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醉仙楼,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此时正喧哗鼎沸。三楼雅间里,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推杯换盏,笑语喧哗。居于主位的,正是陆今野。
他今日一身玄色暗纹锦袍,金冠束发,比在府中时更多了几分张扬不羁。手中白玉酒杯轻晃,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漾出流光。
“今野兄,听说府上近日来了位天仙似的表妹,怎么也不引见引见?”一个穿着宝蓝色绸衫的青年举杯笑道,他是礼部侍郎的幼子周文轩,京城中有名的浪荡子。
闻言,陆今野脑中立即浮现那一张清冷而艳丽的小脸,可想到她此行目的,不由嗤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一个来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有什么好见的?怕是见到诸位这般阵仗,都要吓得说不出话来。”
坐在窗边的一个青衫男子微微一笑:“我倒是听说,这位黎姑娘才貌双全,前日在闺学中讲《凯风》,与其他夫子所讲大不一般呢!连你家那位眼高于顶的七姑娘都心悦诚服。”
此人名唤顾清风,看似文弱,却是京城最大的书坊少主,消息最为灵通。
陆今野挑眉看向他:“顾兄消息倒是灵通。怎么,对我那表妹有兴趣?”
顾清风摇扇轻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听说黎姑娘性情清冷,怕是不好接近。”
“清冷?”陆今野把玩着酒杯,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不过是待价而沽的手段罢了。这等攀附高门的女子,我见得多了。”
席间另一个一直沉默的壮实青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今野,慎言。听闻黎家也是书香门第,虽非显赫,却自有风骨。”
这是武安侯的庶子秦刚,虽身份尴尬,却因武艺高强在军中任职,与陆今野交情最深。
陆今野不以为意地摆手:“秦兄就是太过认真。来,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月上中天。陆今野已有七八分醉意,却仍不肯罢休,又命小二上了几坛陈年花雕。
周文轩凑过来低声道:“今野兄,听说城南新来了个西域舞姬,姿色绝世,不如……”
话未说完,被陆今野打断:“今日乏了,改日吧。”
他也不知为何,突然对寻花问柳失了兴致,脑海中又莫名浮现那日黎清雨那清冷目光。
众人又饮了几杯,见陆今野意兴阑珊,便也陆续告辞。
出了醉仙楼,夜风一吹,酒意上涌。陆今野翻身上马,也不让小厮牵绳,自个儿策马向陆府行去。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脆,惊起几声犬吠。
到得陆府门前,已是夜深人静之时。守门的老仆早已习惯二少爷的晚归,忙不迭地开门迎候。
陆今野甩鞍下马,将马鞭随手抛给小厮,步履微晃地走进府门。夜风拂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观墨见他归来,连忙上前搀扶,被他一把推开。
“滚开……小爷没醉……” 他含糊地嘟囔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进府门。
府内早已是万籁俱寂,只有巡夜家仆手中灯笼发出的微弱光晕,在夜色中缓缓移动。白日的喧嚣与繁华褪去,偌大的陆府在月光下显露出一种深沉而肃穆的轮廓。廊下的气死风灯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陆今野避开巡夜人的路线,沿着记忆中的回廊,往后院自己的居所凌云院走去。他不需要人扶,也不愿旁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烈酒麻痹了他的四肢,却让他的感官变得有些迟钝而又敏感。脚下的青石板路似乎有些摇晃,廊柱的影子扭曲变形,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他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地方,倒在床上,或许能在醉梦中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就在他行至一处连接内外院的僻静回廊时,一阵夜风穿过廊庑,带来些许凉意。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所及,却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廊檐下,凭栏立着一个纤瘦的身影。
月光如水,如薄雾般洒落下来,将那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清辉之中。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几乎要与廊外的夜色融为一体,身姿挺拔而清瘦,宛如一株临风而立的青竹。
夜风拂动她的裙摆和发丝,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廊外庭院中那轮皎洁的秋月,侧影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与……傲然。
陆今野醉眼朦胧,脑子昏沉沉的。府里的丫鬟?哪个院子的?如此夜深,不去休息,却在这里对月发呆?看那站姿,不像个普通做粗活的,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
是哪个夫人身边新来的大丫鬟?仗着主子宠爱,便这般不懂规矩,夜深人静还在外游荡?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今日诸事不顺,心中憋闷,此刻又见一个‘婢女’这般不识趣地挡在路上,还摆出这副清高的姿态,那股平日里伪装惯了的纨绔劲儿,混合着酒意,便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惯常带着几分轻浮和戏谑的笑容,乜斜着眼,扬声喊道,声音因醉酒而有些含糊,却带着十足的纨绔腔调。
“喂……那个……小美人儿……对,就是你……深更半夜的,在这儿等谁呢?过来……过来扶扶小爷……小爷赏你……”
他的话并未说完。
那个青衣女子闻声,缓缓转过了头。
月光恰好在这一刻,毫无遮挡地照亮了她的脸庞。
那是一张极其清秀的脸庞,肤色白皙,鼻梁挺秀,唇瓣薄而色泽浅淡。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清澈,明亮,此刻却像两潭深秋的寒泉,映着冰冷的月光,里面没有丝毫怯懦或惊慌,只有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冰冷。那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匕首,瞬间刺穿了陆今野醉意朦胧的神经。
陆今野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酒意似乎都醒了两分。这……这绝不是丫鬟该有的眼神!
这女子,正是因整理兰馨斋的书册,核对明日授课内容而晚归的黎清雨。她本想趁着月色清幽,稍作停留,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尤其是今日无意中听到老夫人那句“配得上今野”所带来的烦扰。
却不想,竟会在此处遇到此人,而且还是以如此不堪的方式。
她认出了眼前这个步履踉跄、满身酒气的年轻男子。虽然上次仅是匆匆一面,但在这陆府之中,能有这般行径,除了那位二公子陆今野,还能有谁?
果然如传闻一般,放浪形骸,深夜醉归,言行轻浮!白日里老夫人的那句话便已令她困扰,此刻在他这实实在在的轻佻举动面前,更是强烈的反感和一种被冒犯的怒意。
她冷冷地瞥了陆今野一眼,仿佛多看一秒都会污了眼睛,随即收回目光,转身便欲离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这等纨绔子弟,无任何话可说。
陆今野被她那毫不掩饰的嫌恶眼神一激,再加上酒意上头,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他陆二公子在京中横行惯了,何时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更何况,对方在他眼里,还是个不懂规矩的婢女!
“站住!” 他声音沉了几分,带着命令的口吻,“小爷跟你说话呢,聋了不成?”
黎清雨脚步未停,反而加快了些。
见她竟敢无视自己,陆今野心头火起,踉跄着上前两步,伸手便要去抓她的手腕,这是他平日里对付那些欲擒故纵的女子惯用的手法,带着几分强硬的戏弄。
然而,他的手刚伸到一半,黎清雨似有所感,身形极其敏捷地向旁边一侧,堪堪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本能的抗拒和厌恶。
陆今野抓了个空,因着醉意,身体失衡,险些栽倒,幸好扶住了一旁的廊柱。
黎清雨此时已转过身,与他拉开几步距离,面沉如水。月光下,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几分,但眼神却愈发冰冷锐利。她看着陆今野,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碎冰撞击,带着彻骨的寒意。
“二公子,请自重。”
短短几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斥责或辩解,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了陆今野的脸上。那语气中的疏离、鄙夷和不容侵犯,让他瞬间愣在了原地。
自重?他陆今野何时需要在一个‘婢女’面前自重?
可偏偏,这女子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场,竟让他一时语塞。酒意和怒火令他的脑子混沌,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黎清雨不再多看他一眼,迅速转身,沿着回廊,快步离去。淡青色的衣裙在夜风中飘动,很快便消失在廊庑的拐角处,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空荡荡的回廊下,只剩下陆今野一人,扶着冰凉的廊柱,对着一片空荡发呆。秋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让他打了个寒颤,酒也醒了不少。
他晃了晃依旧昏沉的脑袋,回想刚才那一幕,尤其是那双冰冷嫌恶的眼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恼怒?有之。诧异?更有之。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
最终,他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和惯有的漫不经心,喃喃自语。
“嗬……哪来的丫头……脾气倒不小……”
他并未深想这女子的身份,只当是哪个院里新来的,性子比较烈的丫鬟。毕竟,府里丫鬟众多,他平日里又不关心内宅之事,不认识也正常。
至于那非同一般的气质……或许是祖母身边得用的人吧,有点傲气也难免。
只是,那冰冷的眼神和那句“请自重”,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他的意识里,虽然微不足道,但隐隐的,总有些异样感。
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微不足道的插曲抛诸脑后。眼下,还有更重要令人烦心的事情占据着他的思绪。他重新站稳,拖着依旧疲惫而沉重的身躯,踉踉跄跄地朝着凌云院走去。
月色依旧清冷,廊下的风波乍起乍息,仿佛从未发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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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浪子醉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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