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晌午,天色沉沉地坠了下来,乌压压的一片。
燕虞郎看着天色,眉尖微蹙,驱马至马车旁。
“公主,前方离下一个镇还有三十里路,看天色马上要下大雨,恐怕来不及了。”
“离姑苏还有多远?”马车内传来宜昌的声音。
“约有三日行程。”
宜昌掀帘看了眼天色,已然暗了大半。
“叫人先行一步,看看有无村舍暂时避雨。”
“是。”
燕虞郎上前,叫了两个斥侯先行,又安排人照看行装,以免没来得及找到村舍,暴雨落下时损毁东西。
宜昌放下车帘,外面看着平平无奇的一辆马车,车顶竟镶嵌着数个夜明珠,车外暗如夜晚,里面却宛如白昼。
半柱香后,斥侯来报,没有看见村舍,但有个道馆可作避雨,燕虞郎去请示宜昌。
窗外乌云越发厚重,宜昌想了想,还是颔首同意了。
剩下的事不用她操心,自会有人去与道长说明情况,未下马车,直接驶至道馆内。
宜昌被扶下马车,往外看了一眼,有两个小道童身穿青色道袍站在院子门口,好奇地探头往里看,对上她的目光时,脸唰一下红了,直直愣在原地。燕虞郎察觉到她的视线,利眸直接扫向门口,两个小道士皆吓了一跳,慌乱跑开。
“何必吓他们。”宜昌笑道。
“公主天颜,岂可让他人窥视。”燕虞郎道。
他向来一根筋,宜昌也不管他,转身进了房中。
众人方收拾好片刻,哗啦啦的雨偏倾盆而下,庭院中的青竹被雨打的越发青翠透亮。
道馆中的被褥干净是干净,但可能南方多雨水,宜昌总觉得潮乎乎的,睡得很不舒服。惊别鹊帮她用火盆烘了一遍,可外面的水汽太大,很快又觉得潮湿。
宜昌向来娇贵,睡不惯这样的被褥,又不愿再叫惊别鹊起来麻烦。直接坐起来于窗前赏雨,雨声哗啦啦地下,涤荡世间污秽。
心绪渐渐宁静下来,不由想起出宫前,她与父皇的对话。
“宜昌,你当真要去姑苏?”皇帝看向她,眸光深深,“你可知你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宜昌跪坐,低着头道:“儿臣知道。”
她知道,她这一去,表面上是远离朝堂纷争,实则是来到纷争更加激烈之地——姑苏的玄德学宫。
姑苏是读书人心中的圣地,此处有四大世家之一的清流宋氏,族中曾出过数位文学大儒,不乏拜阁入相者,文化底蕴十分深厚。而玄德学宫是本朝第一学宫,广纳天下贤才,世家贵族子弟入仕之前都会来此先行镀金,也就是说,只要想入仕的、想求名的都会想方设法地钻进玄德学宫。
而她,需要的就是这些追求名利的人。
从相生那里,她得到一个教训,表面上的站队是最不可靠的关系,她需要的,是更稳固的关系。像临安陈氏这般,以姻亲关系将他们拉入自己阵营。这样一来,背叛皇室,就等于背叛自己的家族。只有追求皇室,才是在追求他们梦寐以求的名与利。
见她行动乖顺,却态度坚定,皇帝知道,这个女儿,是打定了主意,要在玄德学宫拉拢合适的世家,成为维护皇族的最好力量。
“我并不想让你以牺牲自己婚姻的代价来......”皇帝还未说完,话便被宜昌打断。
“父皇,这不是牺牲。”宜昌抬头,露出执着的眼神,“为何我身为父皇唯一的女儿,却不是您最合适的继承人呢?
“为何我足够聪慧足够优秀,朝臣属意的皇位继承人却是彭城郡王?
“为何我参政是牝鸡司晨,而他参政却是顺理成章?”
宜昌看着他,慢慢说道:“父皇,明明属于我的东西,我却要去争、去抢,我不服。”
所以,她一定要成为皇位继承人。
彭城郡王无非是拥有临安陈氏的支持罢了,她要维护皇族、打压世家力量,也要那部分拥护皇族的力量成为拥护她的力量。
她才是真正的正统!
皇帝看着她,这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对她又爱,又恨。
恨其天赋聪慧、用不服输,却偏偏是个女子。又爱其优秀有野心,骄傲,又有资本撑得起这份骄傲。
可他不止是她的父皇,还是万民之君。他的决定,往往掺杂了无数的无奈。但他喜欢看到宜昌这样,看到他宠爱大的女孩儿,用不服输的倔强,去争取她想要的一切。
“去吧,宜昌。”皇帝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去争,去抢,去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下到半夜,雨渐渐小了,原本豆大的水滴变成雨丝,淅淅沥沥地像雾一样。
青翠的竹叶被雨洗过,绿到发亮,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与竹林的清雅,风吹过窗,带来丝丝凉意。
宜昌有些昏昏欲睡,但她不想去床上睡潮湿的被褥,就在窗棱上撑着下巴,头像小鸡似的一点一点。
半梦半醒间,恍惚听见一阵琴音。
琴音清亮婉转,似雨丝落在翠绿的竹叶上,一点一点,汇聚成一颗晶莹透亮的大水滴,再顺着竹叶的纹路滑落,跌入泥里。
宜昌被琴音唤醒,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在琴音中,仿佛窥见了弹琴者的心,宁静、阔远,带着豁达的潇洒,仿佛什么都能随时放下。
她不由起了几分好奇,起身叫醒惊别鹊,惊别鹊被叫醒才发现公主只着寝衣在窗户前坐了许久,她伸手一探,果然双手冰凉,不由有些自责,“我怎么睡着了,公主起来我都不知道。”
“无妨,你听这琴音。”宜昌食指竖在唇间,示意她细听。
朦胧间,似乎是有一道飘渺琴音传来,她看向公主,宜昌道:“我们去会会这位琴师。”
说着,便披了一件长披风,二人提着灯笼往琴音出去。
道馆不大,但设计精巧,长长的连廊还做了屋檐遮雨,一路走来白墙绿瓦、翠竹绿松,十分惬意。
直至一处拱门,二人方找到弹琴之人。
此时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明月便渐渐露出头来。地上时有盛着月亮的水洼,泛着亮光。
他跪坐在院中的亭子里,一身素净白衣,袖袍飘逸宽大,低垂着头抚琴,长发顺着他肩背蜿蜒而下,风一吹,露出他的容颜。
一张如谪仙般的脸,眼睛漆黑如墨点,薄唇高鼻,带着点疏离的清冷感。
一抬眼,望见门洞处的女子,长长的斗篷将她浑身裹住,身姿纤细窈窕,只从中间露出一只素白的手提着五角灯笼,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身上,全身上下无一件饰品,也能看出气质非凡。
他摁住琴弦,微微颔首,以示礼仪。
宜昌也微微欠身。
“深夜惊扰娘子,是某之过。”男子温声道,一边站起身来。
“郎君雅艺,能听到如此天外之音,是妾身的荣幸。”宜昌微笑回道。
男子已经抱起琴,起身欲离开,宜昌有些失落,但也没有纠缠之意。
身后的侍从为他打伞,两人径直向她走来。
宜昌就这样看着他,直到他至身前,低声道:“麻烦娘子让步。”
她这才晃觉,这个庭院只有她站着的门洞是唯一出路。
她有些好笑于自己的呆傻,转身让了。
男子微微颔首表示感谢,跟侍从从她身侧走过。
看着那人的背影,宜昌忽然唤道:“郎君,如何称呼?”
男子并未回头,只道:“不过萍水相逢,何需留下名姓。”
宜昌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人身影,才抬步离开。
她走的缓慢,问惊别鹊:“你觉那人如何?”
惊别鹊见她脸上带着笑意,道:“容貌英俊,雅乐出众。”
“那你觉得,他配我如何?”
惊别鹊提醒道:“公主,您别忘了您来姑苏是为了什么。”
为了和世家联姻,拉取世家的支持。
宜昌默默叹了一口气,心想,等这事完结了再去寻这人,只要他尚未婚配,自己就能将他带回京中。
然而并没有等她再寻,很快,她便见到了这人。
姑苏多雨水,特别是即将立夏,雨下的越发频繁,泥泞路不好走,原定三日就能到,拖拖拉拉走了五日,才终于到姑苏。
姑苏刺史桑槐早早得知消息,出城迎接,又为她办了接风酒席,恭贺她的到来。
宜昌是不耐烦应付这样的场合的,可她初入姑苏,刺史举办的宴会定然会邀请各个有名有姓的世家,其中不乏想攀上她的线的,若是不去,便会错失一个笼络人才的时机。
所以她还是答应了。
宴会定在晚间,地点却是宋府,宋氏一族是姑苏的名门望族,这样的宴会在他们府里办,十分合适。
宜昌梳洗换装之后,便乘坐桑槐安排的马车前往宋府。
宋府之中,泾渭分明地分成几大块,其中最鲜明的便是四大世家的子弟们,他们是这种场合的绝对中心,无数人借着宴会敬酒、攀情分,指望着得了青眼能够有更好的机遇。
宜昌来时,宋府作为举办宴会的东道主,都等在门口迎接。
她一下车,一眼便见到站在最前方的郎君,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他身着一身青绿色滚边长袍长身玉立,面容俊美,眉眼疏离,举手投足自带清傲风骨。
是那日在道馆里半夜抚琴之人。
宜昌慢慢走至他面前,嘴角含笑:“郎君,又见面了。”
“见过公主。”宋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躬身行礼。
众人闻言,皆有些惊讶,只是当着公主的面不敢开口,只私底下隐晦的眼神交汇。
倒是刺史桑槐,乐呵呵地笑道:“公主原来和宋郎君认识?实在缘分。”
宜昌轻笑,“是呢。只是不知这次,可否有幸得知郎君名字?”
众人皆跟在她身后,低头闭嘴,个个均做些会呼吸的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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