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一十七年,冬。
大雪,下得比往年都要冷。
卫萱一袭生麻斩衰,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
祠堂上首,族老们围坐高堂,翻阅着泛黄的族谱。
垂眼看着砖石缝隙中的灰尘,卫萱忽然想起三年前嫁入李家时,也是这样冷的天,那时她凤冠霞帔,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期许。
“咳……咳咳……”
好半晌,婆母王氏被丫鬟扶着,一步一喘地走进来。她一身素白孝衣,眼眶深陷,原本还算丰腴的脸此刻瘦得脱了形。
“三年前你刚嫁过来,就把你公爹克没了;如今,孟远还未及而立之年,也早早走了,你这扫把星,是要把我们李家全克死才满意吗?”
预料之中,婆母气息奄奄,也要骂她两句解恨。
“卫氏。”族长终于开口,声音气若洪钟,明明是要宣判她的命运,语气却轻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族老们商议许久,今你婆母也在此,你便随孟远去吧。贞妇殉节,得座贞节牌坊回来,你卫家脸上有光,我们李家也会记你一份功德。”
殉节?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些面无表情的族老,看向咬牙切齿的婆母,忽然觉得荒谬又悲凉。
她嫁入李家三年,公爹是急病去世,丈夫本就肺痨缠身,怎么就都成了她的罪过?
可这世道就是如此,男人死了,错的永远是女人。
卫萱死死攥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
不知哪家的媳妇端着酒碗过来,是哪个堂嫂还是堂婶?
卫萱看着眼熟,却还不等她认出来,那碗便已经空了,喉咙里一阵腥甜翻涌,在五脏六腑里烧起熊熊烈火。
她最后撑起身体,看向门外漫天飞雪,意识随即沉入黑暗。
“好冷……”
……
“阿母......阿母怎么还不醒?她是不是要死了?”
谁在说话?
另一道稍显沉稳,却同样难掩稚气的声音响起:“别瞎说!阿母只是有些发热,张大夫说了,喝了药就会好。”
额头上传来冰凉湿润的触感,笨拙地擦拭着她不断渗出的冷汗。
卫萱奋力睁开眼,眼前一道白光穿破黑暗,鼻尖萦绕上一股淡淡的麦香,混杂着泥土的气味。
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不是李家祠堂雕梁画栋的穹顶,而是破旧漏风的土屋顶,茅草稀疏地搭着。
卫萱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躺在铺着甘草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被,身旁还靠着个软乎乎的小身子。
“阿母!阿母醒了!”
一个约莫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娃惊喜地扑到她身边,小手地搭在她额头上,软软的。
试了试温度,又急忙扭头喊道:“虎娃!快拿水来!阿母醒了!”
卫萱顺着她的声音看去。
是一个和那女娃差不多年龄的男娃,正将一块湿布浸入木架上的破陶盆里,那木架快到肩膀高,让他不得不费力地踮着脚。
听到声音,他放下湿布,笨拙地从一旁的小矮桌上端起一个豁了口的陶碗,小心翼翼凑过来,小脸上满是紧张和期待。
身体条件反射般地抬起胳膊,想抱住两个孩子。
卫萱的眼睛却落在双手上。
那是一双粗糙布满薄茧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
这不是她的手!她自小娇养金枝玉叶,嫁人后虽也受规矩磋磨,却从没干过粗活。
难道……
卫萱待字闺中时,学习三从四德之余,也曾偷看过些话本子。
她这难不成是,借尸还魂了!
一阵眩晕过后,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云,无数陌生的瞬间记忆涌了进来——
她叫卫媗,是媗不是萱,昨日刚满二十二岁,家住阳谷县周家庄。
丈夫叫周大牛,是个老实本分的猎户,三个月前上山猎熊,被熊拍碎了脑袋,连全尸都没找回来。
而这两个孩子,女孩叫阿鸾,男孩叫虎娃,是对龙凤胎,都是她生的。
现在,也不是大清光绪一十七年冬,而是大晟建兴二年的初秋。
大晟?卫萱心中又冒出疑问,她从未听闻过这个朝代。
还没从这翻天覆地的变故里回过神,虎娃已经把陶碗递到炕边,粗粝的碗沿蹭着卫萱的手背。
“阿母,喝水。”虎娃眼里还汪着泪,却努力做出懂事的样子。
卫萱就着他的手,低头浅浅喝了一口。
水是温的,还带着一股难闻的土腥味,却奇迹般地缓解了她喉间的干痛。
她低头看着眼前这两个小娃。阿鸾梳着两个小环,眼睛大而黑亮。虎娃圆头圆脑,眉眼间依稀有他父亲周大牛的憨厚模样。
他们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小脸瘦瘦的,此刻眼巴巴地望着她,满是依赖。
这不是梦。
她是真的活过来了,在另一个全然陌生的躯壳里,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也不再是光绪年间的李家遗孀,而是个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的大晟朝乡下寡妇!
“媗嫂子?醒了没?我给你送米汤来了!”门外传来一道爽利的女声,卫萱搜寻着记忆,判断这声音的来源。
帘子掀起,一个穿着粗布裙的小媳妇端着个陶碗走进来,这是卫媗的邻居春桃,比她小两岁,男人去年去服徭役,至今没回来,平日里两家常互相帮衬着。
“这是我阿母刚熬好的,特意让我给你端了一碗过来。快趁热喝点米汤,张大夫说你身子虚。可得好好补补。”
她张了张嘴,喉咙仍干涩得发疼,好不容易才挤出“谢谢”两字。
声音出口,卫萱自己先愣了一下,这声音虽比她原先的要粗些,却着实太像了。
见卫萱接了碗,春桃便挨着炕沿坐下,眼睛在两个孩子身上转了转,笑道:“你瞧这俩娃,昨天你昏了一整天,阿鸾就抱着虎娃子在炕边守了一整天,哭着说要阿母,不知道有多可怜。”
阿鸾听见这话,小脑袋又往卫萱怀里钻了钻,细声细气地说:“阿母不生病,阿鸾听话。”
卫萱被那软乎乎的身子蹭得心头一暖。
想到这两个孩子是“自己”生的,她笨拙地抬手,摸摸阿鸾的头。
春桃又道:“媗嫂子,你也别太熬着。大牛哥走了这些日子,你一个人带着俩娃,哪有那么容易。”
说完,春桃又嘿嘿一笑,凑到她耳边:“嫂子,我知道,你半夜出去喝酒,是想大牛哥了。”
“可是嫂子,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昨日是幸好那河浅,又正巧有人路过,才把你救你上来。若是明日水再涨一些,或者没人来救了,这两个娃娃可就没阿母了。”
春桃说起话来笑嘻嘻的,两只小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卫萱却感慨起来,卫媗竟然还能半夜去喝酒,虽然都是寡妇,她却比自己要过得快意许多啊。
“唉,春桃,你说,是有人救我上来,是哪家的姑娘婶子啊?”卫萱突然想起,既然是有人救了“自己”,自己也该上门致谢才是。
“嘿嘿。”春桃又小声笑起来,捂住阿鸾的耳朵,“是村西头的刘木匠。”
卫萱端着碗的手一抖,滚烫的米汤差点泼出来。
春桃顿了顿,脸上带着打趣的笑意,“那刘木匠今儿个还来找我阿母,说你要是不嫌弃,往后他多帮衬着点,家里的重活累活,他都能搭把手。”
刘木匠?她脑子里立刻显现出一个俊秀却沉默寡言的模样。
让他帮衬?这在她听来,与改嫁何异?
卫萱心里一阵恶感。
自七岁以后,她听得最多的便是“贞洁”二字。
母亲日日教导她,女子要从一而终,夫死则守,婆母也说,女子要谦恭卑下,事事从夫,夫死从子,才算得上贤惠。
怎么如今刚换了个身子,竟有人堂而皇之地劝她另寻依靠?
卫萱不由得皱紧眉头,把碗往炕桌上一放,语气习惯性地冷了几分:“春桃妹子,莫说这些浑话。我虽是寡妇,却也知晓廉耻,断不会做那失节之事。”
春桃被她说得一愣,瞪大了眼睛,随即有些委屈地撇撇嘴:“媗嫂子,你今天是咋了?烧糊涂了不成?说什么浑话呢?刘木匠是好意,庄子里谁家没个难处,互相帮衬不是常事吗?”
“虽说你这样的,长得俊俏又会生龙凤胎的,别说咱们庄里,就是别的庄,眼馋你的也不少,可是像刘木匠条件这……”
“住口!”卫萱打断她,胸口起伏着,“好女不事二夫!我怎能另嫁?”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卫媗的记忆里,去年庄里就有个寡妇嫁了邻村的铁匠,还请大家喝了酒,没人说半句不是。
可她脑子里那些根深蒂固多年的“贞洁”“妇德”,让她觉得那是天大的耻辱。
更何况,那碗逼她殉节的毒酒,李家族老冷漠的面孔,犹在眼前。
“嫂子,你今天是咋了?落了次水,还糊涂了不成?“
春桃撇了撇嘴,显然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只当她是病糊涂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还放不下大牛哥。你先养好身子要紧。我锅里还温着粥,先回去了,你有事就喊一嗓子。”
说罢,她起身掀帘走了,留下满室的寂静。
卫萱看着手里那碗的米汤,心中五味杂陈。
“阿母,饿。”虎娃扯扯她的衣角,眼巴巴望着那碗粥。
卫萱回过神,将碗里的米汤仔细分给两个孩子,自己一口也没留。
看着孩子们喝完米汤,卫萱才发觉腹中空空,起身想去灶房找些吃的。
可刚迈过门槛,又停住了脚。
土坯制的灶台黑黢黢的,台面坑洼处积着经年的尘垢,摸上去粗糙扎手。
灶膛里倒是堆着些带刺的枯枝,按着卫媗做饭的用量,足够三日之数。
在卫家和李家,她都算得上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即便被婆母磋磨时,也不过是在小厨房看着丫鬟熬药,稍沾油烟便要立刻更衣。
好不容易,凭着卫媗零碎的记忆,卫萱笨拙地找到火石火刀,打了许久才勉强引燃灶膛里的枯枝,呛得眼泪直流。
翻出小半罐糙米,用竹篾淘箩淘洗时,一下没拿稳,差点洒了一半。
最后,粥熬得糊了底,灭柴火时又糊了她满脸灰,但到底是做好了饭。
卫萱小心翼翼吹凉了粥,想着两个孩子大约还没吃饱,又找出两个小碗分出一大半。
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拍门声,伴随着粗鲁的吆喝:
“开门!周家的!快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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