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荀迟钝地转过头，抬眸看向负手立在自己身侧的景凝知，对方正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其漆黑的双目中无甚情绪，仿佛整个人已经与世隔绝，无法打扰。
他缓缓垂下双手，慢慢道:“你不懂。”
此后祁荀二人各自缄默许久，谁也不愿开口，他们似乎还在同对方置气。
渐渐的，请神送煞的队伍已经走远，祁荀和景凝知所在的僻静之地，逐渐变得冷清又安静，唯独乌兰江的水流还在细细流淌，最终缓缓融入柔和的夜色之中。
终于祁荀再也忍不住藏在心底情绪，他作势要离开，脚下这片无人问津的灯火阑珊之地，却不料他刚迈出几步，左侧拐角的深巷里，陡然响起一道妇女绝望的惨叫声。
祁荀和景凝知闻声相视几瞬，三息之内，他们像是达成不言而喻的默契，随即他们便同时迈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祁荀走至巷口转角时，发现映入眼帘的是名跪坐在地上，埋着头低声哭泣的女人。
对方乱糟糟的黑发肆意披散，粗布衣摆和脸颊指尖，全是肮脏的黑泥，女人彼时狼狈的模样，让见者不禁心尖一颤。
“我的儿子……儿子……”女人的声音轻飘飘的，颤抖中还带着几分痛苦，“你何时回来……阿娘还在等你归家……”
祁荀见状忙不迭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俯身凑近，怎料他的话还没道出口，就被女人猛地拉住双手，让她被迫承受对方眼中的惊恐与彷徨，“小凛……是你回来了么？”
女人的眼神有些渗人，其拼命把祁荀往自己的方向带，惹得他下意识想挣脱开。
“让阿娘看看你……三年……你已经三年没回过家。”女人目眦欲裂，两眼猩红，声音有些沧桑，“……你终于回来了。”
在祁荀万般为难之际，景凝知终于肯出面，强行把她和女人分开，只听其毫不留情地说:“他不是你儿子，麻烦你清醒点。”
“不可能！”女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凶狠起来，她把祁荀牢牢护在身后，旋即死死盯着景凝知，“是不是你带走的我儿子！”
景凝知的脸色慢慢沉下来，眼神阴郁至极，他双手环臂，启唇不屑道:“你还是第一个，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大呼小叫的人。”
“景丹。”祁荀忙不迭出言制止对方。
景凝知闻言依旧面不改色，他不依不饶地贬低女人，“区区庶民，胆子不小。”
眼见势头不妙，祁荀当即走到景凝知身前，抬手紧紧堵住对方的唇，“闭嘴。”
“你难道看不出来，她神志不清么？”
景凝知不紧不慢地掰开祁荀的手，傲慢道:“神志不清，不是她栽赃陷害的理由。”
话音刚落，原本安静的女人忽然颤抖起来，她惊恐地指着景凝知左手手腕，支支吾吾地说:“你……你身上也有这个纹印，你也会被他们抓走…献祭给那个东西的…哈哈哈哈哈……你跑不掉的……跑不掉……”
女人疯疯癫癫跑开，嘴里还若有若无地念叨着，“那个东西不会放过你的……你迟早会被献祭出去……就像我的小凛那般…”
最终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徒留景凝知和祁荀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眼见景凝知马上要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祁荀索性眼疾手快地拽住对方的手，将其手腕上的黑蛇纹印暴露在空气中。
“这是何物？”祁荀指着纹印询问道。
景凝知强行挣脱开祁荀的手，藏在眉梢的不悦逐渐被心虚替代，“……没什么。”
“你最好把昨夜发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地向我交代清楚。”祁荀冷不丁道。
“你敢命令我？”景凝知有些不耐烦。
此话一出，祁荀毫不犹豫把景凝知推至墙根，旋即他猛地将手攥成拳头，狠狠砸在其耳边的墙壁上，“不是命令，是威胁。”
景凝知顿时瞪大双眼，他后知后觉地瞥向被祁荀砸出的墙缝，以及不断往外渗血的手，让他平静的心，初次生出几分害怕。
“你……冷静点。”景凝知试图安抚。
祁荀不停呼气吐息，却怎么也不能平复内心的焦躁和不安，而他之所以如此激动，并非是他在担心景凝知的安危。
因为在五年前，他的亲弟弟祁沐谙，就是被人以这种理由强行掳走的。
祁荀至今仍旧记得，那日是祁沐谙的生辰，但在那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的雨夜，他迫切又无力的心已经绝望至极。
白日他在平顺镇为人写信换取银两，临走时他还特意给祁沐谙买来最喜欢吃的桂花糖，可天有不测风云，夜晚却骤雨倾降。
祁荀的来时路被覆上阻碍，由于他步履匆匆，导致他不慎跌入山崖，腹部下侧被树枝硬生生贯穿，鲜血流的满地都是。
后来他在半晕半醒中，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可他前脚刚踏入家门，便看见双亲伏地哭泣，他也得到祁沐谙被掳走的噩耗。
不知是命运弄人，还是上天垂怜于他。
若非那晚突如其来的意外，绊住他的脚步，兴许被掳走的人，就不只是祁沐谙。
迄今为止，祁荀腹部的伤疤依旧隐隐作痛，他何其有幸能够避免灾祸，可他又固执地画地为牢，把自己囚在曾经的自责中。
巷子周遭昏暗又寂寥，祁荀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泛红，他冷冷盯着景凝知的双眼，用哽咽又沙哑的声音道:“回答我，景丹。”
景凝知的神情慢慢变得沉重，他不自在地别开脸，深邃的眸子中，回忆再度翻涌。
昨日黄昏时分，景凝知本想离开烬府，寻找整日未归的祁荀，怎料他刚走进十字南街的深巷，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竟然被人从身后敲晕，倒在窄巷中。
迷迷糊糊间，他偶然晃见把自己扛起来的人，是名身着黑色劲装的蒙面人，对方的后脖颈处隐约显现一条黑蛇纹印。
只是这纹印最特殊的地方是，蛇的眼睛是金色的。民间有传言，画蛇不点睛，否则活人必撞邪祟，死人永世不得安宁。
等景凝知再度恢复意识，睁开沉重的双眼时，他居然发现自己正位于寒冷的洞窟之中，周遭全是被掳来的孩子，并且他们有着共同的特点，都是十六岁以下的男孩。
当时他听那里最年长的孩子提及过，他们被抓来，是要成为献祭给诡神的祭品，当手腕上出现黑蛇纹印时，也就意味着，诡神已将他们收下，只待仪式开启的那一刻。
景凝知听完这消息，心中的不安愈发深厚，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指望有人能来救自己，否则留给他的只有死路。
等他身上的药效不起作用后，他趁着守卫换班时，迅速逃至洞窟深处，但他越往里走，里面不单视线昏暗，反而寒意更甚。
起初景凝知对此并未思虑过多，直到他走都洞窟尽头时，他立在悬崖边缘，周遭寒气四溢，他缓缓把目光往下放，可眼前所见的阴森画面，绝对让他毕生难忘。
悬崖之下，是泛着白光寒气的冰霜花。景凝知曾在国子监的藏书阁内，见过有书籍记载，冰霜花生长在极寒之地，蕴存百毒。
当他把视野放宽，便能看见冰霜花的下方，正盘踞着无数条紫尾盘步蛇，再往前就能看见，悬崖下还埋着密密麻麻的蛇洞。
景凝知看见这些东西时，浑身都是突然冒出来的鸡皮疙瘩，“…他们想做什么？”
眼下他已无心纠结紫尾盘步蛇和冰霜花的由来，他现在处境十分危险，一旦被人发现他停留在此，下场肯定会很惨。
在刺骨的寒冷催促下，景凝知后知后觉地仰起脑袋，看向悬挂在崖壁上的藤条，以及从洞窟顶部照进来的半点月光。
顿时一道荒唐又不可思议的想法，萌生于他的脑海中，也许可以拽着藤条爬出去。
眼下景凝知已无退路，这是唯一的，却又最犯险的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可当他爬到一半时，他完全没料到，头顶上还有紫尾盘步蛇的洞穴，当他看见一条蛇影出现在眼前时，他已经来不及躲避。
这也是他手臂伤口的由来。
后来他侥幸死里逃生，在清醒和昏迷的沉浮中，摸索进那座荒废的旧庙中。
再往后他便失去意识，彻底陷入昏迷。
飘飘然的思绪回到当下，景凝知小心翼翼地对上祁荀的目光，一时缄默无言。
祁荀立刻收回手，转身背对着景凝知，他的声音好似已经融入汩汩溪流，让人听不真切，“……能活着回来就好。”
他已经不想重蹈覆辙。
景凝知听到这句话时，意识竟然有些恍惚，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从祁荀的嘴里听到。
下一刻，祁荀的声音再度响起，“回去之后，你把洞窟的具体位置画出来。”
“你要干什么？”景凝知感到不安。
祁荀不紧不慢地侧身，随即轻声道:“我要亲自见见，传闻中的诡神的真面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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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下江南远赴鸿门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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