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落雪扑簌簌落下,同灯花爆开的轻响一样,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清晰。
宋猗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几乎融入在这股静谧的氛围之中。
卫昭伸手握住她的右手,沿着对方手臂上伤疤的纹路轻轻摩挲。
那是在宋家旧宅中受的烫伤,如今已经恢复大半,但始终是伤到皮肉根基,无法完全复原了。
这痕迹应当会跟随宋猗一辈子。
卫昭既高兴,又有些微妙,心想这疤痕或许比她留存的时间长得多了。但即便如此,宋猗身上受过那么些伤,却也不一定每一道痕迹都记着。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问:“犬奴,你记得这个伤疤么?”
宋猗道:“记得。”
那是平阳公主第一回显现出与常人不同。好端端的,却伸手想要去触碰那个烧得滚烫的铜锅。
对方似乎总有这样类似的,倾向于自毁自伤的举动,又比如在太原山道上,手臂上明显的新生刀疤,甚至上头还有血淋淋的痕迹。
宋猗不知道对方这样做是因为什么,只能如今夜这样,在对方自伤时,尽量接住她。
“你……身上每一道伤痕,都记得?”
卫昭慢慢从那只手背上往下,手指顺着指缝插入对方每一根手指之间。
手底下手指骨节处都是死茧,格外粗糙,又十分坚硬,摸上去刺啦啦的。
“……不是。”宋猗半晌才开口回答。
卫昭于是有些说不出的满意。
她用指尖划过对方掌心,宋猗手指也跟着轻颤。
——她怕痒。
平阳公主觉得有趣,又磨蹭几下。对方收紧手掌,手指抵住掌心。
手指随着对方握拳被夹紧在指缝里头,那些骨节又硬又有力,堪比宫中夹指酷刑。
卫昭轻轻“啧”了一声。
宋猗一下松开手掌,低声道:“抱歉。”
“哪有人这样道歉的。”卫昭牵起她的袖口,往床榻边走过去,“你坐过去。”
宋猗便被牵过去坐好,抬眼看向对方。
平阳公主背对昏暗的灯光,脸上的神情隐没在黑暗中。
卫昭看她却很清楚。
跳跃的火光下,宋猗神色沉静,漆黑的瞳孔只装得下一个人,仿佛对方便是她在这世上的最专注、最在意,最诚心。
顶着这样的目光,连卫昭这样铁石心肠,也心神动摇一瞬,未能及时抽离。
她定定地注视对方,心头的震动仍未消失。
偏偏宋猗右眼上被碎棋子划破的伤痕泛着红色,令人硬生出几分怜爱之心。
卫昭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故意轻按那道伤口。
“疼么?”她道。
“还好。”宋猗双眼微垂,眨眼时睫毛在对方指尖轻扫。
“犬奴——”卫昭收回手,俯身耳语,“让我亲亲你,好不好?”
宋猗沉默一瞬:“……好。”
她感觉到平阳公主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侧过头,亲吻那道伤痕。
温热的,柔软的触感贴近眉眼之间,宋猗下意识垂眸,一颗心也仿若浸入温水之中,升起丝丝缕缕的热气。
卫昭低声道:“真乖。”
宋猗无奈道:“阿巳……”
她不是幼童了,对方这副哄孩子的语气总让她觉得羞耻。
卫昭似笑非笑:“你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宋猗:“……”
卫昭贴近她,耳语道:“我要睡觉了,犬奴。”
宋猗顿了顿,低声道:“我知道了。”
卫昭道:“你知道什么?”
宋猗无言。
平阳公主柔声细语:“天这样冷,你还想往哪儿去不成?同我一起睡吧,好不好?”
她坐在宋猗腿上,一只脚便晃悠悠缠住对方脚踝,轻轻蹭了蹭:“留下来,好不好?”
宋猗心头起起伏伏,脑子也乱糟糟的。
她想,平阳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想睡觉,还是,想睡她?
卫昭见她不答,索性整个人靠进对方怀里,懒洋洋道:“你不睡,我要睡了。你不想抱我一下么,广武君?”
这一声正儿八经的官职叫得宋猗心头一颤,下意识伸手揽住对方的肩膀。
平阳公主好笑道:“你这是什么抱法?我又不是你的姐妹兄弟。”
宋猗垂眸道:“哦。”
卫昭伸手揽住她的腰,手臂用力收紧一瞬,两个人之间贴得毫无空隙。
平阳公主慢条斯理道:“这才叫抱,懂么?”
宋猗只觉得对方的身体又软又轻,像一朵轻飘飘的云,带着淡淡的冷香。
两人静坐片刻,卫昭无奈道:“我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坐着安眠的睡法。大将军,你躺一躺,好么?”
宋猗轻声道:“……还未洗漱。”
卫昭没好气道:“我困了!你要洗漱,自己去!”
宋猗顿了顿,果真起身,也连带着怀中人一起抱起来,然后放到床榻之上。
卫昭只觉得好似腾空一瞬,又落到柔软的被褥之上。
她实在是困了,伸脚轻踢对方一下,那只脚还没接触到什么地方,便被对方握住。
卫昭下意识挣扎道:“走开!别碰我!”
“阿巳!”宋猗立刻收回手,安抚道,“我不碰,只是替你脱鞋。”
卫昭沉默一瞬,瞌睡已经飞了一大半。她冷声道:“别做多余的事。”
宋猗道:“太晚了,不方便叫人来。我帮你,好么?”
这话里话外的小心翼翼格外明显,卫昭有些心烦,胡乱应了一声。
宋猗等了一会儿,才坐下来替她脱去鞋袜。
那动作格外轻柔,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器似的。
卫昭心里头有些古怪,盯着对方发稍出神。
她想,这个人,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好,还是只对她这样?
她也会替旁人这样仔细地脱去鞋袜么?
若宋猗以后也对旁人这样,她难道要阻止对方么?
她又凭什么叫人只对她这样呢?
平阳公主一边思索,一边开口:“你以后不许对旁人这样,知道么?”
宋猗愣了愣:“……哪样?”
卫昭当下便觉得有些羞耻,但黑灯瞎火,料想对方也看不出她心虚。
她冷冷道:“替人脱鞋脱袜的,堂堂大将军,成何体统!”
宋猗淡淡道:“想来阿巳对旁人,也并未有这样又亲又抱的。”
卫昭恼怒道:“你什么意思?”
宋猗道:“阿巳……拿我当什么人了?”
卫昭沉默一瞬,心头一惊。
宋猗继续道:“阿巳拿我当什么人,我就将您当成什么人。又怎么会随意对她人做这些。”
卫昭这才发觉,对方是这个意思。
是她想岔了……
“我去打点热水来,您先坐一会儿,好么?”宋猗将平阳公主的鞋放到床脚,起身去拿灯笼。
卫昭看着那个黑漆漆的背影,心头竟有些奇异的安心感。
宋猗点燃灯笼里头的烛火,便推门出去了。
卫昭眉头微皱。
她总觉得,宋猗或许已经瞧出来。
她嘴里虽然总是戏弄对方,可在落实到最后一步,要坦诚相待,亲近到某种更深的地步时,她的身体总是会抗拒。
在西原的经历,让她对这种事产生了强烈的排斥感。
若非宋猗是女人,或许在对方抱住她,亲近她的那一刻,便会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比起这个,对方或许已经发觉的可能性更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羞耻和挫败感。
*
宋猗烧好水,提着一桶热水走进平阳公主的房间,对方靠着床栏,向外头投来冷冷一瞥。
仿佛方才睡着的那人不是她一般。
见着宋猗,卫昭又眯起眼睛,慢悠悠道:“你回来了。”
宋猗应了一声,关上门,将热水倒入盆中,调整好温度。
卫昭将双腿放下去晃了晃,半眯着眼道:“你要替我洗漱么,大将军?”
宋猗在桌上倒好一杯温水,递到对方唇边。
卫昭张嘴,含着那口温水润湿口腔,吐进对方拿来的另一个空杯子里。
宋猗从桌上取来马毛刷,蘸上漱齿粉,低声道:“阿巳——”
卫昭偏过头看她一眼,挑眉道:“你还要替我做这事?”
宋猗抿唇道:“您自己来,可以么?”
卫昭冷哼道:“料想你这粗手粗脚的,也不会伺候人。”
她从对方手里接过马毛刷,含进嘴里按流程洗漱几回,又接过那杯温水,处理完最后的步骤,再洁面。
一切洗漱完毕,卫昭坐在床榻之上,静静看向对面的玄衣女人。
“你还有件事没做。”
“嗯?”
“替我梳发。”卫昭埋怨道,“在旁边的柜子里,还不快来。”
宋猗吹熄手里的灯笼,只留桌上那一盏,握着木梳走过去。
“一回生二回熟,你这是第几回了?”卫昭慢悠悠道。
“第一回。”宋猗拆掉平阳公主的束发带,轻声道,“这是第一回替您拆解。”
卫昭随口应声,头发一拆,困意更浓。
宋猗看向那片散开的黑发,如瀑布一般垂下。
她用木梳轻轻梳开,却在鬓边看到一根白发。
宋猗顿了顿,继续轻梳那片头发。
卫昭困得狠了,索性往旁边靠倒,眼睛闭起。
“别梳了……睡觉。”她推了推身边人的手臂,便先躺了下去。
宋猗轻声道:“您还没有脱外袍。”
“你好吵……”
卫昭伸手解开外袍,往旁边一掷,也不管对方到底要如何,也不再理会了。
宋猗收起那件雪白的狐裘,看着平阳公主闭上双目,眉头竟然还微微皱起。
她微叹口气,替对方盖好被褥,转身欲走,又想到平阳公主先头的邀约,不由有些犹豫。
宋猗看了眼外头,风雪越大,寒风凛冽。
她走到平阳公主的床榻边上,坐下来靠近床栏,在床角和衣而眠。
——如此,也算是同榻而眠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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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同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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