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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入西漠

归笙初开蒙时,师母曾为她讲解过五方域境的构成。

天霄派所在的中州,位如其名,坐落于五方域境的正中,境内大小门派林立,以人族修士和凡人为主,不过也有其他族群散布其间,比如时不时就有北原的妖魔等生物南下,侵害凡间。

正因如此,长久以来,中州各地的门派承担着护卫一方安宁的职责,并且这护卫越过了中州东边的界线,延展进了另一方的人族聚居之处——东丘。

东丘得中州庇护,本身又山陵环抱,因而偏安东方一隅,不惹是非。

不过,与其说是不惹是非,倒不如说是没那个能力多生是非,毕竟五方域境内,独此一境,无灵源、无灵髓,自然也无修士。

千百年来,东丘的凡人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生息方式,与其他四境组成的修真界截然不同,但也有不少东丘的凡人出于自身的缘由来到修真界,或为谋求生计,或为寻仙问道,或别有所求,不胜枚举。

而在修真界,这些相对弱势的凡人,自会成为某些家伙作恶的首选,比如一些来自北原的家伙。

北原域境内,除了土生土长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外,便是从其他域境流浪而来的孤魂野鬼、不死怨灵等至阴至煞之物。

这些煞物群魔无首,谁都不服气谁,所谓的魔尊也不过是个随时会被击杀的活靶子,因而能在北原长期生存的族群或个体,不是实力足够强,就是心眼足够邪。

想到此处,归笙不禁想到某个连续被她坑了两次的玄婴族后裔。

嗯,烛烬应该是属于实力足够强的那一挂的。

短暂的走神结束,书接上文,说到“邪”,那就不得不提与北原隔中州相望的邪门之地——南溟。

有传言数百年前,南溟曾与中州相仿,山清水秀,宗门林立,是修士济济、凡人聚居的一方宝地。

而这之所以是传言,没个准话,是因为过去生活在南溟的人,在百年前的某一天,一夜之间全部死绝,知情者一个不剩。

如今的南溟,整个域境只剩一片汪洋死海。

数百年间,不是没有其他域境的势力动过深入南溟,占地为王,从而独霸一方灵源的心思,甚至有所记载的,集结成百上千名同行者一道前往南溟的行动亦不在少数。

然而他们的下场无一例外,皆是一去不回,杳无音信。

如此神秘而又凶险,充满诡谲的色彩,南溟海域内究竟存在着什么,古往今来的说法莫衷一是,唯有一句玄之又玄的俗语流传开来,成为其他四方谈之色变的共识:

“南溟狱海,有进无出,有去无回。”

然而,即便有此等恶名在外,每隔一段时间,总是能听到又有不信邪的家伙闯入南溟地境,自此人间蒸发的惨闻。

对了,惨闻。

眼前的西漠,在三百年前,就有一桩惊天动地的惨闻。

没了毛茸茸的玄婴兽当擦眼布,归笙只得将自己的后领扯起,兜过头顶,拽到眼皮前遮挡风沙。

离开百闻渡已整整两日,归笙径直朝西漠腹地进发,一路上别的不说,这环境是越发恶劣了。

耳际狂风呼啸,若闻刀枪嘶鸣,灼日炽烈的吐息下,明黄的流沙霸踞视野,似熔金戮铁的汤汤岩浆,千里奔腾,恢弘不息。

如果不是感觉到自己的鞋底马上就要被烫穿了,归笙估计会有闲心欣赏这寥廓壮丽的大漠之景。

归笙默默调出四爻盾,没理会核桃激烈的反抗,摘下两只核桃片,往下一扔,踩在脚底。

随即她一个蹬地,“刺溜”一声,开始滑沙前行。

又滑了两日,第五日一大清早,就在归笙即将被活活晒成人干,并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错过祈灵祭典之时,终于遥遥望见了一堵高耸的城墙。

隔着密密斜织的赤金沙幕,那城墙连属蜿蜒,巍峨如山,色调暗沉,无端显出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森冷,归笙光是远远看着,都觉得身上凉快了许多。

她捻掉睫毛上的沙子,加紧了步伐,不一会儿便滑到了城墙之下。

然而站到城门口,归笙捏着手里的请帖,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见二丈高的城门虚虚掩着,留出一道黑魆魆的缝隙,门把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只老旧铁锁,风一吹就掉铁皮,看上去已报废多年。

除此之外,城墙之下再无他物。

归笙觉得荒谬:不说守门的人了,核验请帖的人呢?

“咳咳……咳咳……咳咳……”

毫无征兆地,一串沙哑的咳嗽响起。

随后便是一句困惑的询问:“小娃娃……你在等什么呢……咳咳……还不快进城去……”

归笙悚然大惊:这四下无人的,这人声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瞪着眼睛,循着声音左顾右盼,最终,目光匪夷所思地定格在了那块铁锁上。

“咳咳……不用看……正是老朽……”

铁锁灵光一闪,“扑通”一声,锁里掉出来个鹤发鸡皮的老伯。

老伯本身并不可怕,只是个寻常老者的模样,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可怕的是老伯虽然坐在地上,但一只手臂和那铁锁融在了一起,整条手臂上爬满了斑斑的锈迹。

见归笙一副见了鬼的神情,铁锁老伯澄清道:“不必害怕……老朽并不是什么被困在铁锁里的孤魂野鬼……咳咳……老伯本身就是铁锁灵怪……只是因为近些年修为倒退……无法化出完整的人形罢了……咳咳……咳咳……”

灵怪。

归笙差点忘了,西漠本土的族裔里,最多的就是灵怪,其次才是人族。

灵怪老伯颤巍巍伸出那条人形的手臂,将城门的那道缝隙推得更宽敞了些,直到足够半人通行。

“咳咳……小娃娃……你是来参加祈灵祭典的吧……快进去吧……”

看着那道大剌剌朝她敞开的城门,归笙不禁对一隐口中的“出入森严”感到怀疑:“就,就这样?都不用核验我的请帖的吗?”

老伯微微一笑,道:“这请帖上……附有咱们灵主的髓华……”

“若无这请帖护身……小娃娃……咳咳……你早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那茫茫大漠里了……恐怕这会儿……骨灰都给你扬了……哪能在这里……和老朽悠闲自在地……唠嗑呢……”

归笙:“……”

归笙:“感谢老伯解惑,感谢西漠的灵主。”

她不再迟疑,侧身钻入门缝。

门内是一条十人宽的空阔走道,尽头有一道拐角,涌动些微的光亮。

归笙顺着走道前行,边走边梳理脑中有关西漠的知识。

与同为修真界的其他三方相比,西漠最为突出的一个特质,便是其灵髓包容性极强,可令万物成为修士,甚至能赋予无生命之物以意识。

听说曾有人过于喜爱自己的人偶娃娃,便将其带来西漠待了一段时日,临走之时,那人偶娃娃已能够和主人谈笑风生,并肩而行。

师母早年也来过西漠,她对归笙描述过这么一个场景:西漠主城街上,吵架的两个人斗急了眼,双双斗篷一撂,化出一鸡一鸭的原形,就那么在大街上打了起来,打得鸡毛鸭毛满天乱飞,道旁杵着的一排柏树齐刷刷睁开眼睛,化出七八个人形,召来棋盘灵怪,边下棋边看打戏。

荒诞而又有趣,这还是在西漠没落的情况下出现的场景。

归笙不禁遐想:三百年前,西漠会是一派怎样生机蓬勃的盛况?

在外界的说法里,西漠没落的具体原因尚无定论,但开始没落的时间节点毫无争议,便是三百年前的一场焚城业火。

有人说,那场业火烧光了西漠的灵源;也有人说,那场业火烧死了支撑西漠的修士大能……但不管是哪种猜测,自那桩惨闻发生后,西漠的灵髓状况确实一落千丈,再不见昔日辉煌。

收敛思绪,归笙恰好转过那道拐角。

刹那之间,日光倾洒,一路呼啸耳侧的风沙嘶鸣急遽退远,满身赶路的疲倦困顿被一一抚平。

就好像在一瞬之间,被拥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温柔到,几乎让人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归笙知道,这是西漠灵髓的气息。

只是这灵髓贫瘠微弱,似乎随时都会消散殆尽了。

归笙这样想着,后知后觉面上一片湿凉。

她一愣,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摸到了满掌心的水泽。

归笙望了一圈,视线在头顶漏水的墙砖上一定,当即释然。

她还以为她真的哭了呢。

三两下擦干净脸,归笙进入城内,走出几步,想起什么,回头望了眼。

果然,城墙的内壁上,依稀可见火燎留下的斑驳印记。

归笙收回视线,向人声喧哗处走去。

与城外荒无人烟的景致截然不同,城内青柏荫陌,街衢周通,人流如织,各式店面鳞次栉比,吆喝叫卖不绝于耳,一派欣荣的红尘烟火气息。

倘若忽略路上走着走着就变回原形四肢着地的黄鼬灵怪,忘掉冷不丁踩中一只地砖灵怪而遭其破口大骂的悲惨经历,归笙几乎要觉得这城中风貌与中州凡间无甚区别。

说实话,归笙有些出乎意料,毕竟在天霄派那些老家伙的口中,西漠简直是个令他们的尊足无处可落的穷酸之地。

归笙:看来还是要眼见为实啊。

越往城池中心行进,越可见四面张灯结彩,节日氛围浓郁,想来正是因为今夜的祈灵祭典。

归笙走进一家客栈,环视一周,其中布局与中州的客栈并无二致,唯独天顶上的一个二人宽的洞,十分令她费解。

来到柜台前,掌柜一面替归笙登簿安排入住,一面同她闲谈:“姑娘不是西漠人士吧。”

归笙点点头,有些痛苦地道:“这么明显的吗?莫非是因为我矮得别具一格?方才从主城大道过来,几乎每个路过我的人都低头看了我一眼。”

掌柜被她逗笑:“可能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姑娘的衣着打扮十分精致。”

归笙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补丁:“……?”

她师兄样样都好,唯独每次帮她补完衣裳后都要郁闷良久,尤其是有师父的高超绣工珠玉在前,更称得他的技艺黯然失色。

归笙对掌柜诚恳地道:“等我回去后一定要告诉我师兄,他打补丁的手艺竟然得到了您的夸赞。”

掌柜笑道:“虽然这些补丁也很精巧,但其实我说的是衣裳的材质。”

她目光歆羡,一寸寸抚过归笙身上的灰白衣袍:“将珍贵的髓华注入布料,这在我们西漠是想都不敢想的。”

归笙顿了顿,想起自己的衣裳脏洗换新全由云临渡一手经办。

好嘛,云临渡你小子,偷偷给她衣服上渡髓华,却不长嘴告诉她。

心情倏然好了许多,那股自进入城中便隐隐作怪的不得劲也烟消云散,归笙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角。

“若似东丘那般,自鸿蒙初成时便无一丝灵源倒也罢了,可偏偏我们西漠也是辉煌过的,却因为那场大火沦落到如今这般拮据困窘的境地……不上不下,最是悲哀。”

许是在衣服上渡髓华的阔绰行为真的刺痛了这位掌柜,她一时谈兴大发,深深叹道:“最让人气意难平的是,那本是一场可以避免的**。”

归笙唇角的弧度弯到一半,便再也弯不上去,无声地放平了。

她道:“……**?”

掌柜断然:“没错。”

归笙:“……所以,三百年前的那场大火,是由某个人造成的吗?”

掌柜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姑娘应当是收到莲华殿的请帖,来参加今夜的祈灵祭典的吧?”

她有意转移话题,归笙便也不再多问,应道:“是的。”

掌柜道:“姑娘想先看一眼莲华殿的模样吗?”

归笙:“有点太远了吧?我还是等今夜……哇!”

掌柜蓦地伸手,环住归笙的腰肢,身后白羽展开,如两朵雪莲绽放。

眨眼间,归笙便被她带着飞出了天顶,悬停于客栈上方,将满城景状尽收眼底。

……原来天顶上打的洞是这个作用。

但是。

归笙震惊地道:“你的翅膀……”

这掌柜应当是只白鹤灵怪,但似乎生了某种怪病,鹤翼上有好几处毛发残缺,且有些部位的皮肉嶙峋凹陷,有些部位则高高隆起,肿胀畸变。

掌柜道:“西漠灵髓日渐干涸,我修为不进反退,一点反噬罢了。”

她口吻轻描淡写,却眼神躲闪,显然不愿多谈。

归笙暗自心惊:原来灵髓干涸,还会令修士修为倒退,甚至遭到反噬?

闻所未闻。

归笙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瞥看那反噬造成的后果。

一点反噬便如此触目惊心,届时若西漠灵髓彻底枯竭,这掌柜会如何?

西漠万物又将如何?

掌柜指着一个方向道:“姑娘你看,那就是莲华殿。”

归笙心事重重,无意识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她看到了一座九层的宝塔。

塔身朱红,却也如那城墙一般,遍布烈火焚烧后的焦黑痕迹。

塔身的构造奇异精巧,每一层都筑造作盛放的莲花,愈往下愈平敞,愈往上愈收窄,粗略目测,那底座阔可容纳上千余人,顶尖却连一人站稳都困难。

归笙正凝眸细看,忽然,日光微动,塔顶有嫣红的色泽一闪。

归笙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塔顶上是不是有东西?”

掌柜道:“塔顶名曰‘净世台’,供奉着一朵莲心。”

归笙:“‘莲心’?”

掌柜惊讶:“姑娘来参加祈灵祭典,不知莲心为何物?”

归笙心里一个咯噔,随即便理直气壮地道:“是你们灵主的疏忽,请帖上根本只字未提莲心。”

好在掌柜轻易地被她蒙骗了过去,附和道:“原来如此,这倒的确是灵主的不是。”

归笙瞅她一眼。

提起灵主,这位掌柜的语气陡然有了变化。

在天霄派,虽然一众峰主长老也不是很服气辈分小于他们的云起凡做掌门,但若有外人在他们面前说云起凡的不好,他们的第一反应也绝对是维护,毕竟事关天霄派的脸面,但凡心里向着自家宗门的,就不会不护。

然而这个掌柜,却顺着她的话说灵主的不是,想来是心中早有龃龉。

只不过,她有龃龉的究竟是灵主,还是其所代表的莲华殿,尚且不得而知。

归笙不动声色地问:“不知掌柜可否为我解答这‘莲心’的来龙去脉?”

掌柜道:“那是自然。”

她淡淡道:“这事要从三百年前说起,彼时西漠唯一的灵源——煌星木,因为莲华殿看守不力,死于那场焚城之焰,这也是西漠灵髓一蹶不振的真相。”

归笙:“……”

归笙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是个重磅真相,不禁弱弱地问:“这是我一个外人能听的吗?”

掌柜:“我敢说,姑娘你不敢听?”

归笙:“……敢,怎么不敢?我绝对守口如瓶。”

同时她确定了,这掌柜是真的对莲华殿有意见。

掌柜继续说道:“自煌星木枯死后,西漠万灵靠着其枯死前倾吐的灵髓支撑至今,三百年下来,残存的灵髓已不足以支撑西漠万物的修炼,越来越多的修士、灵怪出现反噬之状。”

“在今夜的祈灵祭典上,当今莲华殿的灵主会乘辇出行,巡绕主城,虔诚诵咒,以向天道祈愿灵源复苏,灵髓丰沛……但祭典毕竟只是个美好的仪式,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

“所以早在多年以前,莲华殿便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在莲华殿塔顶供奉一盏莲心,由莲华殿众多灵侍日夜诵咒,将一身髓华注入其中,使其成为人为创造的灵源,并在祈灵祭典结束后的第三日夜晚,将其在净世台上焚尽,使之散出多年积攒的灵髓,短暂阻止西漠万物的反噬加剧。”

归笙听完就觉得不对:“可是……这也只能解一时之困啊。”

这个方法说到底,相当于把灵侍在过去转化为髓华的灵髓再利用,通过莲心这个媒介重新放出,并无新的灵髓诞生,根本无法拯救西漠的衰颓之势。

掌柜:“是的,可是也没有其他办法。”

她的目光骤然深幽:“要怪,就只能怪莲华殿的初代灵主了。”

初代灵主?

归笙:“……这位初代灵主做了什么?”

掌柜:“当时业火焚城,他没能救下煌星木。”

归笙听得出,她已尽力让语气客观平静,但到底无法掩藏刻骨的怨恨。

对那位初代灵主的怨恨。

“那位初代灵主,分明深孚众望,受万灵景仰,却在临危之际,不堪大用。”

“因为他一个人的错误,西漠灵源衰微,至今整整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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