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熬着数到第七天头上,晌午刚过,沈澜正坐在院里缝补衣裳,听见隔壁院子传来说话声。
是卫凛回来了!
他心里那根紧绷了七天的弦,霎时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涌上鼻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赶紧站起身,想往门口去,哪怕只是确认他平安回来了也好。
可他的脚步还没迈出去,便听见隔壁传来一道清亮又带着点娇嗔的嗓音:“凛哥,你回来啦!镇上都顺利不?伯母这两天总念叨你呢!”
是叶晚秋,村里人都叫他叶哥儿。
沈澜的脚步钉在原地,他透过篱笆的缝隙,看见叶晚秋像只轻盈的蝴蝶,提着个食盒,笑盈盈地迎了上去,很自然地就要去接卫凛肩上的褡裢。
卫凛侧身避开了,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叶晚秋也不在意,依旧笑着跟在他身边往屋里走,一边扬高了声音:“伯母,我做了您爱吃的米糕,还热乎着呢!”
卫家院里传来卫母带着笑意的回应:“哎哟,还是晚儿有心,快进来,这一路累坏了吧?凛娃子,还不快请晚儿屋里坐!”
那其乐融融的声音,像沈澜此刻手里的针,密密地扎在心口上。
叶晚秋是村里顶好看的哥儿,明眸皓齿,性子也爽利,喜欢他的人能从村头排到村尾。可他眼光高,谁也看不上,偏偏就爱往卫凛家跑。
卫凛的母亲更是把他当亲儿子般疼,一心想要他做儿夫郎。为此,卫母没少跟卫凛闹,说他不解风情,辜负了这么好的哥儿,母子俩的关系也因此僵着。
村里人都说,卫凛和叶晚秋是青梅竹马,天生一对。若不是叶晚秋自己坚持,怕是早就许了别人了。
沈澜默默坐回凳子上,手里的针线活再也做不下去。他看着自己这冷冷清清的院子,再听着隔壁传来的隐约笑语,方才那点因为卫凛归来而升起的热乎气,瞬间凉透了。
是啊,卫凛是他的谁呢?不过是看在亡故兄弟的情分上,对他多几分照拂。而他沈澜,一个带着遗腹子的寡夫,又凭什么去奢望更多?
他低下头,抚摸着微隆的小腹,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卫大哥是回来了,可好像……离他更远了。那扇他期盼了七天能为他挡风遮雨的门,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向他敞开过。
到了晚上,月色清凌凌洒了一地。
他心里乱糟糟的,正准备闩上门,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却抵住了门板。
他抬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眸子里。
卫凛就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月光完全挡住,笼罩下一片令人心安的阴影。
他生得极好,不像寻常庄稼汉那般皮肤黝黑粗糙,反而面容俊美,肤色偏白,身姿挺拔,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在这乡野之地,倒像个误入的贵公子。
这通身的气度,一半源于他母亲是邻镇乡绅家的女儿,另一半,则来自他自身的本事。
他父亲病逝得早,但外祖家颇有底蕴,更关键的是,他自己争气。他读过书,脑子活络,从外面学来了一手辨识、炮制山货药材的本事,眼光还极准。
如今是这十里八乡最大的山货药材贩子,在村里设了个敞亮的收货铺面,附近村户采来的山菌、草药,大多经他手评定等级、定价,再统一发往县府甚至更远的地方,连村长见了都客客气气喊一声“卫老板”。
“卫……卫大哥?”沈澜有些意外。
卫凛没应声,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像是要看清他这七天独自一人是怎么过的。然后,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他微隆的小腹上。
“我听说,赵壮来过了?”
沈澜心头一跳,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还听说,”卫凛往前踏了半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你在井边,和李清起了争执?”
沈澜抿紧了唇,没说话,默认了。
卫凛突然伸出手,不是碰他,而是越过他,直接替他将那扇还未完全阖上的院门,“哐当”一声,彻底闩死。
“以后,”他收回手,“我不在时,谁来敲门都别开。有什么事,等我回来。”
沈澜心一惊,抬起头,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热。白天那点自怨自艾的酸涩,在这句简单直接的话里,忽然就消散了大半。
他张了张嘴,想问他和叶晚秋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低低一声:“嗯,知道了。”
卫凛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隔壁传来卫母的呼唤。
“早点歇着。”他留下这句话,转身打开了那扇才被他闩住的门,融入了月色中。
沈澜靠着重新闩好的门板,手轻轻按在胸口,那里,跳得飞快。
卫凛回来了,那坚实的墙,好像……也回来了。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隔壁院子卫母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又隐隐约约传了过来,似乎在埋怨卫凛怎么才回来就又出去,接着便是叶晚秋清亮的嗓音,说着“凛哥定是累了”之类的话。
那点刚刚捂热的安心,瞬间又被夜风吹凉了几分。
他慢慢走回屋里,桌上的油灯跳动着昏黄的光。目光落在墙角,那里还放着几个扎好的麻袋,是卫凛去镇上前,帮他从仓房里搬出来准备装新稻谷的。
这屋里屋外,似乎处处都留着那人的痕迹,无声,却沉甸甸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也不能去多想。卫凛对他好,是念着远山的情分,是仁义。而叶晚秋,才是那个能名正言顺站在他身边,被他母亲认可和期待的人。
他吹熄了灯,躺在炕上,却毫无睡意。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清辉。耳朵却不自觉地竖着,听着隔壁的动静。
似乎过了许久,才听到卫家院门开合的声音,以及卫母送叶晚秋出门时热络的叮嘱。又过了一会儿,隔壁也彻底安静下来,想来卫凛是歇下了。
夜更深了。
他翻了个身,心里乱糟糟的。一面贪恋着卫凛带来的那点安稳,一面又清醒地划清着界限。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极轻的“叩”的一声,像是小石子落在院里的声音。他心头一跳,屏住呼吸细听,却又没了动静。
是野猫吗?
他正疑惑,紧接着,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些。
他犹豫了一下,披衣下炕,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借着月光,从窗纸的缝隙往外看。
只见清冷的月色下,他那寂寥的院子里,不知何时,竟被人从篱笆外放进来两样东西。
一捆码得整整齐齐的干柴,以及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看那形状,像是……镇上的点心。
而篱笆外,那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捂住嘴,眼眶湿了。
所有故作坚强的伪装,所有劝自己清醒的道理,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卫凛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被流言困扰,知道他独自一人连拾柴都艰难,知道他可能连口像样的吃食都顾不上……
所以改变了之前光明正大的帮助,以一种不会让他有负担的方式,沉默地,把他能想到的安稳,都给了他。
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那堵竖起的冰墙,正裂开一道道细缝,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势不可挡涌了出来。
他打开屋门走到院里,就着月光打开干材上的纸包,是几块镇上才有的芝麻酥糖。
他拈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了心底最苦的那个角落。他舍不得吃,仔细包好,进屋藏进了柜子里。
这一晚,他睡得格外沉。
梦里没有流言蜚语,没有刁难算计,只有那个挺拔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身后,像山一样可靠。
第二天,天亮了许久,他才起来,特意换了件半新的衣裳,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端着木盆去河边洗衣。
路上遇见早起干活的村民,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低头快步走过,而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有人惊讶地打量他,惊讶于他的改变,却只看到他面上浮出一片平静的坦然。
在河边又碰见了李清,李清斜眼瞅着他,阴阳怪气地开口:“哟,某人今天气色不错啊,是不是......”
“李清,”沈澜打断他,“你要是闲得慌,不如多去地里看看,我听说东头那亩水田的秧苗长得不太好。”
李清被他这话噎得满脸通红,周围洗衣的妇人都偷偷笑起来。
沈澜不再理会他,低头搓洗起衣物。
晌午时分,沈澜正在院里晒衣服,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卫母拔高的嗓音:“......你就是死心眼!晚秋哪点不好?家里良田不少,有个弟弟在镇上干着体面营生,长的又好,人家等了你这么多年......”
他晾衣服的动作顿了顿。
紧接着,是卫凛低沉的声音,隔着篱笆隐隐传来:“娘,我的事,心里有数。”
沈澜强迫自己不去听,手下用力抖开一件湿衣,水珠在阳光下四溅。
卫凛感情的事,他无权过问,更不该有任何念想。
他将最后一件衣服晾上竹竿,隔壁的争执声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正要转身回屋,余光瞥见篱笆缝隙下,被人塞进来一把东西。
他停下脚步。
是几株新鲜的、带着泥土的益母草,用柔软的茅草茎仔细捆着,嫩绿的叶片上还滚动着清晨的露珠。
他的心被这抹鲜嫩的绿色狠狠撞了一下。
益母草……安胎化瘀,最是温和。他怀孕以来偶有不适,从未对人言说,连他自己都只当是寻常。
除了卫凛还会有说,他做山货药材生意,精通药理,怕是那晚替他闩门时,从他苍白的脸色看出了端倪。
他蹲下身,拾起那捆益母草,正要起身。
“澜哥儿,在忙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得他手一抖,益母草掉落。
他慌忙捡起草药藏进袖中,站起身,扭头看见魏远山的表婶钱氏站在院门外,正透过门缝,狐疑地打量着他。
“表婶有事?”他侧过身问。
钱氏干笑两声:“没什么大事,就是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哟,这衣服洗得真干净,一个人过日子是不容易。”
她话锋一转,似是无意地问道,“刚才……是卫凛在跟他娘说话?我好像听见吵吵嚷嚷的,是为了叶哥儿的事吧?”
“别人家的事,我不清楚。”沈澜垂下眼,“表婶,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进屋了。”
“看你这哥儿,我怎么说也是远山的表婶,远山的遗腹子我来看看有什么错?”
沈澜脚步一顿,钱氏这话抬出了远山,又打着关心子嗣的旗号,他若再强硬拒绝,倒显得不近人情,落人口实。
他沉默着拉开院门。
钱氏立刻挤了进来,一双眼睛随即就落在院子里,扫着墙角堆放的农具。
“澜哥儿就是能干,一个人把这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她假意夸着,话头很快就绕了回去,“我看你那些水田,秧苗长得可真喜人,今年定是个好收成。你如今这身子,下地是不方便了,田里活儿都是怎么安排的?”
“雇了人打理。”沈澜回答。
“雇人?哎哟,那得多费银钱!现在雇的人哪有实在的?都是糊弄事儿!要我说啊,”她凑近一步,脸上堆起热络的笑,“我跟你表叔都是自家人,闲着也是闲着,以后你这田里地里的活儿,你说一声,我们顺手就帮你料理了!自家人,总比外人放心不是?”
她话说得漂亮,眼睛却紧盯着沈澜,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沈澜心里冷笑,果然还是为了这几亩地。
他护着肚子,微微后退半步,“不劳表婶和表叔费心了。远山走前都安排妥当,雇的人是村长帮着寻的,老实本分,工钱也公道。”
钱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还想再说什么,沈澜已抬手扶住额头,面露疲色:“表婶,我有些乏了,想歇会儿。”
话已至此,钱氏也不好再赖着,只得悻悻地又说了几句“好好养胎”的场面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送走钱氏,沈澜闩上门,他就知道,远山死了,钱氏一家不会轻易对远山的田产死心。
几天后,卫凛又去镇子上办事。
他走的第二天,一股阴毒的风就悄无声息地在村里刮了起来,源头不明,却迅速蔓延。
流言像长了脚,钻进了每一个墙角院落,内容龌龊得令人心惊——
说沈澜肚子里那块肉,压根就不是魏远山的种!保不齐是隔壁卫凛的。
起初大家都不信,认为以卫凛的条件,不会看上一个大着肚子的寡夫,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见卫凛偷偷给沈澜塞安胎的益母草。
若不是卫凛的种,他一个大男人碍于朋友情分帮些田里的忙就是了,操心这事做什么?
后来,愈演愈烈,更有那心思恶毒的,竟编排起魏远山来,说他怕不是没死之前就当了绿毛龟,死得不明不白。
最后,话锋直指那几亩良田——魏家的产业,凭什么留给一个怀了野种的寡夫?合该还给魏家表亲那一家才对,那才是正经亲戚!
这流言蜚语,自然也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卫母耳朵里。
晌午刚过,日头正毒,沈澜在自家院里清晰地听见隔壁卫母刻意拔高的、带着滔天怒意的骂声。
“……不要脸的狐媚子!自己守不住,还要带累别人的名声!我们卫家行得正坐得直,干不出那等猪狗不如的龌龊事!某些人自己肚里揣着野种,别想赖到别人头上!”
“凛儿是心善,看在死人的面子上照拂一二,倒被那起子黑心肝的拿来作践!我告诉你,趁早死了那条心!我们卫家的门,干净着呢,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别以为长了一张脸就能无法无天,我们卫家,只认晚秋那样的好哥儿!”
沈澜脸色煞白,扶着水缸才勉强站稳。
就在这时,院门被拍得砰砰响,外面传来钱氏迫不及待的声音:“澜哥儿!开门!村里都传遍了,你还有脸躲在家里?出来把话说清楚!你肚里这野种到底是谁的?老魏家的田产,可不能便宜了外人!”
沈澜看向那扇被拍得发颤的院门,又听着隔壁卫母尚未停歇的指桑骂槐,一股冰冷的绝望从心底升起。
卫凛不在,所有的恶意便都肆无忌惮地显露出来,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定了定神,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魏远山留下的田契和房契,用油布包着。
拍门声和叫骂声越来越响,钱氏几乎要把门板拍碎。
沈澜走到门后,没有立刻开门,声音清冷地穿透门板:“表婶,你再这样砸门,惊了我的胎气,村长和几位族老面前,你担待得起吗?”
门外的叫骂声戛然而止,趁这空隙,他“哗啦”一下拉开了门闩。
钱氏没想到他突然开门,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来,脸上还带着未收起的狰狞。她身后,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目光各异。
“你不是要说法吗?”
沈澜不等她站稳,直接将那油布包拍在门板上,展开,露出里面盖着红印的契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这是远山亲手按印、里村长保的田契房契!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所有家产,归我沈澜和我腹中的血脉!”
“你说我孩子是野种?”沈澜上前一步,逼视着脸色变幻的钱氏,“空口白牙谁不会?你去请大夫,现在就去!若大夫诊不出这是足月的胎儿,若这孩子生下来不像远山,我沈澜立刻带着它跳河!若像,表婶你就当着全村人的面,给我磕头认错,滚出魏家塬!”
这话震得钱氏连连后退,也震住了周围的村民。
隔壁卫母的骂声,不知何时也停了。
这事,总算过去了。
几天后,沈澜强打起精神,想去田里看看秧苗的长势,他刻意绕开人多的地方,却还是避不开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的“闲话中心”。
几个长舌哥儿正聚在那里,见他过来,声音立刻低了下去。他垂着眼,加快脚步,只想快点走过去。
一个尖细的嗓音却不高不低地飘了过来:“……听说了吗?卫家今早可是请了媒人,抬着礼,往叶哥儿家去了!这婚事啊,总算要定下来了!”
“就是说,那卫凛好端端的,怎么着也要娶个良家哥儿吧?”
沈澜的心脏骤缩,卫凛……提亲了?
可他明明还没回来。
是了,一定是他母亲的主意。
趁着前几日那阵污糟的流言,快刀斩乱麻,既绝了叶晚秋的等待,也彻底绝了他沈澜任何不该有的念想,更是做给全村人看,他卫家,和沈澜这个“是非”,绝无瓜葛。
他只觉得一股酸涩直冲鼻尖,眼前有些发花。
可是,不该的,他对自己说。
卫凛是远山最好的兄弟,对他诸多照拂已是仁至义尽。他一个怀着别人遗腹子的寡夫,凭什么,又怎么敢,去存那些不该有的心事?
他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重新迈开脚步,背脊挺得笔直,只是那脚步,终究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他不再看向那片绿意盎然的稻田,只觉得这偌大的天地,忽然间,再也没有他能安心栖息的地方。
又过了两日,傍晚时分,天际还剩最后一抹残霞。
沈澜正坐在院里的小凳上择菜,心神不宁。这几日,卫家向叶家提亲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口。
就在这时,隔壁院子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比往常更沉重。
是卫凛回来了。
紧接着,卫母带着喜悦和些许埋怨的声音响起:“凛哥儿,你可算回来了!提亲的事妈都安排妥了,叶家那边……”
“提亲?”卫凛的声音冷硬地打断她,“谁准你们去提的亲?”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从未说过要娶叶晚秋。”卫凛一字一顿,“母亲,你是不是逼得太急了?”
“我逼你?”卫母的声音提高了,带着被顶撞的恼怒,“我这是为谁操心?晚秋哪点不好?你非要守着那个……那个狐媚子?他一个寡夫,怀着别人的孩子,现在村里传成什么样了你知道吗?我们卫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谁去提的亲,谁就去把礼退回来。”
“你疯了!礼都下了,现在退亲,你让叶家的脸往哪儿搁?让我们卫家的脸往哪儿搁?晚秋以后还怎么做人?”卫母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不管!这门亲事必须成!我不能看着你被那个狐媚子毁了!”
“够了!”卫凛一声低喝,连隔壁的沈澜都听得心头一颤。
接下去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沈澜僵坐在院子里,卫凛果然……并不知情。可那又怎样?事情已经发生了,叶家的礼都收了,这亲事,还能退吗?
他正心乱如麻,自家院门突然被叩响。
“沈澜。”是卫凛的声音,“开门。”
沈澜看着那扇门,门外的男人刚刚与母亲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而这一切的导火索,都与他相关。
他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一个被人口诛笔伐的“狐媚子”,还是一个……连累他母子失和的祸水?
他慢慢站起身,却没有走向门口,只是对着门外,用尽力气,竭力平复自己的声音:“卫大哥,你刚回来,先处理家事吧。我累了,准备歇下了。”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外面的回应,心高高悬着。
门外,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卫凛没有继续敲门,也没有离开,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隔着门,陪着他。
这无声的陪伴,比任何言语都更令沈澜心慌意乱,也……更贪恋。
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拉开门闩,扑进那个能为他遮蔽所有风雨的怀抱。
可他不能,那个人是他亡夫的好兄弟。
而且,卫母的骂声犹在耳边,“狐媚子”、“祸水”这样的字眼扎在他心上,他不能真成了那个让卫凛母子彻底反目的罪人。
过了许久,门外才传来脚步声。
沉稳的,一步一步,逐渐远去的声音。
他走了。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他才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院子里空荡荡的,月光清冷地洒下来。
他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濡湿了衣袖。
他亲手推开了那唯一的光。
哭够了,他才慢慢起身,进了屋,躺下,却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天下午,他心里堵得实在难受,便信步走到了村口那条僻静的小溪边。这里平日少有人来,只有潺潺的水声和偶尔的鸟鸣。
他寻了块被日光晒得温热的大石头,靠着坐下。许是昨晚一夜未曾安枕,听着溪水淙淙,眼皮渐渐沉重,竟不知不觉倚着石头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钱氏狰狞的嘴脸,一会儿是卫母尖利的骂声,一会儿又是卫凛深沉的眼眸。
等他惊醒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了橘红色,溪水也泛着粼粼的金光。
他刚想动,却僵住。
身侧,一道挺拔的身影静立在溪边,不知已站了多久。
卫凛站在暮色里,垂眸看着他。
他心头一紧,卫凛是什么时候来的?看了他多久?
他慌忙坐直身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和头发,脸上有些发烫,不敢去看卫凛的眼睛。
“醒了?”卫凛开口,声音比往常更低沉几分。
沈澜低低“嗯”了一声。
卫凛在他身旁坐下,没有靠得太近,却也没有留下太多距离。两人之间,只剩下溪水流淌的声音。
“提亲的事,”卫凛的目光落在潺潺的溪水上,“不是我做的。”
沈澜心头一涩,轻轻点头:“我……猜到了。”
“我已经让人去叶家退了礼。”卫凛继续说。
沈澜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退礼?这在乡下,几乎是撕破脸皮的事情……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卫凛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你说为什么?”
暮色四合,将卫凛俊美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也将他眼中那份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情愫,映照得无所遁形。
沈澜看着他,忘了呼吸。
浑身的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卫凛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此刻翻涌着太明显的东西,烫得他心尖发颤。
他想躲,想逃,想如同之前每一次那样,用“不该有的念想”来搪塞自己。
可这一次,卫凛没给他机会。
“看着我。”卫凛说,“看着我,沈澜。”
他抬起眼,对上卫凛的视线,那里面有压抑已久的渴望,还有一丝……因他长久退缩而生的怒意。
“我卫凛若真在意那些流言蜚语,从一开始就不会踏进你的院子。我若只想简单帮助你,方法多的是,何必一次次越界,何必……惹你难过?远山临走前和我说过,你一个人生活定会艰难,如若我不嫌弃,就替他好好照顾你。可是我有什么权利来嫌弃你,你这么美好,我早就对你……”
沈澜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叶家……”他的声音几乎不成调。
“我说了,退了。我卫凛的婚事,还轮不到别人来做主,就算是我娘,也不行。”
“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他的声音缓了下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溪水在耳边潺潺流淌,晚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角。
沈澜看着眼前这个为他扛下所有风雨、此刻将一颗心捧到他面前的男人,他闭上了眼。
就在滚烫的泪水滑落,几乎要冲破所有枷锁的瞬间,他竟然转过身,像是身后有恶鬼追赶般,沿着溪边的小路飞快地跑开了。
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卫凛那双眼睛,自己就会万劫不复。
快到院门时,一个踉跄的身影出现,他停住脚步。
是叶晚秋。
正从卫凛家的方向跑出来,脸上挂着清晰的泪痕,眼睛红肿。
看见他,叶晚秋的脚步顿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捂着脸,呜咽着跑远了。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逃也似的冲进自家院子,重重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起来。
卫凛为他退了亲,叶晚秋哭成那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成了那个拆散别人、惹人泪水的恶人。
他进了屋,瘫倒在炕上,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屋顶,一整日水米未进,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饥饿,只有一种被掏空了的麻木。
他和卫凛,这下是彻底完了。
隔着退婚的羞辱,隔着叶晚秋的眼泪,隔着卫母的憎恶,再也回不去了。
他本该觉得解脱的,斩断了那不该有的妄念。可为什么,心口空落落的,疼得厉害,比任何时候都要难受。
夜深人静。
就在他昏昏沉沉之际,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他这屋的门竟被一把推开,卫凛不知用什么办法弄开了门闩。
高大的身影带着夜间的凉气和一股酒气,逼近炕边。他惊惶地坐起,还未开口,就被卫凛一把抓住手腕。
“为什么跑?”卫凛滚烫的呼吸带着酒意拂在他脸上,“在溪边,为什么不回答我?”
“卫大哥,你喝多了……”沈澜挣扎着,手腕生疼,心更疼。
卫凛不理会,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腰,将人死死按向自己,两人一同跌撞着,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土墙上。
堆在墙角的稻谷被撞得簌簌作响,空气中弥漫开干燥的谷壳气息。
卫凛将他困在墙壁与自己胸膛之间,呼出的酒气烙在他颈侧,声音嘶哑,带着毁天灭地的欲怒意:“跟我大哥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矜持?”
沈澜护着微隆的小腹,浑身颤栗,羞愤难当:“卫大哥……请自重!”
卫凛却低头咬上他通红的耳尖,灼热的唇瓣碾磨着那里,随后呢喃道:“自重?下午在溪边,梦里你唤的是谁的名字,自己清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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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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