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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在这儿了

【楔子】

七月十五,鬼面蛊。玄麝凤蝶、红腹蛛、砒灵蛾各一对,三目蝎、毒蜈蚣死蛹,再取女人的指甲和头发,用荨草抽丝封缠,养瓮七十七日夜,取出活卵令人服下,于腹中孵化,穿孔而出,其死状可怖,故名鬼面。

午夜的京城,宁静地如同一汪死水。

漆红色的宫门前,一个宫装女子缓缓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古朴的瓷瓶,瓶身暗红如血,瓶颈上刻印着诡异而繁复的花纹。那花纹似蛇似虫,在六角宫灯昏黄的光晕下,折射出图腾般的影子。

她轻轻拔开塞口,一只米粒大小的蛊虫从瓶中爬出来,循着不知名的方向而去,几个吐息间便不见了踪迹。

看着它消失在宫门那端,女子方才站起身,侧身没入黑夜。

她脚踝处的银铃随着脚步微动,声声脆响在子夜幽深的宫室间来回飘荡,诡异无端。

【一】

顾澜近日总是睡不踏实。

安神的熏香换了好几回,却也不见效。方过了寅时,她便醒了。

月还未过中天,婢女在耳房睡得正酣,顾澜披了件大氅便下榻起身。凛风吹不开层层帷幔,她这明阑宫,竟比旁的宫室更为凄清凉薄些。

她十五岁入宫,凭着礼部尚书嫡长女的身份,短短几年便封了位分,赐号“兰”,入主明阑宫。

外人看来自然是恩宠在身,风光无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就因为她月前将皇上的外袍挂起时随口提了一句“臣妾看这三色穗倒是有些旧了,不若换个新的挂在腰上来的好看些”,就感觉帝王的脸色难看了下来,淡淡地说了句“不必”之后,便再没来过明阑宫。

顾澜知道自己是触了什么忌讳,便偷偷地派了自己的贴身婢女罗儿去请皇上身边的老人儿赵总管来询问。

赵总管在皇上萧洹还是七皇子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做事,知道的事多自然嘴巴也紧的很。想要从他这知道些秘辛并不容易,顾澜想了好些法子寻思着怎么着也得旁敲侧击些什么出来。

可这忠心的赵总管那日似乎有些奇怪,还未等顾澜抛出好处,便自顾自的说起了萧洹的往事。

萧洹刚及冠那年被先帝遣去淮南麓山一带办事,当时蕙妃娘娘是千万个不愿意,可拗不过军令如山,到底还是去了的。

麓山以南生活着许多地域民族,很少与中原人交往且传出邪术之名,是故大多边界村落的人都对他们敬而远之,即便是朝廷也不敢轻易动他们。先帝在时曾派出一批身手不错的暗卫前去试探这些深入浅出的秘族,结果却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复命,至此便再没有人提及此事,唯恐触怒了龙颜。

而萧洹南下时并不知道这些反被有心人加害,落脚还未满一月便遭人刺杀,被逼着逃入麓山,只身闯入了秘族中蠡族一脉的领域,之后便杳无音讯。

所有人都以为他出事了,怕是凶多吉少,不曾想半年过去,萧洹竟完好无损地从麓山那头回来了。

他穿的还是出事那日的那套长衫,别无二致,只有一向心细的管事发现他腰间多了个不起眼的三色穗,而且他家七皇子似乎尤其宝贵的这个三色穗,就连沐浴时也不曾转交给下人过。

命罗儿将赵总管送走后,顾澜一宿未睡。当年夺嫡的秘辛宫里真正知道的能有几人,她可算是欠了总管一个大人情。

只是不知为何,禁淫宫中多年,她总觉得今日赵总管的离开时,背影似乎有些僵硬,眼神也不似往日精明,就好像是……被人慑了心魂。

顾澜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最近是因着身子虚,连带着心思也变得疑神疑鬼了不成。

她再次放下帷幔小憩,罗儿上前替她换了从灵安寺新求来的的药香。顾澜看在眼里对自己这个贴身婢女更为满意了,这几年她交给罗儿的事不少,这丫头从未出过差错,细心得体让人很放心。

子夜沉沉,晕染开宫道上一巷墨色,掩去了远方若有若无的打更声。

罗儿低头离去,右眼角上那颗与她平庸的脸蛋不相符的朱砂泪痣,在橘红的烛灯下隐灭不见。

【二】

熙宁二十一年九月,七皇子萧洹继位。

既非嫡长子,又非先帝最宠爱的儿子,萧洹的登基在朝堂上引来了众多非议。甚至有一些曾入皇长子麾下的大臣私底下传开萧洹的皇位是篡来的,尤其是以刑部侍郎、平章台阁老为首的重臣在萧洹即位前夕公然提议拥护皇长子萧铭为帝,逼其退位。

只不过可惜了,这些人全部都在即位大典前一夜暴毙家中,前后十四人,无一幸免。虽说是封锁了消息,但关乎怪力乱神的事情,多少还是流出了好些说法。

当夜出事的人都是死于同一手法,听说像是被什么暗器在脸上硬生生穿出十几个洞,血肉溃烂,死相异常瘆人。

从此之后,再无一人敢非议年轻的新皇,萧洹也彻底坐稳了龙椅。

见暗卫回来,萧洹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开口问道:“查的如何了?”

“属下按着名册上两千五百女眷依次查过,并未发现似这般长相女子。”

萧洹敛眉看向案上画卷中那个灵眸如水的少女,少女身着绛紫罗裙,左手指尖停着一只硕大的蝴蝶,而她腰间坠着的俨然是一个样式复杂的三色穗。

那双眼睛美则美矣,只是看久了,就好像连魂魄都要被吸食进去。

暗卫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喜怒无常的新皇,白白丢了性命。

萧洹走至案前漠然收起卷轴,随后摆驾去了明阑宫。

眼下阁老府与兵、刑二部关系不和,礼部尚书顾道安又迟迟未表态,再加之顾道安半月前在濮阳主持祭典有功,于公于私他都该去看看兰妃了,这几日还需她给尚书府捎个口信。

顾澜听说萧洹要过来,赶忙让罗儿为她梳妆打扮,罗儿也是手巧,没过多久便用脂粉盖掉了顾澜面上的憔悴。

正当她被罗儿搀扶着立在明阑宫门口等候圣驾时,一个熟面孔的婢子慌乱地奔入宫门,见到顾澜就扑通一声跪下啜泣不已,她声音哀怮:“大小姐,夫人……夫人她出事了。”

于是,在萧洹踏入明阑宫时,只见到盛装打扮的妃子双手按着跪在地上的婢女,赤红的双目充斥着惊慌与恐惧,她尖声质问婢女:“母亲常住内室,又有家丁侍卫守夜,这怎么可能呢!”

婢女哭成了泪人,反倒是罗儿最先看到了萧洹,站起来冲他福了福身,道:“皇上见谅,娘娘母家方才遭了变故,怕一下子受不住,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只是才出了两步,就被对方叫住。

萧洹鹰隼似的眸子盯着她眼角下的泪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就是这明阑宫的宫女?”

“回皇上,奴婢唤名罗儿,是娘娘出嫁前在尚书府的贴身婢女,前年才随娘娘入的宫。”罗儿平静地抬起脸来答道。

平庸无奇的容貌,毫不相似的神色,还有恭敬的回话,与那个人一贯的作风不符。

他大概是认错人了,萧洹如是想。

【三】

尚书府昨夜出事了。

府上的大夫人,也就是宫中兰妃娘娘的生母孙氏昨夜被悄无声息地挖去了双目,废了手脚。那妇人自睡梦中被生生痛醒,尖锐而凄厉的惊叫声吓得下人门立即起身。

待贴身伺候的嬷嬷掌灯奔至孙氏床前,近身一看,竟被吓得跌坐在地,险些晕厥过去。

只见那孙氏,自眼角处烂开两道长缝,里面的眼珠竟是被整个从里剐去了的,留下两个黑漆漆的空洞,连带着皮骨之间的血肉都被掏空殆尽,只余下些骇人的碎渣残片。而整个尚书府,当日没有任何生人进出,就连平日里爱偷食的画眉鸟都乖乖呆在笼里睡觉。

府中出了这种恶变,顾尚书当夜便报了官,只不过衙门的精卫连夜把尚书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半点行凶之人的蛛丝马迹。

许是因为此案过于诡异,直接惊动了新上任的平章台阁老程容,且不说这位玉面公子是本朝最年轻的一位阁老,单是他只能坐在轮椅上度日这一点,就足以看出萧洹对能力的看重了。此人在朝中有“容狐狸”之称,下的一手好棋,不论谁跟他对弈,最终都会落入他设好的棋局里,四面楚歌,逃脱不得。

这样的人主动提出要替顾家查案,一下子将此事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顾澜匆忙回府时,见到白衣玉面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的品茶的公子也是一愣,后者礼节性地笑笑,示意她进去。

顾澜登时觉得面上难堪,疾步入了孙氏住的内室。

恐是走的急,门帘未曾掖好,罗儿上前收拾,顺势看向里屋。屋内一片狼藉,空气中夹杂着血液的腥臭味,朝细了看,便见曾经端庄大方的诰命二品夫人,披头散发地蜷缩在角落里,两个中喃喃念叨着什么。

顾澜用方帕掩着口鼻,走近了才试探性地叫道:“母亲……”

孙氏闻言仰起头来,饶是有所准备,顾澜依旧被两个巨大的黑窟窿吓得惊叫一声。此时孙氏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被这声短促的尖叫一刺激,竟歇斯底里地吼起来:“出去!全都给我出去!”下一刻又似见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连断掉的双手双脚也跟着不住地颤抖,胡乱地说着:“她回来了……那个妖女她回来了……”

罗儿本想再听下去,却被身后几声轻笑打断,她迅速掖好房门,便听得身后之人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下人太过关心主子家的家丑可不是件好事。”

她抬眸对上坐在那儿像是在看戏的程容,笑着反唇相讥:“外人总是来管别人家的家事也未必是件好事。程大人觉得呢?”

宽大的宫袖垂落在身侧,令人看不清她手中物什。

程容半眯起眸子看着眼前身着宫女服的姑娘。

阳光越过方窗直射下来,他透过被光扬起的尘埃望向她,突然觉得心情很是愉悦。

【四】

四年前,他还不是名动天下的玉面公子。

世人只知平章台程阁老与其长公子程琰,却不知还有一个足不出户,深藏石室的残疾庶子程容。

适逢先皇病重,夺嫡宫变,他一早便看出了萧洹眼中的**与野心,也深知凭借这位七皇子杀伐狠绝的手段完全可以控好皇城的兵权,届时上位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当下,他便极力劝说父亲大哥改投七皇子营下,然程琰一力主张皇长子一派,并大骂他心思叵测尊卑不分,妄想以庶代嫡,是有二心置程家于死地。

父亲一向偏心,自然听信了长子的话,将他关进石室半月有余,可他那疑心甚重的哥哥依旧认定他对当年正房陷害打断他双腿的事怀恨在心,已然生出了取代之意,竟趁着父亲为皇长子办差,家中无人掌事之际,暗中叫了几个心腹以秘见皇子之名将他引到就近的山崖后连人带轮椅一并推了下去。

他本就腿脚不便,跌入溪流能侥幸活下来已是万幸。可惜撞伤了前额,醒来时眼前浑然不清,成了半个瞎子。新伤旧伤,再加上失血过多,他孤身一人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可他依旧想要活下去,疯了一样地想要活下去,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卑微地祈求自己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因为只要他一闭眼,眼前就是七岁时被主母强行打烂双腿,丢进石室自生自灭的景象。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睁开眼就是冰冷的石壁,没有玩伴没有欢笑没有正常孩子该有的童年,唯一的乐趣就是将石子磨圆了作棋,在地上刻出棋盘自己同自己对弈。

无休无止的黑暗里终会滋生出惨白的幽冥之花。在这长达八年的的囚禁令少年懂得了等待与隐忍,他开始不经意地出入人们的视线,可笑他那一品官职的父亲,竟是在那时才想起来侧房还有个一直缄口不言,恍若隔世的庶子,

他好不容易才重见天日的生命,绝对不能就这样轻易失掉,绝对不能。

银箩第一次见到程容时,他倒在一片偌大的血泊中央,却仍强撑起上半身拖着毫无知觉的双脚仅靠一只手臂摸索着向前挪动,经过之处留下一道冗长的血痕。

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可涣散的瞳孔里却依旧溢满了挣扎与不甘,对门阀的怨恨,对过去的怜悯,对正房的憎恶,全部的一切在此刻通通都化为了两个字——

活着。

这样强烈的情感,她只曾在一个故人身上见过,而那个人,已经死了。

于是,她救下了程容,出于自己的私心。

不得不说银箩的手法是极好的,不仅除去了他前额的淤血使他复明,而且还接好了他断裂的三根肋骨,调理好了他严重的内伤。

在这期间,他从未问起过她的身份。既不是仇家,总归不会救起他后又反咬他一口。

直至银箩离开前一天夜里,她照常给他敷眼上的草药时,突然问他道:“若我说有法治好你的双腿,你可要一试?”

程容笑道:“在下自是愿意的,只不过姑娘是临行之人,再因程某的旧疾耽搁怕是不好,更何况在下这腿多年未愈,若此番突然治好,必回惹人生疑,届时姑娘的行踪兴许还会被人追查,还不如暂且让它废着,他日有缘再请姑娘诊治。”

银箩知道他聪明,却不曾想他竟通透至此。倘若他方才执意要她留下为他诊治,她便当自己是一时兴起留了条命。可程容直接放弃了眼前的良机,为自己择好了后路,同时字里行间又似确信她会去京城,他日能有再遇之时。

少女黛眉微挑,似惊讶又似赞赏,复而笑道:“好,如果到了那时你还活着,且能认出我来,我便答应为你治。”

话音甫落,银箩便转身离去,手腕间的银铃发出声声脆响,在崖底的晚风中来回飘荡。

自此,他便再没见过银箩。

之后短短几年,程家发生剧变,先是平章台程阁老因宫变死于非命,再是程家长子程琰牵扯其中被软禁于后院,唯有一直在暗处作为萧洹谋士的程家二公子程容,接替其父之位成为了新任的平章台阁老,并因扶持有功被新皇破格提为阁老之首,掌有首辅实权。

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渐渐意识到,这位程二公子一早便布在阁老府的天罗地网,如今开始收网了。

【五】

尚书府这桩案子,连查两月却毫无进展。

程容对此没有半分心急,一来,他本就是想借怪案令萧洹降其官职来保全自身以免功高震主成为众矢之的。二来,他也的确没有查出这行凶之人的身份。

因为这毁人双目,断人筋骨的,似乎,并不是人。

刑事台的人查不到有人出入的痕迹,房内没有适合作案的工具。况且一个久居深闺的妇人,能与谁结下深仇大怨。若说是那些偶起口角的贵妇,还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所以府中开始渐渐流传出另一种说法:是鬼魂回来作祟了。

程容自是不相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说,但谣言往往不是空穴来风的。顾家,肯定隐藏过什么见不得光的是事。

根据这几日潜入府中的细作回报,程容几乎可以确定,在熙宁十五年左右,府中常住过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说是长住,其实也不过四五个月,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这件事情鲜少有人知道。那女子被孙氏安排在最偏僻的西院,一日三餐都由固定的人负责,且是按照夫人的吩咐放在门口便走。直到有一日嬷嬷因为儿子娶亲忘了时辰,到夜半才慌忙去取回膳盘,却无意间听到从厢房内传出了阵阵令人后背发凉的窸窣响动和女子绝望瘆人的哭声。

除了府上的几位主子,没有人真正见过那女子的容貌,只是远看背影似乎不像是中原人的打扮。

程容的眼前突然闪过银箩腕间的那串古铃,不知为何,他总隐隐觉得她与这件事情脱不开干系。

【六】

卯时,罗儿起身去开宫门。

甫一推开明阑宫的大门,便见一辆马车停在右手边不远处。

这个时辰能在宫中乘坐马车出入的,除了玉面公子程容她还想不出第二个。思索的空当,坐在轮椅上的公子已从马车里缓缓行了出来。

罗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面上不满:“大人来的太早了,娘娘此时还未醒。再者这宫闱之地大人还是少来的好,免得惹人闲话。”

可眼前的人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显而易见的逐客令,反而不怒不恼地开口:“不早,我来见你,”他眼底含笑:“出来说吧。”

西边天的星子还未落下,罗儿合上门看向眉目如画的男子,他身上的一袭白衫无端让她觉得有些刺目。

“为何要入宫?”他问。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沉寂,罗儿敛了心神:“大人莫不是糊涂了,奴婢自小与兰妃娘娘一同长大的,随娘娘入宫也再寻常不过了。”

程容坐在那里,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上的扶木,又听得她说:“如果程阁老一大早是来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的,罗儿就先行告退了。”

她一刻也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转身便往明阑宫走。

“银箩,”就在她快要跨出宫门时,程容开口了:“你现在若是再朝前走一步,今儿早朝我便求皇上赐婚你我,不出一日,整个京城都会知道平章台首辅要娶一个罗氏宫女为妻,这世上为好奇心不要命的人很多,到时候你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西六宫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的姿态不再如初见那般谦卑,眼眸深处的狡黠与算计也不再伪饰。

“我想,兰妃娘娘应该还不至于吝啬到连个婢女都不肯给我吧。”

他上次在尚书府便已认出了她。可能是因为在崖底失明的缘故,他对于不可见的东西更为敏感。

一个人可以掩盖容貌,可以收敛神色,甚至变换体格,却独独改不了她的声音语气和行为细节。

银箩生生顿住了脚步,宫袖下的十指紧握成拳,她背对着他,站了许久,方苦笑道:“当真是养虎为患。”更何况是笑面虎。

程容身为萧洹的谋士,他的权力地位,他的富贵荣华,全部都来源于帝位上的那个男人,他是萧洹身边最得力也是最重要的布棋者,他日亦会成为她最棘手的阻碍。

而且那一日,恐怕不会远了。

尚书府发生怪案后,顾澜便常常回家省亲,可每次回宫时都黯自垂泪。她本就长得标致,哭起来更显楚楚可怜。萧洹体谅她家中变故对其加倍疼惜,夜里十有**宿在明阑宫。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宫中皇后并不受宠,真正得皇上心的是这位兰妃娘娘。倘若她的肚子争气些能有个一儿半女,那到时候在后宫中的地位必不可同日而语。

顾澜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一得空就去山上的娘娘庙祈福。

这玄女娘娘倒也灵验。等到年末入冬时太医依照惯例为顾澜诊脉时,发现她已有了近一个月的身孕。

萧洹自然是大喜过望,下旨升顾澜为贵妃,并赏金万两给礼部尚书府。顾道安和顾澜当日可谓是听尽恭贺,享尽风光,就连家中母亲遭遇的大难都几乎忘却了。

然而,这份欢喜得意却没能持续多久。

同样是在一个沉寂的深夜里,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撕破了明阑宫的宁静。

仅仅一夕之间,红事变白事,年方双十的兰贵妃香消玉殒。

一尸两命。

【七】

顾澜是在皇宫中出的事,这近乎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了。

萧洹在悲痛之余更多的是怒不可遏,当即下令把当夜巡逻的侍卫宫女全部押入大牢候审,自己则亲自去明阑宫。

寝宫已经被收拾过了,但室内依旧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萧洹径直走到床榻边掀开盖在女子身上的白布,眼中的惊怒一瞬间便化为惊诧。

那张原本姣好的面容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洞,五官扭曲,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这样的死状萧洹再熟悉不过,因为四年前政权动荡,党派纷争时,所有一夜暴毙的异派大臣都是死于这同一种异域诡术——

鬼面蛊。

此蛊至阴至狠,凡中蛊者足月后体内都会生出子蛊,只要持母蛊者一声令下,便会争先恐后你地从载体脸皮下钻出,一接触到空气便会消亡,濒死之时会放出剧毒腐蚀人皮,所以死者大多面目全非,是故有“鬼面”之名。

当程容将这个噩耗告知尚书府顾道安时,这个徒有其表的男人险些晕厥过去。

半年之内连出了连出两桩恶变,正妻长女一个惨死一个疯癫,尚书府也算是气数将尽了,他颓然跪倒在地上,像是突然顿悟了什么,瞪大了眼睛望向西院口那棵老槐树,然后魔怔般朝那个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程容一言不发地转着轮椅跟在他身后。见顾道安慌乱在槐树正北比了约一尺距离便命人往下挖,片刻后才掘出半个木角,紧接着一个贴满符文的棺盖缓缓呈现在众人面前,他颤手去推,直到看见里面本该躺着尸骨的地方空无一物时,男人终于彻底崩溃了。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他口中只是麻木地重复这一句话。

程容绕过他,弯腰捻了一抔棺土,干燥泛黄的旧土砾中混杂着些许黑灰色的淤泥,一仔细看就能发现其中端倪。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声问道。

“尚书大人现在可以说说西院的旧事了罢。”

事情弄到这般田地,顾道安自己也知道是瞒不住了,心一横,将他所知道的来龙去脉吐了出来。

埋在槐树下的女人是麓山以南的蠡族中人,是萧洹带回来的人。当时正值京中势力夺衡之际,萧洹无暇顾及她,便将人安置在尚书府,答应事成之后便来接她。

起初那段日子萧洹频繁地出入尚书府,表面上是与顾尚书议事,实则是来见她。

顾澜从小与萧洹青梅竹马,心系了萧洹十几年,如何容的下这样一个女子,孙氏也早早便有将女儿送入宫的打算。可这样一个外族女子,不仅会成为萧洹登基后的累赘,而且还会是顾澜日后的隐患。于是母女两人秘密将女子囚禁了起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逼死了她。等到顾道安知道的时候人已经断了气,事已至此他没法只能匆忙将人封棺下葬,为了不让尚书府蒙难,对上便说女子自行离开不知去向,以为这样便能瞒天过海。

其实萧洹多少有些猜到,只不过碍于颜面没有与尚书府说破。

尚书府内宅的旧事与之前零碎的线索交织在一起,从网下隐隐浮出的真相令人心惊不已。

程容闭眼思索。兀的,有暗卫跃下在程容耳边说了什么,他登时脸色大变,不顾旁人惊骇的眼神,起身飞快地朝外跑去。

她如约治好了他的双腿,可如今他心爱的姑娘却要奔赴他亲手设下的圈套了。

【八】

龙涎殿侧书房内,一轴云纹画卷在桌案上铺陈开来。

女子自黑暗中抚过画上人的脸,轻声呢喃着,似对她说又似自言自语:“银苓,你高兴吗?顾家垮了,顾澜死在鬼面蛊下,她那个好母亲疯了,剩下的就是你心心念念不惜为他叛族的那个人了,你且好好看着,我会拿他的血祭我们蠡族三百英魂。如果你还在,可有半分后悔?可有想过当年你叛族后阿爹阿娘会有什么后果?”

雪白的月光洒在银箩妖治的面容上,竟与画中之人有六七分相似。

她与银苓本是一母双生,身上流着蠡族最正统的血液。

身为氏族的直系继承人,从出生那天起,她们的命运便被一种叫做孪生咒的姐妹蛊连在了一起。

恨吗?大抵是恨的。

这个傻姑娘把她保命用的灵穗给了萧洹,自己被顾氏母女囚禁在西院,日夜承受鬼面母蛊反噬的剧痛。负责监视她的下人都是孙氏的人,顾家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她,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毁去了她的双目,平日里轻则讥讽唾弃,重则诅咒毒打已是常态。

这一切阴暗面她都很清楚,因为她都曾一一感受过。

那个姑娘至死都相信,她爱的男人会白马戎装回来娶她。可那是帝王啊!或许他的确爱过这个天真无邪的蠡族少女,但他只会更爱他手中的权利,更爱她给予他的能够瞬息间杀人于无形的鬼面蛊。

她在最干净的年纪里救了他,瞒着族人将他藏在后山,到头来害死了整个蠡族。

鬼面母蛊失踪,蛊女叛族出逃,仅仅是这两点,便足以让淮南边疆一带的其他秘族群起而攻之。

银箩带领着族人苦苦支撑了三月,等来的却是鬼面蛊在京城连杀十四人的消息。

忆及此处,黑暗中的女子凄凄然闭上双目,再睁开时,眼底似有熊熊大火燃起。她转身走向寝殿,绛红罗裙,素白披帛,飞红的眼尾下一点朱砂泪痣慑人心魄,手腕间八只银铃无声摇动,泛着森森寒光。

萧洹在一阵刺痛中猛然惊醒,他仓皇起身,对上不远处鬼魅般的女子,大惊失色道:“来人!”却发现门边的侍卫都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一般,依旧呆滞地立在那里。

他硬着头皮抬头,却在看清女子容貌的那一刻讶然出声:“阿苓?” 比起惊讶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虚,却唯独没有怀念。

“原来皇上还记得银苓。”她笑道,不急不缓地走到萧洹面前:“那皇上可还记得从她那里拿过什么?曾允诺她过什么?最后又给了她什么?”

廊间跳跃的烛火折射在她眼底,诡异的笑容里潜藏着浓郁的杀意。

萧洹颤身扶着床沿站起,死死地盯着她。他记起来了,那日在明阑宫遇见的名为罗儿的婢女眼角也有这样一颗泪痣,细细一想竟是早有预谋,他忍不住吼出声来:“澜儿是你杀的?你这个疯子,连尚未出生的孩子也不放过!”

银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掩唇笑了起来。她本就生得极美,只是常年易容伪装惯了罢了。此刻撕去了罗儿的假面,便如同一朵盛放于子夜的舍子花一般,妖艳而致命。

“孩子?你当真以为顾澜有了孩子?枉你养了那么多年的鬼面蛊,竟也看不出那是子蛊入体时造出的假象?更何况,就算是真的有,”她的眼底漫起滔天恨意,仿佛随时都能将他吞没:“萧洹,我告诉你,我蠡族上下三百八十四条人命,一百五十女眷,三十媵童。你也赔不起!”

整整七年了,她扛着数百条人命踏入中原,改头换面处心积虑一步步走到今日,为的就是给蠡族数百亡灵一个交代,给银苓一个交代,给她自己一个交代。

银箩一把拽下龙袍上坠着的三色穗,眼中一片猩红:“你以为用鬼面蛊连杀十四人是没有代价的吗?不过是有人替你受着罢了,你的皇位是坐稳了,而我们却要在每日子时替你承受万蛊啃噬之刑。银苓作为鬼面蛊的首祭,头一夜便没能熬过去。而你明知道她苦痛不堪,却忌惮尚书府的权利不愿与其撕破脸,便装作不知也不再去看她。直到她死,也没有等到你来接她。”

她又想起自己在西院老槐下寻到的那具惨不忍睹的女尸,一直以来的怨也好,恨也罢,全部都随着她所承受的后果一起烟消云散了。

那日她在火红的夕阳下将她的尸体焚化,看着尸骨化为灰烬消散在天际,心中突然就生出说不上来的怅然,就好像当初蠡族覆灭之际,爹娘将她推出火海命她鬼面蛊一样,除了这份执念,她似乎再也没有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理由了。

所有人都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苍茫世间,守着一个飘渺的执念,踽踽独行。

【九】

程容赶到时,龙涎殿已经被锦衣卫包得密不透风了。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萧洹在看到兰妃尸体后就笃定有人会来杀他,并央他在自己的寝宫内布下阴阳杀局。殿外为虚,暗室为实,是为杀局。

这殿梁之上全是受过训练的听奴,不受银铃声控制,只要里面的人一取出兵器,无数暗矢便会射向她。

但萧洹似乎已经等不及了,梁上的听奴们便悉数拉满了弓。

利箭如骤雨般密密麻麻朝她射去,程容几乎没作他想,便飞身扑上去将银箩护在怀里。

耳边是利箭入体的声音,她惊慌抬头,却对上程容苍白如纸的脸。

有血顺着他的嘴角滴落下来,雪白的衣衫染红。明明那样疼,他却十分开心。那个他一见倾心的姑娘,那个冷言冷语却屡次救他的姑娘,今日终是以这样的方式揽她入怀。

他突然又想起当年在崖底的山洞,有一夜她在睡梦中疼得蜷起身子,口中喃喃呓着:“阿娘,箩儿好痛,真的好痛啊,是不是妹妹又犯错了……”

那时的她,褪去了白日的沉静,脆弱得像个孩子。他挪过去握住她的手,两颗同样遍体鳞伤的心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他曾经非常犹豫,如果他查到了真相,他要如何面对这个女子。可最终赶来寻她时,他只是在心底千遍万遍地祈祷,祈祷她不要出事。

他想,倘若她还活着,哪怕是卸掉兵权,丢掉官职,背上叛徒之名,他也要带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逃到一个没有阴暗也没有过往的地方去。

毒箭刺穿了他的腹部,血仿佛要流干了,他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轻笑着对她说:“别怕,已经不会再痛了。”

一行清泪落在程容的脸上,他看到银箩那张曾经让他怜过、念过、疑过的脸,此刻正对他展露绝美的笑容。过往的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只觉得,原来这张脸上的笑容,也能如此温柔。

预期中的死亡没有降临到他身上。那个陈旧的三色穗开始在银箩手中蠢蠢欲动,她快速将灵穗剪开,从穗身中抽出一块透明的琥珀原石来。那琥珀中包裹着一黑一白两只蛊虫,隐隐有转醒的迹象。

银箩咬破手指,将鲜血滴在琥珀上。珀体消融,血滴沁入两只蛊虫体内。她见状复从袖中取出最后一只银铃来,重重掷起,一时之间九铃齐响。

四下一片窸窣,那只通体漆黑的鬼面母蛊率先冲萧洹而去。几乎与此同时,竟有数以千百计的毒蛇、蝎子、蜈蚣、蜘蛛从宫殿的四面八方缓缓朝萧洹的方向汇聚而去。

而另一只透明的生死蛊,从银箩的掌心钻出,爬入了程容的致命伤口里。

生死蛊,承君之痛,换君之命。

她从崖底救起他的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重蹈银苓的覆辙。

三千青丝散落,潋滟红唇轻启。她以蠡族密咒为引自身为祭,将程容身上的致命伤一寸一寸地移到了自己身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银箩的脸色越来越白,却依旧没有停下口中咒术,最后竟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跪坐在殿内的女子渐渐变得虚弱,而程容身上的伤口却渐渐愈合。

银铃从她手中跌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尾声】

熙宁二十六年,洹帝在寝宫内遇刺身亡。同夜子时,龙涎殿失火,大火连烧三日,火光冲天,久扑不灭。

次年三月,平章台阁老首辅程容扶持五皇子萧烈继位,史称“濮阳之变”。

对于这段历史,史书上的记载很短,只此寥寥数语,但在平章台下笔录的《熙宁秘史》中却留下了这样长长的一段:

淮南边境,有秘族曰蠡者,尤善用蛊。族中逢大变,镇宝为外人盗,流入中原,祸及满族。遗女银氏阿箩,忍辱藏匿于京,后入宫刺杀洹帝。虽遂,亦身殁于万箭之下。是夜宫内走水,火烧三日不止,卒尸骨无存。后阁老首辅程容,扶五皇子烈嗣位。在朝中贵,帝甚信之,此外更无事端。

许久之后,程容依旧记得那日一袭红色长裙的女子缓缓倒在他身前的模样。

意识朦胧间,他终是听清了她对他说的话。

她说,我蠡族的女儿从不亏欠任何人。

她说,我的时日本就不多了,可你不一样。我好不容易才救的命,你不能就这样丢掉,不值得的。

她说,我死后,把我的尸体烧干净。

……

她说,程容,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身后远远有小厮进来通传的声音,程容轻轻放下牌位,起身去上早朝。

冬日的晨风拂开门帘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银铃清脆的回响,屋内中央摆放的那块牌位上赫然刻着——

吾妻银箩之位。

早期产物,主打一个瑰丽文辞和快速剧情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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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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