁闯入，我不管外面怎么闹，子弟学校这边谁带头谁取消学技资格，早点去知青下乡。”
陆承等章师长话说完平了气才开口说，“我给冯主任说了不能任由这事发展否则影响茶叶销售，不过我看这次很快会平息，除了学生容易冲动，其他很多人都没有以往的激情，时间一长，有的人觉得没有意思，有的人会想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当然还是有些人热血上头，总之我看“逍遥派”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章师长：“你自己在县委多留心，冯主任这个人…”摇了摇头，后面话没说。
高音萍推开门，“你们俩说完了没有，棠棠瞌睡来了。”
棠棠哈欠连天，朝着陆承伸手，被陆承抱在怀里还没到家就睡着了。
叶子打来盆水，陆承拧湿帕子给她擦着脸和手脚，给她脱衣服时，从她荷包里掉出几颗红枣，陆承说是高婶子给她塞的。”
叶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打开抽屉翻出个白坨坨递给陆承，“前天收到了大哥寄来的包裹，在红枣里面发现了这个，姑姑说应该是给你的。”
陆承找来剪刀剪开，陆大哥包的仔细，又是毡布又是油布，最里面还用棉花裹着，层层打开后一颗碧绿碧绿的翡翠原石展露眼前，叶子惊呼，“真好看。”陆承让她找出首饰盒，叶子从柜子的衣服堆里翻出来个原木匣子，这还是在废品站捡的，没想到这盒子还有暗格，正好用来装些贵重物品。
陆承把翡翠石头小心翼翼包好放进暗格，又叮嘱叶子藏好，免得小丫头自己翻了出来，说道：“光有这个，还有别的没有？”叶子想起还有封信，找出来给了他。
陆承打开信仔细阅读，叶子问道：“信里写什么呢？”陆承把信折起，抬手搂着媳妇，“大哥说这个原石如果满意还可以帮忙再找几块，对了，大嫂生了个儿子。”
叶子转了个身，紧了紧棠棠的被角，情绪低迷回应，“苏老师肯定很喜欢。”
陆承知道她想多了，从后抱着她，“他们都生儿子才显得咱闺女宝贝，生儿子是一时乐，一辈子当牛做马，老了还得看儿媳妇脸色，生闺女就不同了，我老了女婿还得孝敬我。”
叶子扑哧一乐，“就你会安慰人，”转身窝在他怀里，“这几天住宿舍还好吗？”
好、好的很，好得陆承牙痒痒，但他偏要硬撑着，不肯开口要回来住，话锋一转，“我床上被单有些脏了，明晚上你跟我一起去宿舍换换，正好你看看环境好不好。”
叶子不疑有他，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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