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雨,不似夏日那般暴烈,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凉意,细密如丝,无声地笼罩着京城。青石板路被润得油亮,道旁桐叶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黄,偶尔有几片受不住雨水,打着旋儿飘落,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平添几分凄清。
一辆半旧青幔马车,碾过积水浅洼,停在了一座威严府邸前。车辕上的车夫“吁”了一声,利落地跳下车,搬来脚凳。
车帘掀起,探出一双素手,指节纤细,却稳稳地扶住了车辕。随即,只见一抹淡青色衣裙身影,继而露出一张清丽面容。
黎清雨并未急着下车,而是就着车夫撑开的油纸伞,微微仰头,望向那高悬的匾额。黑底金字的陆府二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朱漆大门紧闭,只开了侧边一扇角门,门前两尊石狮子在雨水中默然矗立,瞳仁似乎也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高耸的粉墙黛瓦向两侧延伸,望不到头,将这方天地与外面的市井喧嚣彻底隔开。
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黎清雨深吸了一口掺着潮湿草木气息的凉气,心中百味杂陈。
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黎家,暂别了继母永无休止的苛责与算计,此刻确有几分松快。但这松快之上,却沉沉地压着寄人篱下四字。
从此,她不再是黎家小姐,而是陆府聘请的闺塾师,言行举止,皆需谨慎,一步行差踏错,恐是万劫不复。
“黎姑娘,请随老奴来,老夫人在花厅等着呢。” 一位穿着体面神色严肃的嬷嬷从角门内走出,语气还算客气,但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将黎清雨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黎清雨敛衽,微微颔首,声音清柔却不见怯懦:“有劳嬷嬷引路。”
踏入陆府,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间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唯有雨丝落在庭院草木间的沙沙声,更显得府内幽深静谧。绕过巨大的青砖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抄手游廊九曲回环,连接着各处院落。廊下偶有穿着统一的丫鬟仆妇悄声走过,见到引路嬷嬷,皆垂首避让,规矩极严。
黎清雨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心中却暗暗记下路径格局。她深知,在这等深宅大院中,认清路,有时便是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穿过几重院落,终于来到一处更为精巧雅致的花厅。厅内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初秋寒意形成鲜明对比。上好的银霜炭在兽耳铜炉里烧得正旺,散发出淡淡的松香。
地上铺着柔软的栽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正中的紫檀木嵌螺钿罗汉床上,端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身着赭石色万字不断头纹样的锦缎褙子,额上戴着同色抹额,中间缀着一块温润的翡翠。她面容富态,眼神却锐利清明,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正是陆府的陆老夫人。
引路嬷嬷上前低声回禀:“老夫人,黎姑娘到了。”
黎清雨上前几步,依着规矩,盈盈下拜,姿态优美,声音不疾不徐,清晰婉转:“黎清雨拜见老夫人,愿老夫人福寿安康。”
老夫人并未立刻叫起,而是又细细端详了她片刻。眼前的少女,身姿挺拔清瘦,虽舟车劳顿,面色略显苍白,但眉眼间一派沉静,行礼问安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显然是受过极好的教养。
最难得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不似寻常闺阁女子那般一味低眉顺眼,眼底深处藏着一股不易折弯的韧劲儿。
“好,好孩子,快起来,到我跟前儿来。” 老夫人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显然十分满意,远超对待一个普通闺塾师的热情。
黎清雨依言起身,缓步上前。
老夫人拉过她的手,触手微凉,指尖带着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
老夫人摩挲着那薄茧,叹道:“一路辛苦了吧?早就听老二夫人夸你,说你这孩子模样好,性子好,学问更是顶好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老夫人过奖了。” 黎清雨微微垂眸,态度恭谨,“清雨才疏学浅,蒙老夫人不弃,能给府上姑娘们讲些粗浅道理,已是幸事。”
“哎,莫要过谦。” 老夫人笑着打断她,“我们这样的人家,请先生,重的就是学问和人品。老二夫人也是个沉稳之人,她荐来的人,我自是放心。” 说着,又问了黎清雨路上可还顺利,家中可安好等闲话。
黎清雨一一谨慎作答,言辞得体,既不诉苦,也不过分热络。正说话间,一位穿着湖蓝色杭绸褙子,面容温婉的妇人笑着走了进来,正是黎清雨母亲闺中密友,陆府二夫人王氏。
“母亲这般喜欢清雨,我可就放心了。” 二夫人笑着向老夫人行了礼,又对黎清雨道,“在老夫人这里,就如在自己家一般,不必拘束。老夫人最是慈和不过的。”
老夫人指着二夫人笑道:“你瞧瞧,这就心疼上了。放心,既是你的侄女,我断不会委屈了她。”
又说了一会儿话,老夫人便让二夫人带黎清雨去安排住处,并吩咐晚上设个小宴,为黎清雨接风。二夫人方才领着黎清雨告退出来。
两人没走几步,只听回廊一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是有年轻男子的说笑声由远及近,夹杂着仆人慌乱的劝阻声。
“二公子,您慢些走,地上滑!”
“怕什么!这点雨还能摔着本公子不成?”一个张扬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醉意,“我听说二婶婶家来了个天仙似的表妹,在哪呢?让我瞧瞧!”
不过一会儿,一个锦衣青年从回廊另一侧闯出,浑身散发着酒气,其间交杂着雨水的湿意。
他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极为俊朗,眉宇间却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轻浮之气,一双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扫过面前二人,最终落在黎清雨身上。
四目相对瞬间,黎清雨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抹惊艳,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打量,那目光大胆而直接,让她感到不适。
“今野!越发没规矩了!”二夫人蹙眉呵斥,语气中却并无太多真切的怒意,“这是二婶的侄女清雨,休得无礼!”
陆今野,陆家大房次子,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黎清雨来之前就听说过这位二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起身微微福礼:“黎清雨见过二公子。”
陆今野却不回礼,反而上前两步,凑近了些,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果然是个美人胚子!二婶好眼光,这是专门请来给我们兄弟做媳妇的?”
如此轻佻的话语,让黎清雨蹙起了眉头。她后退半步,声音清冷了几分:“二公子说笑了,清雨是应老夫人之邀,来府中担任闺塾师。”
“闺塾师?”陆今野挑眉,笑得越发玩味,“这般容貌做闺塾师岂不可惜?不如……”
“今野!”陆二夫人提高声音,“休得胡言!再这般无礼,我只好请母亲来管束你了!”
听闻此言,陆今野总算收敛了些,但目光仍黏在黎清雨身上,似笑非笑:“开个玩笑罢了,二婶何必动气?表妹初来乍到,我这做表哥的欢迎一下也是应当。”
他说着,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银壶,拔开塞子,一股酒香弥漫开来:“来,表妹,饮了这口酒,算是表哥给你的见面礼!”
黎清雨看着递到面前的酒壶,面色平静无波,心中却已涌起厌恶。
她微微侧身避开,声音如碎玉般清冷:“多谢二公子美意,然清雨不善饮酒,且闺训有云,女子当洁身自好,不宜与外男共饮。恕难从命。”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拒绝了对方,又占住了理。陆今野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没想到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
二夫人连忙打圆场:“清雨说的是,女儿家确实不宜饮酒。今野,你且回去醒醒酒,莫在这里胡闹!”
陆今野收回银壶,自己仰头灌了一口,目光却始终未离开黎清雨。那眼神复杂,有被打脸的恼怒,有几分兴味,更有一种猎人看到感兴趣猎物时的锐利。
“好个伶牙俐齿的表妹,”他轻笑一声,语气莫测,“陆家规矩多,表妹初来,怕是诸多不适。若有需要,随时可来找表哥我。”
这话说得暧昧,黎清雨只当未闻,再次福身:“多谢二公子关心,清雨会谨守本分,不敢劳烦。”
逐客之意明显,陆今野岂会听不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转身离去,临走前还顺手捞走了小丫鬟手中端着的一块玫瑰酥。
待他走后,回廊有一瞬寂静。二夫人叹了口气,对黎清雨道:“别介意,今野这孩子就是这般放荡不羁的性子,其实心地不坏。你日后见着他,远着些便是。”
“清雨明白。”她垂眸,心中却已警铃大作。这位二少爷,绝非善类,日后需得多加提防。
走在回廊,二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拉着黎清雨的手,低声道:“清雨,老夫人待你亲厚,这是你的造化。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老夫人心思深,尤其是关乎她那心尖上的二孙子……你是个聪明孩子,当知在这府中,谨言慎行,守住本心,方是长久之计。有些事,有些话,听过便算,莫要深想,更莫要掺和。云姐如今只你一个孩子,蓉姨只望你平安顺遂。”
黎清雨心中微微一沉。二夫人的话虽未点明,但意思已十分清楚。老夫人对她的热情,恐怕不止于欣赏一个闺塾师那么简单。
她想起继母得知陆府要请她做闺塾师时,那混合着嫉妒与算计的眼神,以及临行前那句意味深长得话:到了陆府,好生把握机会。原来,这机会并非指教书育人的安稳,而是指向高门内宅更复杂的漩涡。
她只想凭自己的学识挣一方立足之地,求一个清静自在,自然不愿卷入这高门是非之中?陆府二公子陆今野的名声,她即便在深闺中也略有耳闻,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终日走马章台,不务正业。
“蓉姨放心,” 黎清雨抬眼,目光清正,“黎清雨此来,只为尽心教导府上姑娘们,不负老夫人和蓉姨信任。其余诸事,非清雨所愿,亦非清雨所能及。”
二夫人看着她沉静的面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你明白就好。走吧,我带你去疏影苑,那是老夫人亲自为你挑的住处,景致极好,也清静。”
疏影苑位于陆府花园的一角,是一处独立的小小院落。院墙边种着几株老梅,虽未到花期,但枝干虬劲,别有一番风致。想来冬日里,定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院名由此而来。小小三间房舍,陈设简洁却雅致,书案、琴台、绣架一应俱全,窗外可见一池残荷,在秋雨中更显寂寥。
“这里一应物品都已备齐,若还缺什么,只管吩咐这里的丫鬟豆蔻。” 王夫人指着一位机灵的小丫鬟说道,“你一路劳顿,先歇息片刻,晚些时候我让人来带你赴宴。”
送走王氏,黎清雨掩上房门,屋内只剩下她一人。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带着水汽的凉风拂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窗外雨势渐歇,天边透出些许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秋日增添了一抹暖色。
她带来的行李不多,最重的便是那几箱书籍。她打开箱笼,将书一本本取出,仔细地擦拭干净,再分门别类地放入书架上。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书脊,《女诫》、《内训》之类闺中必读的放在显眼处,而她自己钟爱的诗赋词集、史策杂文则小心地置于内侧。
这些书是她最宝贵的财富,也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唯有在书香墨韵中,她才能感到真正的安宁自在。
整理完毕,她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望着窗外那一池秋水和寂寥的残荷,暗下决心:无论老夫人有何心思,无论这陆府如何深似海,她只需牢记本分,恪尽职守,教好陆府姑娘。只求这一方书斋,能容她安稳度过几日,便是矣。
正当她心神渐宁之时,一阵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年轻男子放纵的嬉笑声,顺着风从远处院墙外飘了进来。那声音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与她此刻心境格格不入的浮华与喧嚣。
黎清雨微微蹙眉,想起坊间关于陆家二公子陆今野的种种传闻。想必,这便是方才那位肆意妄为之人又在寻欢作乐吧。她轻轻关上窗户,将那扰人的声响隔绝在外,重新坐回书案前,摊开一卷书,试图将心神沉浸进去。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暮色四合,疏影苑内,灯盏初明,映照着女子清瘦而专注的侧影。而这陆府的第一日,才刚刚开始。
秋雨虽歇,这深深庭院的波澜,却方才泛起第一圈涟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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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秋雨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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