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当朝宰辅、观文殿大学士杨既同再次上奏了一篇长达数万字的文书,除却有他自先帝一朝被政斗宫变数次打断的变法新政之策,更有一封言辞恳切字字泣血的陈情书。
传闻杨公亲自面圣呈上这封奏表时,一字一句将那封陈情书念了出来,殿中随侍者,无论内宦还是宫女,皆为之动容落泪。
就连一直态度模糊的官家也沉默良久,亲自下阶搀扶。
此事一出,就当所有人以为官家下定决心要冒着激怒所有世家大族和各地藩王的风险再次启用新政时,一向被视为新党靠山的陆寅却突然被官家调去郊县,去处理区区河坝决堤隐患这样一桩小事。
而杨公也称病请求致仕,官家虽未允,却也准了他告假回乡探亲。
因此官家召陆寅进宫复命,今日的端明殿内,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观察着。
不过端明殿中的景象,并不似外人心中所猜测的那样压抑。
长案之上,是一副精细绘制而成水系图,官家负手览阅,原本深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手指在舆图上重重点了几下,抬头对一旁风仪秀伟却略显消瘦疲倦的男子道:“难为你,被朕‘贬’去郊县修水渠都不忘做此图。”
陆寅只轻笑一下,面上仍是端肃之态,“官家说笑了。”
官家掀起眼帘觑他一眼,“知道你谨慎,做戏做全套,不过既然这殿中只你我二人,就不必再端着了。”
“这图做得好,不过去郊县这短短几日,你是怎么赶出来的?”
当日所谓的将他“贬”去郊县修河道一事,不过是做戏给那些反对新政的世家大族看的,好叫他们放松警惕。
不过官家听说,陆寅在郊县的这几日,和郊县的县令乡绅一起躬身巡视河道,探访河两岸几个村的百姓,并不得闲,这幅水系图一看就是出自他手,也不知他哪来的时间所做。
陆寅闻言,沉默少顷,才答道:“臣原本并不通晓地方地形水系,只是从去年城外的新渠改修开始,才逐渐摸索,呈给官家的这幅舆图,其实不过翻阅前人的资料整合而成,先前已经绘制了一部分,但碍于并未行走山川去一一考证,并没有什么可信度。”
“这次去郊县,协助臣修理河道的县令刘执中刘大人履历颇丰,虽是举人出身并未进过三甲,却踏踏实实从文书小吏做起,十几年间调任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对治水颇有研究。”
“多亏有刘大人指点,臣才得以有了修改,这几天……”他顿了顿,喉结微滚,“抽空完成了最后几笔。”
他自然不能说实话,身在郊县的这几日,他几乎整夜失眠。
当晚在马车里故意留下了三郎曾经送给他的那枚棠棣木坠,虽有些冲动,并不知道三郎究竟会不会因此爆发,与他彻底反目,但以他对弟弟的了解,大概是不会的。
三郎从小就是个心软的孩子,也正是这份单纯和心地良善,祖母一直不许他早早入军营,只不过他身为兄长,替祖母做了这个恶人而已。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弟弟,在郊县的那几晚,他失眠起身坐在简陋的书案前,披衣听着夜雨修改舆图时,心底竟然隐隐期盼着三郎会找上门来,亲口质问他。
可一直到天明,窗外也只有屋檐落雨的声音。
官家并未注意到他的失神,只是抚掌赞赏道:“不愧是先帝亲自点的探花郎,既有如此才干,又有知人下士之贤——”
他忽然一顿,目光凛凛落到陆寅身上,微眯着眼眸,像是开玩笑般继续道:“秉行,朕忽然后悔答应了你的计划,你这样,叫朕拿你做筏子堵住世家的悠悠众口,朕怎么忍心,日后史书工笔,若有差池,岂不是叫朕平白无故背上忠奸颠倒,残害忠良的罪名。”
陆寅面色平静,轻轻摇了摇头。
“臣如沧海一粟,何德何能以忠良贤才入青史,日后史家工笔,也只会如实赞誉官家拔犀擢象,有果勇之决心摆脱世家掣肘,布新政,福泽天下。”
他并不是过谦和阿谀之辞,这段日子,各地接连不断的水患和灾情消息,都是他和官家商议过后故意夸大放出去的障眼法。
官家并非先帝亲子,乃是过继之后才登上皇位的,此前不过是被人遗忘在西南的旁支藩王,毫无背景,就连登基之后,也推掉了各个世家想要送家中女子入宫的建议。
除了其他虎视眈眈的藩王,就连昭庆长公主私下也在韬光养晦,若是再启用新政,动摇世家根基,只怕是……
可若一日不解决这些隐患,便如同枕刀而眠,一日不得安睡。
陆寅自知,恩师杨公可比商鞅晁错,自己却有负他的教导,并非生来心怀天下的贤臣。
官家掣肘于世家,老师毕生所愿在于变法,他能做的,不过是成全二字。
成全官家,尽到为人臣的本分,成全老师,尽到为人弟子的报答。
也是感念先帝的赏识之恩,辅佐他最终择定的储君和由他而起的新政。
这份计划里,至于他自己,则全是私心。
他既是开国武将世家出身的长子,又是杨公最得意的门生,位极人臣,风光无两,配合官家做戏,假意在官家面前有失去圣心和落魄之意。
被派去郊县只是第一步,过后他会彻底“惹怒”官家,二度辞官离京。
等世家放松警惕,以为官家怯懦妥协时,重新启用新政的人手和安排早就悄悄布好。
而他被贬,则是为了不给旧党和藩王留下任何诡辩借口——若将变法新政指责为党争政斗,早已被贬的陆大人又如何解释?
他是能堵住所有反对声音最好的人选。
到时候若有人因此跳出来作乱,也再无可能打上“正义”的旗号。
……
窗下有阵疾风吹过,端明殿门窗被吹开一条细小的缝隙,将帘幔卷的翻飞。
陆寅早已离开,官家一个人静静站在舆图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高皇后自殿后走了出来,有些忧心道:“官家……”
皇后向来不过问政事,今日听着,却也觉得心惊胆战,不由得叹息道:“这样冒险的计划,当真稳妥吗?”
官家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转身握住皇后的手,轻拍了拍,“瑜娘,我不想你一直陪我过这种受制于人的日子,当年我向岳父求娶时,曾经发誓,要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等事情都解决后,我带你去江南逛逛。”
皇后却还是不放心:“官家,原本有些话并不是我该说的,可此事冒险之极,陆秉行他……官家当真信得过他?”
等到了日后,难保没有动乱,他名义上与官家离心被贬,若是有异心者策反拉拢……
官家眉心微动,忽沉默下来。
理智告诉他陆寅是他最信任的人,绝无这种可能,先不说他并非贪慕权势之人,即便是,这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可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可能不做最完全的准备。
官家想起了什么,忽然意味深长地笑笑,对皇后道:“是冒险之极,不过……”
“多亏了舒光。”
皇后不解,“舒光?她这鬼丫头,能有什么主意。”
“她说的在理,一物降一物。”
***
自崇华寺回来过后,令芙便已开始悄悄准备离京事宜。
她答应了高舒光的事情就必然会做到,离开前,自然要把京中的生意重新安排好。
而陆襄这几日见兄长似乎的确被政事所困,仍未有归家的迹象,稍稍松了口气,被妻子催促了几日,便也回到鹰扬卫按时上值。
不过这日下午天色骤变,还未到日落的时辰,天色却已经遽然暗了下来。
穹空之上,黑压压的乌云涌动,耳边风声呼啸。
他惦记着阿芙或许还在外面,急忙赶回家中。
问过门仆,得知她刚刚回来,陆襄松了口气,正要回房,却又看见她急匆匆又走了出来。
令芙心里有些着急,不等陆襄开口,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解释道,“夫君,有一批货被卡在了郊县下游的渡口,全部都是自岭南运来的贵重木材,天色如此,我担心会出事,必须亲自过去看看。”
陆襄眉心一跳,后面的话他都已经听不到了,只听得郊县二字便心头一冷,忍不住有些恼怒。
本下意识觉得这一定是兄长的把戏,故意骗阿芙去郊县见他,不禁蹙眉攥紧了双拳,可当他垂眸看见阿芙一脸焦急的模样,又迟疑了。
他若不让阿芙去郊县,那批木材如果真的出了事,阿芙日后岂不是要恨他。
可若是让她去了,又是大哥的陷阱……
不行!
他咬了咬牙,“我陪你去。”
令芙没有推辞,连忙叫人备马车,又叫含珠亲自去通知手底下的人,一起赶去帮忙。
等上了马车,她才察觉陆襄情绪有些不对,方才情急之下,她也没有多想,这会儿倒是突然反应过来。
郊县……陆寅可不就在郊县吗?
大概是心虚作祟,她装作无意般解释道:“郊县一带修整河道,水运不通。消息出来的时候,这批木材已经快要到京城了,来不及提前告知。”
“若是平常的天气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是今天突然变天,我才担心……”
见陆襄的脸色微微缓和了些,令芙心里松了口气,想了想,却还是有些心慌,马上要到郊县,看样子事情若是顺利解决,也至少要到明日才能够回来。
她不想在离京前打破表面勉强维持的平静,惹出更大的麻烦来。
可是——他们兄弟二人少不了会碰面。
下章修罗场 嘻嘻
文案小小改动一下,希望编辑不要再敲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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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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