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死了。”迟钰安坐在台阶上冷声抱怨。
哭声,笑声,小孩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落到迟钰安的耳朵里像是隔了一层水膜,听着叫人心烦。
他忍无可忍地回头,想要叫他们安静一点。
下一瞬,却骤然和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迟钰安安详闭眼,把头扭回去,往旁边挪了挪。
首先,他死了,说了人家也听不见,其次,他不是很想直面自己的遗像。
“哎,你知道这姓迟的是怎么死的吗?”中年男人站在台阶上,语气神秘。
“怎么死的?”另一个连忙殷勤地给男人点上烟。
中年男人嘴里叼着烟,眯着眼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被他老公害死的。”
“不能吧。”一旁的人怔愣一下,不是很相信中年男人说的话,“他那老公不是早死了吗?”
中年男人声音压的更低:“就是他,克死了他老公,他老公化成怨鬼索命来了。”
这是迟钰安死去的第七天,身为常年与鬼打交道的御灵师,他清楚自己绝对是非正常死亡。
他们说得没错,确实是有恶鬼作祟,至于是不是他那早死的亡夫……
迟钰安站起来,往另一边走去,重新坐下。
他觉得,他亡夫干不出这种事。
地府的办事效率真是出奇的低,都第七天了,居然还没有鬼差来接他。
又到了黄昏,葬礼结束,宾客散场。四周空寂寂的,不时传来哭号一般的风声。
却又在刹那间静止。
迟钰安眼前的空间逐渐扭曲变形,浓雾之中传来唢呐丝竹声,吹拉弹唱热闹得紧。
他站起身,几乎是同一瞬间,几个纸人抬着一顶鬼气森森的花轿飘出来,直愣愣地杵在他面前。
迟钰安伸手摸了一把纸人,缓缓闭上眼。
他今天闭眼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这冲天的丸子头,红得不正常的脸,皱巴巴的纸衣服。
还有他刚刚手欠摸的满手红粉末。怎么搓都搓不掉。
扎着两个丸子头的纸人上前一步,脆生生道:“请新娘上轿。”
另一个扎着三个丸子头的纸人将红艳艳的喜服捧出来:“请新娘换喜服。”
又一个扎着四个丸子头的纸人捧着一碗黑漆漆的不明液体,高举过头顶,垫着脚努力往迟钰安嘴边送:“请新娘喝孟婆汤。”
诡异,太诡异了。
他不是没有见过阴差勾魂,但还是第一次见来勾魂的是一支迎亲队伍。
迟钰安蹲下来,弯起一双杏圆眼,柔顺的发丝垂在耳边。
他伸手捏了一把纸人的脸:“告诉哥哥,是谁让你们来的?”
扎着两个丸子头的纸人开口:“请新娘上轿。”
扎着三个丸子头的纸人开口:“请……”
四个:“请……”
迟钰安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鬼界也有看起来这么逼真的机器人。
几个纸人将之前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动作。
只是扎着四个丸子头的纸人垂下了手,这一次,黑得发亮的孟婆汤碰上迟钰安的唇角。
迟钰安站起身,纸人抬手,迟钰安蹲下去,纸人垂手。
迟钰安拔腿就跑,没过多久,纸人和花轿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几次三番之后,他放弃挣扎,穿上喜服,坐上花轿,手里端着一碗孟婆汤。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轿帘外面传来纸人的声音:“新娘喝孟婆汤了吗?”
迟钰安看着手里端着的东西。
孟婆汤是个好东西啊,忘却前尘,转世投胎。
不过看着这架势,他也不会正常地转世投胎了,既然如此,这孟婆汤他也不想喝。
忘却前尘有什么意思,他倒想看看,是什么人非要娶他。
无论是谁都没关系。
迟钰安摊开掌心,明亮的火光猝然冒出来。
无非就是拧掉恶鬼的头,这种事情,他很擅长。
迟钰安翻过手,孟婆汤顺着碗沿流下,一滴不剩地被他倒在喜服的袖子里。
喜服的颜色很深,这样倒下去,明着看不太出来,只是衣袖上难免沾了一些孟婆汤的味道。
做完这些,迟钰安才答道:“什么是孟婆汤啊,我是谁,这是要去哪?”疑惑的语气中还带了几分惊慌。
轿帘外面传来纸人的对话声。
“看来他真的喝啦。”
“那太好啦,这下我们可以和鬼王大人交差啦。”
“他长得真好看,难怪鬼王大人喜欢他。”
原来不是地府机器人。
迟钰安第三次闭上眼,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
鬼外有鬼,天外有天。他的演技还需要再磨练。
“你是鬼王的新娘,我们正在去婚礼现场的路上。”
“鬼王大人很喜欢你,他等了你好久。”
“你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都成鬼了,还神仙眷侣呢,好孩子真会说话。
如果是鬼王,可能有些棘手。但若是拧掉他的头,然后换他来当鬼王,似乎也不错。
他愿意试一试。
在此之前,他打算给这位鬼王使点绊子。
比如,谁才是真正的新娘。
迟钰安单手撑着脸,和轿帘外的纸人说话:“可我是个男的啊,怎么能叫新娘呢?”
纸人:“这不重要。”
迟钰安坚持道:“你们是接错了人吗,我要下轿。”
纸人没有回话,只是外面又传来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怎么办,他要下轿。”
“不能让他下去,那就不要说他是新娘了。”
“反正鬼王大人那么喜欢他,到时候就说他是新郎,鬼王大人做新娘好了。”
“是啊,反正也不重要。”
纸人信誓旦旦:“我们刚刚说错了,你才是新郎,鬼王大人是新娘。”
迟钰安没忍住笑出了声:“行,那一会儿下轿,可别说错了。”
他已经可以预见鬼王大人脸上五彩纷呈的表情了。
好孩子。
外头的唢呐声一直没停,震得迟钰安脑瓜子嗡嗡作响。
几个纸人一路叽叽喳喳的,吵闹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喜轿终于停下来。
唢呐声停了,纸人也不吵了。
明明白白落在迟钰安耳朵里的,只有轻飘飘一句话——
“夫人,下轿吧。”
闻言,迟钰安猛然坐直身子,蓦然睁大的双眼死死地盯住厚重的轿帘。
呼吸又急又轻。胸口微微起伏着。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几乎要戳破皮肤。
不会的,他不会听错。
比那人的身影更先一步涌入迟钰安脑海里的,是那些已经蒙上了厚厚灰尘的记忆。
那年也是一个深秋,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台阶上走下来,敲了敲他的车窗。
“安安,下车吧。”
那天是他和封锦砚的婚礼。
恍如昨日。
轿帘被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开。
露出说话人的面容。
眉骨立体,眉峰明显,细长的柳叶眼,眼尾略微上扬。漆黑的瞳仁看过来时,迟钰安莫名有种已经被看穿的错觉。
他确实没听错。
这熟悉的声音,来自于他死去一整年的亡夫——封锦砚。
他亡夫还是那么好看。
他改变主意了,他不想拧掉他的头,他想弄清楚,自己这位亡夫到底为什么要再次和他结婚。
以及……他是不是葬礼上那些人说的,杀了自己的凶手。
他愿意陪封锦砚演这一场戏。
这一刹那的愣神,落在封锦砚眼里,就是迟钰安喝了孟婆汤,记忆全无而带来的迷茫。
封锦砚心情很好,弯起唇角,笑意能从眼睛里溢出来。
“来,别害怕。我是你……人间的爱人。”封锦砚伸出一只手。
迟钰安垂下眼睫,细密的睫毛垂下来,像是帘子一般遮住他眼底的视线。
他伸出一只手搭上去:“纸人说我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指尖微微颤抖着,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
“新郎下轿啦!”
迟钰安感觉到与他交握在一起的手猛得收紧。
他心情颇好地弯了弯唇角,等着看好戏。
纸人拿出两个胸花,一个上面写新娘,一个上面写新郎。
纸人把新郎的那个胸花戴在迟钰安身上,又捧着新娘的胸花给封锦砚。
封锦砚没有动,但肉眼可见的黑雾开始在他周身弥漫。
纸人被吓得后退两步。迟钰安在一旁看着好笑。
这见鬼的中西式结合婚礼。
等在心里乐够了,迟钰安才开口:“怎么了?我们不是要结婚吗?”
封锦砚拿起新娘的胸花,戴在自己身上,勉强算笑得温柔:“没错。”
路上铺了长长的红毯,封锦砚牵着迟钰安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我们生前非常恩爱,我死后,在鬼界等了你十年。”
迟钰安一时语塞,一瞬间僵硬的表情没让封锦砚看见。
“真的吗?我也觉得我们一定很相爱,我看见你,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们只分离了一年时间。”迟钰安无情戳穿。
封锦砚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扳回一局的迟钰安心情舒畅,话也多了起来:“那我平时都是怎么称呼你的?”
封锦砚:“你一般叫我,哥哥。”
哥哥这两个字的暧昧程度,足以让迟钰安后背发麻。
别说哥哥了,两人结婚之后连对方的名字都没叫过几次。
他们没有恋爱,没有温情,更没有这样腻歪的时候。
不过既然做戏,就要做全套。
迟钰安偏过头,两人挨得很近,他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握着他的手收的更紧,像是要把他的手揉进自己掌心。
鬼界的婚礼流程比他想象中简单。
至少这一番折腾下来,没怎么觉得累。
晚间,喧闹散去,外面噼里啪啦下起了大雨。
迟钰安先一步推开卧室的门,在看清内里布置的那一刻,眉心狠狠跳了两下。
他又想闭眼了。
大红绣着鸳鸯的喜被,双喜字恨不得贴了满墙。圆桌被盖上红色的绸缎,上面放着个托盘。一壶酒,两个杯子,都是龙凤呈祥的款式。那床头的墙上还贴着一男一女娃娃海报,龙凤娃娃四个大字跃然其上。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迟钰安偷偷瞥了一眼封锦砚的神情,有点五彩纷呈。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他喜欢这种风格。
“不是我布置的。”封锦砚的眼睛盯着墙上的娃娃海报,半晌蹦出来一句苍白无力的解释。
他想把这个海报撕下来
于是迟钰安忍着笑,在屋内转了一圈。
最后好整以暇地坐在圆桌旁。
端起酒杯把玩了两下,一个不怎么成熟的想法慢慢涌上来。
他记得封锦砚不能喝酒。
迟钰安拎起酒壶,抬手倒了满满两杯酒:“哥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喝合卺酒?”
说着,他把酒杯往封锦砚的方向推了推。
他承认自己有点小心思。
封锦砚沾酒就醉。偏偏这人醉了就跟木偶娃娃一样,让抬手就抬手,让点头就点头。说什么答什么,从来没有谎话。
最重要的是,封锦砚酒醒之后的第二天,关于醉酒期间的记忆,是哪怕一丁点都回想不起来。
封锦砚两步走到迟钰安身前,握住他的手腕,那是一个抗拒的姿势:“我不能喝酒。”
迟钰安却权当做没听见这话,固执地将酒杯端起来。
而后站起身,抬手,杯沿抵上封锦砚的唇。
另一只手挣开封锦砚并不怎么用力的束缚,端起剩下的一个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刺激感顺着喉咙一直烧到胃底。
迟钰安皱了皱眉,脸颊上肉眼可见地迅速泛起红晕。眼瞳蒸腾起水雾。一双眼睛看向封锦砚的时候,像是嗔怪,像是不满。
他知道怎么把控封锦砚的情绪,也知道封锦砚最喜欢他这副样子。
果然,眼前人鬼使神差一般,下意识张开了唇瓣。
迟钰安唇角勾起一抹计谋得逞的笑容,顺势转动手腕,将酒液悉数倒了进去。
那些来不及被咽下的液体顺着封锦砚的唇角滑下,顺着脖颈,落进衣襟里。
“哒。”
迟钰安放下酒杯,发出一声轻响。在心里倒数三个数。
再抬起眼时,封锦砚俨然已经不大清醒了。他眉心紧蹙着,神色冷淡不少。
这才是存在于迟钰安记忆里的封锦砚。
迟钰安敲了敲桌子:“坐。”
封锦砚顺从地坐在迟钰安身旁。只是一双眼睛还是和他对视着,一刻都不曾挪开。
迟钰安忽然笑出了声。
记忆里封锦砚醉酒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喝醉了回家,他记得封锦砚也是这样。
一双眼睛盯着他看,怎么着都不肯挪眼。要一直等到迟钰安的手覆上他的双眼,才肯短暂地闭上。
迟钰安手肘撑在桌上,单手托腮。透过封锦砚的眼睛,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
太久没见过这张脸,迟钰安一时间有些发愣。
浑然没有发现眼前人愈发靠近的脸庞。
直到封锦砚的眼睫颤了颤,而后缓缓垂下,目光落在迟钰安水润的唇瓣上。
炽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脸颊。
迟钰安猛然回过神,在对方即将吻上来的那一刻,抬起手用手背抵住自己的唇。
那个带着丝丝酒味的吻便落在了他的掌心。
迟钰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难以遏制的酥麻感顺着掌心传到心尖,带来一种悸动的错觉。
好像自他死后便停跳的心脏,在这一刻再次鲜活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被无声拒绝的封锦砚似乎有些不满,他抬起眼睫,看向迟钰安的眼睛里满是控诉。
迟钰安稍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轻声问道:“哥哥,是你杀了我吗?”
这才是他将封锦砚灌醉的目的。
比起四处寻找那些虚无缥缈的线索,他还是觉得这种方式的效率最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迟钰安等着封锦砚的回答。
然而封锦砚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停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迟钰安倾身靠近,又问了一遍:“封锦砚,你告诉我,是你杀了我吗?”
这一次,身前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翻过手死死掐住迟钰安的手腕,一遍一遍重重地用拇指摩挲过去。像是突然受惊的猛兽一般猝然站起。
在迟钰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将他按在桌上。
而后俯身将脑袋埋在迟钰安的颈窝,用力地吻过他的脖颈。
迟钰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软成了一滩水。
忍着身体的颤抖,最后问了一遍:“封锦砚,是你杀了我吗?”
“安安。”封锦砚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安安,我爱你。”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迟钰安的瞳孔骤然缩紧。
向来擅于揣度人心的他,在这一刻完全分辨不出封锦砚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况且封锦砚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但迟钰安已经没有机会再问第四遍了。
封锦砚终于如愿以偿地将炽热的吻印在迟钰安的唇上。堵住后者尚未说出口的所有话语。
迟钰安的身体骤然腾空,下一刻整个人便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大红喜被上。
喜被上多了几道褶皱,封锦砚的吻开始变得温柔起来,动作轻得像是害怕惊醒一只熟睡的小猫。
迟钰安被吻得意识都有些飘然。淡淡的酒味在唇齿之间弥散开。
分明只喝了一杯酒,分明醉的人是封锦砚。
可昏昏沉沉之间,迟钰安觉得自己也醉得不大清醒了,只能顺从地迎合着眼前人的动作。
忽然,迟钰安身前一空。
他轻喘着气,半睁开眼,看见封锦砚拉着门把手。
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青筋一条一条鼓起来。
“我去客房。”扔下这句话,封锦砚压下门把手,像是落荒而逃一般。
锁扣弹开的一瞬间,迟钰安迅速抓住他的手腕。
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封锦砚这会儿看起来是酒醒了一半的样子,还模糊地记得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是思维有些迟钝。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的时候,就会自顾自跑到客房。
但这次迟钰安拉住了他。
封锦砚下意识停在了原地。
而后便听见迟钰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留下吗?今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开文啦~[奶茶][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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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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