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大雍北境朔方城的风裹着雪粒,像无数小刀子刮过行军帐的帆布,发出 “呜呜” 的嘶吼。
炭盆里微弱的火光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几粒火星子顺着帐子的缝隙刚窜出来,就被帐外的寒气逼得缩回了头。
帐外守夜的小兵刚十五六的年纪,睫毛上的霜花已经结成了冰。
四周是望不到头的白。
冬天的朔方,雪下得极大。
天地间的一切都被埋得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偶尔有巡逻兵的甲胄碰撞声,那声音从远处传来,又很快被风雪吞噬。
行军帐内,沉睡了三天的谢逐星缓缓睁开眼,视线是一团模糊的昏黄。
他睫毛微颤,眼睛眨了三四下,才慢慢看清帐内的景象 。
满地的医药箱敞着盖,屏风前桌子上的药罐叠得老高,染血的纱布扔得四处都是,血腥味和炭盆里煨着的药汤气混在一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又苦又腥的味道。
这里好熟悉,是……谢家军营?
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明昨夜是他和羡鱼的大喜之日。
他还在喜房里,红烛烧得正旺,映着满墙的囍字。
谢逐星记得羡鱼坐在床沿,凤冠霞帔衬得她比平日更加夺目。他俯身过去想掀她的盖头,她却抬手挡住,纤长的指尖触到他的手背,是平日里不曾有过的温度,再后来他们……
“唔。”
谢逐星下意识用左手撑着床榻下床,刚用了半分力,心口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胸口处灼伤的疼痛顺着血脉冲向四肢百骸。
他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身上的绷带从脖颈往下,一路缠到了腰腹,中间渗出的血渍已经发黑,绷带边缘有的地方还在慢慢往外晕血。
看起来是箭伤,而且箭上应该有毒。而且看这出血量,几乎是擦着心脉过去的,差一点人就没了。
是谁害他?
羡鱼呢!羡鱼在哪?
昨夜是他们的新婚之夜。谢家三代戍边,镇守北境朔方,坐拥了十万谢家军。朝堂上和北狄的人,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尤其是在父亲战死后,大哥掌管了谢家军,谢家的处境就更是艰难。
谢逐星心里一声冷笑:居然敢在这种时候动手,幕后之人的胆子未免太大,心思也太急了些,就这么盼着他死吗?
是冲着谢家来的,还是…… 冲着羡鱼?
想到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羡鱼,他猛地坐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却顾不得眼前的眩晕。
谢逐星不顾胸口的疼痛,再次用左手撑起榻沿,刚下床就被床脚的炭盆绊了一下。
“哐当”一声,炭盆翻倒在地,烧得正旺的炭火滚出了几块,烫得他靴底的皮革发出了轻微的焦味。
就在这时,屏风后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不是拖沓的,是踮着脚的,像猫踩在雪上。
谢逐星抬眼望去,惊喜地发现:是羡鱼。
江羡鱼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屏风口,她一身黑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肩背,头顶乌发高束成马尾落下。
她的右手按在腰间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然是听到动静时,就已经做好了拔剑对敌的准备。
看到他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羡鱼!” 谢逐星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像黑夜里的星一般。
江羡鱼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她松开按剑的右手,垂在身侧。
“小谢将军,你醒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帐外飘落的雪,落在地上没什么声响,却透着股化不开的冷漠。
小谢将军?
谢逐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明明今晚之前,她还一直叫他 “逐星”。
在他耳边,气若游丝的,带着点藏不住的软糯和娇媚。
他探究地盯着她看,小谢将军?有多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江羡鱼开心的时候,会拽着他的袖子晃:“逐星,听说从长安新来了戏班排戏,我们一块去戏院看新上的《长生殿》好不好呀?”她的声音甜得像浸了蜜,是旁人不曾尝过的甜。
生气的时候,她会叉着腰瞪他,“谢逐星!你再敢拿我认字少的事取笑我,我就把你的玉佩扔去喂狗!”她的声调比平时高了半分,像只被踩中尾巴的猫,虽然炸着毛但也可爱非常,没什么杀伤力。
可“小谢将军”这四个字像道冰墙,把他刚涌上来的热意挡在了门外。
“羡鱼,昨夜……” 谢逐星刚撑了不到一刻钟就又觉得眼前发黑,重新沿着榻沿坐下。
他知晓这其中有古怪,但是他不会怀疑她,他的心思也从来不会瞒着她。和喜欢的姑娘说话还要藏着掖着的话,那就不是他谢逐星了。
只是心口的箭伤让谢逐星说话断断续续,“我们,怎会在谢家军营?昨夜才成婚,然后我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羡鱼这次抬眼望向他。眼前的少年面色苍白如纸,账外明明是数九寒冬,可他的额头上还挂着冷汗。
她恍惚了一瞬,又很快垂下眼帘,为什么谢逐星才刚醒来,她却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举止投足间像是变回了四年前那个总是追在她身后的世家小少爷。
是真的失忆了?还是要借着失忆谋算什么?只是他的心思连她也要瞒着了。江羡鱼长睫微颤,低垂的眼眸没有让对面的少年窥探见她眸底翻涌的情绪 。
一别三年,谢逐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追在她身后,跟她呈口舌之快的少年了。
现在的他是大雍的定北侯,镇守朔方的小谢将军,是在朝堂和战场间都游刃有余、如鱼得水的人。
现在的他心思之深,回来的这些日子她多少已经领略到了。
而她回到在这里,是因为师傅的卦象:大雍有亡国之难,解在朔方。在天下倾覆之际,护山河周全是她们师门世代传承的宿命。
江羡鱼忍不住在心中暗想,她初次下山来朔方,是因为师傅算出她命中的红鸾星动了,再次回来还是因为师傅的卦象。
是不是人的一生,从来都逃不开命运的摆布?
帐内两人无言以对,直到炭块在地上慢慢熄灭的“滋滋”声也消失殆尽,彻底陷入沉默之前,江羡鱼才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块石头:“你被毒箭射中了心口,坠马时又撞到了头。”
谢逐星忍不住挑眉,毒箭?坠马?还有冷漠的江羡鱼?
他刚想追问,帐帘突然被人“哗啦”一声掀开。账外的风雪席卷寒气一同而来,烛火躲在灯盏中不敢露头。
“小将军醒了?!”
福叔的声音带着惊喜,他穿着件厚厚的棉袍,手里额外端了个黑陶药碗,药汁还冒着热气,边走边小跑,棉鞋底还带着未化的雪,踩在地毡上,发出“咯吱”的响动。
谢逐星看见是府里的管家福叔,眼神柔和了些。
福叔是军医,跟着父亲出生入死上过战场,也是除了大哥和羡鱼外,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
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一个高些,一个矮些,穿着同款的灰布棉袄,手里分别捧着绷带和药膏,高的唤作天文,矮的叫地理。
看到这两个活宝,谢逐星忍不住勾了下嘴角。这两个名字,还是羡鱼取的。
那年冬天,谢逐星第一次同江羡鱼相遇。
那日正午,谢逐星正在桂花楼二楼雅间替大哥宴请宾客,忽然窗外一阵喧哗声传上来,夹杂着女子的呵斥和几个男子的高声叫嚣。
他凭栏望去,只见楼下白茫茫的雪地里,一个红衣姑娘正把一个锦袍公子的后颈往雪堆里按。
等那锦袍公子翻过身露出了脸,谢逐星认出竟然是赵家的三公子赵赢,平日里仗着自己的父亲是朔方的知府,在城里横行惯了。
此前谢逐星曾与赵赢同席喝过几次酒,席间赵三喝得烂醉,不仅对一旁伺候的婢女污言秽语,甚至连上来助兴的舞姬也要撩拨一番,举止浪荡。
而这位平时谁都不愿得罪的知府三公子,现在却正被那红衣姑娘打得嗷嗷叫,身后的跟班们想上前护卫,却被那姑娘随手挽的剑花逼得连连后退。
“打你确实是对不住。” 她脚尖在赵三膝盖处轻轻一勾,对方就跪在了地上,又顺势对着他的后腰踹了一脚,这赵三就“诶呦”一声地重新趴在了地上。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尾音却拖得慢悠悠的,像是江南人士才有的软糯调子。
红衣姑娘反手用剑鞘在赵三后脑勺边敲边念叨,“但是道理讲了三回,你偏不听。师傅说过,对付你这种讲了三遍道理还是不讲理的人,只能用我的剑来说话了。”
谢逐星在楼上看得失笑:这姑娘提剑打架时像他们朔方的风雪,又烈又猛,十足的暴脾气。
可等她开口说话了,那点强装斯文的酸腐模样,又有点像从江南水乡来的官家小姐。
他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忽然觉得这朔方的冬天,好像也有趣起来了。
后来他打听出来这姑娘名唤江羡鱼,是从江南姑苏来找什么红鸾星和命定之人。
他存了同她认识的心思,就总找借口凑上前去。今天送柄新剑邀她赏鉴,知道她爱吃酸甜口,明天又带串糖葫芦上门。
熟识了以后谢逐星发现,这位自称此前在流云山上修行了十余年的姑娘只有武艺高超,人情世故一概不通。若不是她剑法凌厉,也不知她这样天真软糯的性子是怎么一个人从姑苏来到的朔方,她的师门倒也安心让她一人下山。
摸透了江羡鱼好欺负的性子后,谢逐星时常打趣江羡鱼心思都在练剑上,连三字经都认不全:“姑苏江氏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文盲姑娘?”
直到有一次,她来他家做客,总是笑话他的少年再三取笑于她,才终于让好脾气的江羡鱼炸了毛,红着脸朝他吼道:“就你谢逐星识字多!你文武双全!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那俩小厮干脆叫天文、地理好了!”
她明明生气,但是因为师门训诫不能无故对普通人出手,只能自己生闷气。谢逐星被她气鼓鼓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还真让福叔取过记录府中仆从的姓名册,提笔在两个小厮的名字上画了红圈,亲笔改成了“天文”和“地理”二字。
后来他还特意嘱咐管家去找赵知府备案,正八经地给改了户籍。
“福叔,先看看他的情况吧。”
江羡鱼淡漠的声音把他重新拉入了现实中来。
谢逐星抬眼看向江羡鱼,她垂着眼,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眼前的人像蒙着层雾,让人摸不透。
初遇时的羡鱼,虽然也对他有客气和疏离,可眼神清澈,极易让人看透,心思都藏在面上。
可现在的江羡鱼,明明就站在他眼前,却感觉像隔了千山万水,连她说话的语气,都像帐外的雪,是化不开的冷漠。
“是,少夫……额,江姑娘。” 福叔应声,把药碗放在床榻旁的小几上,转身对天文和地理使了个眼色。
天文和地理随即手脚麻利地上前,一个扶住谢逐星的后背,一个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旧绷带。
旧绷带揭开时,伤口周围的血痂被扯动,谢逐星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上的冷汗又多了几层。
谢逐星下意识抬眼看向江羡鱼,他想观察她的反应,是不是真像她表现出来得那样无动于衷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他在演武场练剑伤了肩,她提着药箱来给他上药,看到他**的胸口时,“唰”地红了脸,手里的药膏差点掉在地上,可真看见他乌青的伤口,她又难过得像快要掉出眼泪来。
可现在,她只是微微侧过身来避嫌,望向屏风的方向,背影挺得笔直。
江羡鱼盯着自己的青蓝色剑穗发呆。
三天了,谢逐星昏迷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她一直守在帐外,府医、军医来了一拨又一拨,“脉象弱”,“高烧不退”,“毫无起色”的诊断江羡鱼听了一次又一次。
现在谢逐星醒了,她才终于敢放松下来,去回想她在断云谷被埋伏的事。
三天前,一批死士潜伏在断云谷两侧的崖壁后。
断云谷谷道狭窄如肠,两侧的悬岩直插云霄,寻常人很难上去。而且冬天谷内没有水源,难屯兵,稍有不慎就会被困死其中,一直是兵家眼中 “一夫当关” 的险地 。
寻常军队绝不敢在冬天于此设下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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