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幽篁阁派人来送请帖,来人是现任代阁主李青茴身边最得力之人,也是李青茴亡夫邹溯之从前的最亲近的师兄,方尤一。可见李青茴对此次邀请的重视,季沉明自然亲自接待。
“此次阁主特命我前来,邀请季门主携夫人一同前往瓶桥,有要事相商。”
季夫人原是苏氏次女苏如星,自苏氏败落后便几乎足不出户,更从不出席任何正式场合,这是仙门中人人皆知的事。如今李青茴却指明要她同行,不免有些奇怪。
季沉明面露难色:“阁主相邀,在下本该欣然前往。只是内子久不出门,恐不识礼数,叨扰了贵地,是以……”
“此次相商事关重大,不必拘泥繁文缛节。” 方尤一打断他,语气坚决,“况且阁主特意交代,此事与昔年苏氏一脉息息相关,务必请尊夫人同行。”
这些年来,季沉明一贯是不希望旁人想起自己的夫人出自苏氏,更不希望苏如星再掺和进任何苏氏相关的事,习惯推脱道:“可实在不巧得很,近日夫人身体不适,怕是不便舟车劳顿。”
“既如此,在下便在府中叨扰几日,待尊夫人痊愈再一同上路。” 方尤一寸步不让,“不知贵派是否方便?”
见对方态度坚决,季沉明无奈应允:“也好。”
而厅堂后的屏风之后,苏如月已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甫一进门,季沉明便见苏如月坐在梳妆台前,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苏如星。苏如月从镜中看向季沉明,忽然拔下发钗,往自己的额头一划,对着自己的额头狠狠一划,一道伤口瞬间浮现,鲜血汩汩渗出。
季沉明惊道:“你......”
“今日起,你该称我为季夫人了。” 苏如月语气平静,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季沉明明白过来:“当日是因为门中有不少人见我将你带回,我才出此权宜之计,无论是星儿还是你,我都不希望你们再卷入门派之争中了。”
苏如月道:“就算你不想卷入,自然也有人想将你卷入,仙门百家暗流涌动,相互倾轧,本来就不可能独善其身。你看,今日这不是主动找上门来了吗?况且,除了承认我就是季家的夫人,你还有什么办法吗?总不见得你要让仙门百家知道你季沉明带回了人人喊杀的苏如月吧?那恐怕,你玄钰门就是下一个嘉远山庄了。”
季沉明当然知道她说得是对的,如今的幽篁阁在李青茴的执掌下几乎一家独大,对方态度如此强硬,而苏如月又绝不会放过与苏氏相关的事,此事已然别无他法。
“其实星儿额头的疤痕很浅,又有头发遮挡,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季沉明还想劝说,“如今世上见过她的人也不多了,你实在不必……”
“我需要这道疤。”苏如月打断他,目光落在镜中的伤口上。
“需要?”
“我需要时时刻刻清晰地感受到,我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苏家、星儿,我都会亲手为他们报仇。”
“你与星儿,竟一点也不像......”
苏如月笑笑:“小时候,我们是很像的。”
三日后,一行人便启程前往瓶桥,因苏如星本该是灵力不济,身子孱弱的,故只能坐马车前往,季沉明陪同,方尤一骑马同行。
苏如月稍通医理,当日划得伤口也并不深,现下已是一道很浅的痕迹了,除了微微发红,几乎与苏如星别无二致,季沉明瞥见,一时竟有些失神。
苏如月挑开窗帘向外看了一眼,又放下道:“这位方公子似乎一路上都很是焦急。”
“确实。”季沉明点头,“昨日他便数次试探,询问启程时间。可他当初说要住下等候时,明明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话音刚落,方尤一的声音便从马车外传来:“季门主。”
季沉明挑帘道:“方公子何事?”
“方才在下收到阁中传信,有急事需要在下回去处理,恐怕要先行一步了。”
“无妨,方公子请便。”
方尤一拱手道:“抱歉。”随后手中掐诀,腰间佩剑“铮”地一声出鞘,方尤一足尖一点马背,身形跃起,踏着剑光化作一道白光疾驰而去。
季沉明望着远去的剑光,道:“看来果真很急。”
苏如月随口问道:“你怎么没带上季风?”
“有些事,交代他去办了。” 季沉明淡淡回应。
季沉明遣了马夫离去,亲自驾车。苏如月在车厢内坐得烦闷,便也坐到前头来。忽然,她轻笑出声。
“怎么了?” 季沉明侧头看她。
“我以为,这几日你会想办法杀了我。” 苏如月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季沉明正色道:“若是李青茴派人来之前,或还可行,目下是不可能了。”
苏如月又敛了笑意,挑眉道:“不过,你杀不了我。”
季沉明心中暗叹:“是啊,苏如月,我确实是杀不了你。”
二人驾车行了半日,来到一道山崖前,山崖上树丛掩映,绿意盎然,很是清爽舒适。苏如月正欣赏着风景,忽然眼神一凝::“那里,是不是有个人?她是不是要?”
季沉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崖边果然立着一名妇人。也果然不出所料,那妇人纵身一跃,向崖下坠去。
苏如月身形微动,又攥紧拳头坐定下来,犹疑间,身旁一道身影飞身出去,季沉明脚下轻点,翻身下崖,回身之时已将手中马鞭甩出,紧紧缠住峭壁上一棵歪脖子树。眨眼之间,他就将那妇人扔了上来,随后借力翻身,稳稳落地,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跳崖之人是一名中年农妇,此时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稍稍缓过之后,她深深叹了口气,对季沉明躬身道:“多谢公子相救,只是我本就一心求死,不必再救了。” 说罢,她踉跄着爬起来,再次向崖边走去。
季沉明看了一眼妇人决绝的背影,便飞身坐回了马车上,拉住马车缰绳,道:“走吧。”
苏如月心中了然,许多求死之人在直面死亡后会心生悔意,萌生出求生欲,但这妇人显然没有。既然如此,强求无益。
马车调转方向离去,而那妇人也果然再次纵身跳下了悬崖。
苏如月指节“喀喀”作响,犹豫再三,终于松开紧握的拳头,指尖捏起一道法诀,轻轻一弹。瞬间,林中狂风呼啸,卷起漫天树叶,化作一道龙卷风直冲崖下。不多时,那道龙卷风便托着妇人的身体缓缓升起,轻轻落在马车前,随后树叶四散,风也渐渐平息。
妇人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待要开口,苏如月道:“寻死是最没用的事,你怎么知道你死后问题就能被解决,不会变得更糟糕?”她在说别人,也在说自己。
妇人望着眼前这两个先后救了自己的人,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道出了原委。
原来这妇人与夫君在这山中采药为生,一日她夫君摔下山崖,重伤瘫痪,性命也岌岌可危,郎中说尽心调养,每日以若木草熬成的汤药进补可维持生命,但瘫痪之症是无望了。若木草正好是这山间的特产,于是这农妇每日尽心竭力,采药熬汤,照顾夫君还要维持家用,就这样过了七年。直到有一日她夫君食用了她熬制的汤药后竟中毒死了,人人都道是她终于熬不住了,下毒害死了夫君,她含冤受屈,百口莫辩。前几日,她在夫君坟前种下了他们年轻时定情的金盏菊,本以为是念想,今日前来查看,却发现那些极易成活的金盏菊竟已全部枯萎,东倒西歪。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精神。说着,妇人便领着二人来到了不远处她夫君的坟前。
“定是我的夫君也认定是我下毒害死了他。”话及此处,农妇已泪水涟涟,满腹委屈,道:“我真的没有,请你们相信我。”
坟前的金盏菊果然枯萎破败,东倒西歪。只是那凌乱的模样,瞧着总有些不自然。季沉明上前仔细查看,随后与苏如月对视一眼,二人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苏如月安慰道:“这金盏菊附近的泥土都被翻过,想必是你放在坟前的祭品引来了野兽,才会将花损坏,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妇人半信半疑地上前查看,果然发现坟前的泥土有被翻动的痕迹。二人又一番劝说,告诉她只要活着,总有沉冤昭雪的一天,若是此时死了,反倒坐实了罪名。妇人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最终被哄着回了家。
妇人走后,苏如月率先开口:“不对劲。”
“虽小心地又在上面盖了一层陈土,但还是能看出这座坟的泥土被全部翻整过。”季沉明道。
“掘开。” 苏如月言简意赅。
季沉明一愣:“我?”
苏如月扫了他一眼,眼神分明在说:不然呢?
季沉明无奈叹气:“多有得罪。” 说罢,他指尖掐诀,一声 “轰” 的巨响后,泥土四溅,一口棺椁赫然露出。
苏如月皱眉看他。
“怎么?难不成要我一铲一铲地挖?”
苏如月不理会他,上前一把推开棺盖,却发现棺内空空如也!奇怪的是,棺中陪葬的银钱等物却都完好无损。
“冲着尸体来的?”这太奇怪了。
季沉明神色凝重:“恐怕事情并不简单,我看还是莫要多生事端,尽快离开为好。”
苏如月心中认同,点头道:“埋起来吧。”
季沉明瞪大了眼睛,似在说:等等,还是我吗?
苏如月再次扫了他一眼,答案不言而喻。
二人一句话未说,这莫名其妙的默契感却是让季沉明想起了很多儿时的事。
只是这埋起来可比炸开费事多了,季沉明思索片刻,只得捏了个旋风诀,将四散的泥土重新归拢,掩埋好棺椁,又撒上一层陈土。
二人重新驾车,继续向瓶桥赶路。天色已晚,若是想在天黑之前投店,需得快马加鞭才行。骏马飞疾,四蹄交替,扬起阵阵尘土。若不是为了身份伪装,这身后的车厢实在累赘得很。苏如月眉间深锁,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季沉明忽然道:“从前你最是古道热肠的。”
“从前,不懂事罢了。”苏如月的目光飘向远处,语气平淡无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