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了一刹那。
晏之虽有心理准备,却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直接,凝了凝神,艰难开口,道:“姑娘此举,未免不合礼数。”
谢又青不以为意:“本姑娘向来离经叛道。”
晏之继续说:“姑娘身份尊贵,晏某惟恐高攀不起。”
“高攀不起?”她重复着这四个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晏公子,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怎知就一定高攀不起?”
晏之抬眸看她,语气谨慎:“观小姐气度言行,必是京中显贵。在下不过一介寒门举子,赴京赶考,前程未卜,实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昨日街头与今日西市,小姐厚爱,在下感念于心,然婚姻大事,并非儿戏,还请小姐莫要再戏言。”
“戏言?”谢又青嗤笑一声,坐直了身子,抬手缓缓摘下了帷帽。
霎时间,那张明艳逼人、毫无遮掩的容颜完全暴露在车厢内昏黄的光线下。谢又青本就生的极美,却不是那种养在深闺、被金银玉器堆出来的精致。她眉眼生的妩媚,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勾魂摄魄的一双狐狸眼,偏偏眸光如雪,叫人看不出半分讨好,反而更显贵气。唇瓣殷红,笑起来时,右边的嘴角总比左边翘的略微高些,透着一点叫人无法讨厌的狡黠。
她微微扬起下巴,直视着晏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本小姐向来言出必行,绝无戏言。”
晏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谢又青打断:“晏之,你是聪明人。我便不妨与你直言。”
“你说你寒门出身,前程未卜。正因如此,你才更需要一个助力,不是吗?科考之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即便你才高八斗,若无贵人提携,焉知不会明珠蒙尘?”她指了指自己,随即懒洋洋地倚靠在软垫上,“今年科考,京中有好几家高门子弟也要应考,学子中一片怨声载道。你置身其中,岂会不知?”
晏之沉默不语。这京城之中派系林立,利益纠葛,他自然清楚。
文人之间,最是讲究门派和传承、人情与交际。一个学子初到京城,按照本朝惯例,便是到处递帖子和文章,俗称海投。若是哪篇文章被看上了,主人家便会请你去府里吃个饭,再夸奖一番,俗称刷脸。这能被投递帖子的人,要么就算赫赫有名的大儒,要么就是当朝肱骨,说白了都是手能伸进翰林院的。
可这样的人,每时每刻想要巴结他们的人,怕是能从宫门口一直排到西市去,各家又都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与其扶持一个素不相识的寒门学子,不如选择一个知根知底的自家人来的方便。
久而久之,拜帖拜师原本被视为文人清流之间的交际,现如今也不过只是党争的有一项工具罢了。普通学子要往上走,何其之难。
“我父……家父与翰林院颇有渊源,与天子也颇为熟识。”这话谢又青说的不大利索,但总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你若应了我,莫说区区科考,便是日后仕途,也是平步青云。这难道不比你独自在这京城艰难挣扎要好上千百倍?”
“自然。”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许,“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逼于你。只是,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本宫今日既能找到你,他日若不想再见到你,或许也并非难事。”
好一番剖白辨析,软硬兼施。
晏之垂眸沉默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真实的情绪。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朝谢又青盈盈一拜,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
“殿下此言,实在令在下惶恐。但此事关乎终身,请容在下晏某慎重考虑。”
谢又青见他总算不是拒绝,心下松了口气。再多说,倒显得她强人所难。
*
马车在高升客栈附近的一条僻静巷口停下。
晏之躬身行礼:“多谢小姐相送,在下告辞。”
“嗯。”谢又青在马车里淡淡应了一声。
看着那抹青灰色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内,谢又青才吩咐车夫回府。
回到公主府,已至深夜。侍女服侍谢又青沐浴更衣,卸下一身繁重头饰,而后她屏退了左右,只留轻云在一旁伺候梳发。
“殿下。”轻云轻声开口,“您今日对那位晏公子,是否太过急切了些?虽说是寒门子弟,也应当查清楚才是。”
谢又青看着镜中自己的眉眼,淡淡道:“本宫知道。但他若聪明,便该知道这是最快最稳的捷径。至于底细……”她嘟了嘟嘴巴,“派人去查。”
“是。”轻云为她梳好头发,便领命去了。
八月十六月亮依然很圆。月至中天,透过窗户,斜斜洒落在谢又青身上。
她躺在榻上,慢慢回忆今日见闻。她需要的是一个没有背景、易于掌控,又能让她看得顺眼的驸马。晏之目前看来,完美符合这些条件。至于他那点小小的推拒和隐藏的秘密,在她看来,无非是读书人的清高和谨慎罢了,无伤大雅。
*
客栈里。
时候不早,大部分客人都已经歇下。庚叔提着一盏灯,在拐角处静静等待。
晏之上楼,轻唤一声:“庚叔。”
庚叔等了许久,此刻正在忧心,见晏之回来,马不停蹄地将他拉回厢房里。
“怎么去了如此之久?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有些意外,不过无妨?”
庚叔神色一凛:“那人可顺利见到了?”
晏之点点头:“见到了。齐衡信了我的身份,答应把我引荐给太傅。”
“今日又是何事耽搁了?”
晏之将遇到谢又青的事情一一叙说。庚叔听着听着,眉头便拧了起来。
言毕,晏之问:“此女身份可有头绪?”
庚叔面露难色:“我们的人没有查到,想来确实身份显贵。”
晏之沉吟一会:“不急。如今根基尚浅,当务之急还是先得把刑部的线接上。”
庚叔又道:“那她,会不会是被派来,探查你的身份的?”
晏之摇摇头,站起身来:“不像。据我观之,此女虽行事乖张,但直来直去,不重心机。且她今日身上熏香,乃宫中特制,应当是出席今日中秋宴席,或为宫内贵人。京城之中,尚未抛头露面的世家小姐也不在少数,不必如此惊慌。”
“再者。”晏之转过头来,看着庚叔,眼神明亮,“昔日之我已死,没人会怀疑一个刚到京城的寒门学子。”
“若她执意要求你娶她呢?”
晏之闻言叹了口气。
“再说罢。”晏之低头,握拳的手松开,随后又握起。手指微微蜷缩在手心,他感到有些使不上力气。
“还是莫要把无辜之人卷进来为好。”
*
几日后。
“公公,父皇可有说何事宣我?”
门口的太监又福了福身子手:“奴才不知。”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今日心情甚佳,想来只是几日未见,想念公主殿下。”
谢又青点了点头:“本宫知晓了。”
说完,轻云便递给他一个荷包。太监拿在手里,颠了颠,又朝谢又青行了个礼:“咱家在外头等殿下。”
屋里,谢又青对着镜子照了照,又唤轻云:“帮我把这支金步摇取下来。今日妆面素净些。让微月去取条淡雅些的裙子。”
轻云会意,麻利地取下头饰,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
梳妆完毕,谢又青坐上马车。车夫架起车,一路向皇宫内驶去。
“陛下在御书房。”太监福安候在门口,一见谢又青,便迎上来。
谢又青微微颔首。不多时,御书房里又出来一个宫女:“通传过了,殿下请随我来。”
皇帝谢弘并未端坐案后,而是站在一扇敞开的菱花格窗前,负手看着窗外一株繁茂的石榴树。听见通报,他缓缓转过身。
“儿臣参见父皇。”谢又青依礼下拜,声音比平日收敛了几分娇憨,多了些规矩。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只是寻常的打量,“近日里,在做些什么?”
谢又青站起身,脸上立刻绽开明媚又略带惫懒的笑容,仿佛真的是来话家常的:“还能做什么呀,父皇您又不是不知道。天儿这么热,无非就是在府里躲懒,看看花,喂喂鱼,闲得都快发霉了。”她说着,还故作抱怨地撅了下嘴,“正想着什么时候再进宫来,蹭蹭父皇您这儿的冰鉴呢,可比儿臣府里的好用多了。”
皇帝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踱回榻边坐下,看着谢又青,状似随意地说:“朕若是记得不错,小九今年已经十六了吧?”
“父皇真是贵人多忘事!儿臣十六岁生辰早就过啦!”
“那小九,有没有哪家心仪的儿郎?”
来了。谢又青心头微凛,果然是为了这件事。
一边思忖着,谢又青一边答道:“我的脾气,父皇还能不了解吗?自然是没有的。”
谢弘闻言笑了笑:“九儿也不小了,怎么还这般爱耍小性子。”
谢又青又笑道:“儿臣的婚事,自然是全凭父皇做主。父皇为儿臣挑选的,定然是万里挑一、最好的儿郎。儿臣都听父皇的。”
谢弘坐在书案后,闻言并未立刻接口,而是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茶,方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哦?都听朕的?朕还以为,朕的九公主是个最有主见的,平日里眼光高得很,等闲人等都入不了你的眼。”
这话看似打趣,实则敲打。
谢又青心里一紧。她抬起头来,娇嗔道:“父皇!您又取笑儿臣!儿臣那不过是小孩子脾气,看人不顺眼罢了。可这婚姻大事,关乎国体,关乎儿臣终身,自然要父皇您来定夺才最稳妥。儿臣相信父皇的眼光。”
皇帝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一份奏折的封面上敲了敲,忽然话锋一转:“话虽如此,朕虽是你父皇,却也不能全然不顾你的心意。若是将来指了个你完全不喜的驸马,日日相对,怨怼于心,岂非是朕的不是?朕看,你若真有瞧着顺眼的,不妨说来与朕听听?只要家世清白,人品端方,朕或许也能考量一二。”
谢又青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父皇这是以退为进,看似放权,实则逼问。她若此刻顺杆爬,说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便立刻从“乖巧听话”变成了“早有心思”,之前的装傻充愣顷刻间就会被拆穿。
尽管心中不虞,谢又青脸上仍是一派天真的笑容:“父皇您快别折煞儿臣了!儿臣年纪轻,懂什么呀?不过是一时兴起,看个热闹罢了,哪里真懂得分辨什么人才品性?这等大事,还需父皇您亲自替儿臣把关才好。”
谢弘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神色。他终是叹了口气,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决断:“既然如此,朕便替你留心着。只是九儿,你也需记得,你是我朝的公主,享万民供奉,婚姻之事,终究不单单是你一人之事。朕会为你择一良配,但你自己也当时时谨记身份,莫要行差踏错,徒惹非议,让朕与你未来驸马面上无光,可知?”
“儿臣明白,定当时刻谨记父皇教诲,不敢有违。”谢又青恭敬应下。
“明白就好。下去吧。”皇帝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朱笔,仿佛刚才一番关乎女儿终身的谈话,不过是繁忙政务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儿臣告退。”谢又青缓缓退出御书房。直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地方,她才感觉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许。
她心下微沉,沿着宫道慢慢往外走,思绪纷乱。
刚走过一道月华门,却听见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九妹妹。”
谢又青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太子谢成玉正站在一株繁茂的梧桐树下,身着杏黄色常服,手持一柄折扇,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似乎也是刚从哪里出来。
“太子哥哥。”谢又青敛衽行礼,脸上重新挂起符合场合的、略显疏离的笑容。她与这位太子兄长关系算不上亲近,维持着表面的兄妹和睦罢了。
“免礼。”太子虚扶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笑容和煦,“九妹妹这是刚从父皇那儿出来?瞧着脸色似乎有些疲倦。”
“有劳太子哥哥关心,不过是天热,有些乏了。”谢又青敷衍道。
太子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什么,用扇骨轻轻一敲掌心:“正好,明日孤在东宫设了个小宴,不过是自家人和一些年轻的翰林学士聚聚,吟诗作画,品茗清谈,也算附庸风雅,驱一驱这暑气。九妹妹若是得闲,不妨也来散散心?总比一个人在府里闷着强。”
谢又青心思微动。东宫宴席,翰林学士。怎么最近人人都要打她的主意。
她抬眼,对上太子温和却难测深浅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笑容:“太子哥哥亲自相邀,又说得这般有趣,九妹岂有不去之理?明日定当准时赴宴。”
今天也有很努力在更新[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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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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