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国朝贡，是从半年前就开始准备的事，那时候西原未乱，景元帝已经在琢磨往南疆驻军。
从苏毗口中获得确切的消息，卫昭由不得多想——在西原大乱之前，她那个好父皇，难道就属意宋猗？
京城里，禁军直属皇帝，这批人万万不可能差遣出去。
除此之外，京城里剩下的武将并不多，官职也不高，大多没有实际的征战经历。
反观宋猗，从十六岁起，便西去大漠，北至草原，在各国边境游走，一步步扎实自己的军事才能。
宋家世代为天子之臣，宋猗这些年的摸爬滚打，当真没有景元帝的刻意栽培么？
当初卢涤从幽州前去支援广武城，这么大一件事，仅凭他与宋猗的私交，没有卢侯的应允，要私下调动虎狼骑，里头肯定是有景元帝的授意。
难怪景元帝放任宋猗与西原交战。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借此练兵。
难怪宋猗并不担心回京之后陷入泥淖。
他那好父皇，早有磨砺这把天子剑的意思，如今也到出鞘之时。
她当初选中宋猗，是眼见天子剑与天子理念不合，不忍心摧兰折玉，虽是利用，也曾有几分真心怜惜。
卫昭心头微冷。
景元帝的态度，宋猗不可能全然不知。
这人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态，任由她在这里头钻营？
难道如同她那父皇一样，即便知道她对权势的渴求，也只是差宫人稍作探看，认定她不可能有搅动风云的能力？
宋猗若早已成为景元帝的爪牙，她想要卸下来，安在自己身上，那必然是血肉分离，剥皮削骨之痛。
帝王剑，天子骨，如何能无痛无伤，将其拔落？
既不能为她所用，又不及时拔除，或许这利刃有朝一日，终会劈下她的头颅。
卫昭心头生出几分急迫的杀意。
她最厌恶悬梁的利刃，也防备背后的危险。
但现在还不能着急。
平阳公主在百转千回间收起焦灼的心境，面色平淡地看向对面的东女国国主。
苏毗拢起衣袖，站得笔直，也正在等待她的回答。
卫昭正欲开口，却听树林中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
“这不是野兽。”
站在外头的两人瞧见刚刚进去的玄衣女人脱下外袍，怀抱着那个奇异的生物从树林中缓步走出来。
宋猗用裘衣裹住怀里的生物，神情格外严肃。
她丝毫不介意那东西的肮脏和恶臭，那东西也被裹住整个身体，安静地伏在她的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整个身体姿势完全不见之前的凶狠。
“她是个人。”宋猗看一眼对面的东女国国主，薄唇绷成一条直线。
连她都能发觉，这生物其实是个小女孩，对面东女国的国主，当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卫昭打量着那伏在宋猗怀里的生物，停顿一下。
那双露在外头的琥珀色眼睛里带着警惕，狠狠地瞪视周围的一切。
两人都看向苏毗。
苏毗哑然：“……我不清楚。”
她看向树林里跟上来的驯兽师，说了句什么。
驯兽师点了点头。
苏毗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又开口问了一句。
这一回，驯兽师的话稍微多了一些。
苏毗一面听，一面皱眉，最终看向一黑一白的二人，解释道：“这是伏南国那边的传统，有些出生便有异常人的孩子出生，就会检测这些孩子。如果具有神性，就会被奉为神灵转世。如果检测失败，这个孩子就会被当成野兽一样处理。”
话说到这个程度，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很快便明白这个“祥瑞”的来历。
宋猗微颔首：“她既然是个人，不能再当成野兽一样处理。我要带她离开这里，国主见谅。”
苏毗有些惊讶地打量她，目光落到那件裹紧小女孩的衣袍上，又转头看向一旁的白衣女郎。
卫昭同苏毗对视一眼，唇角微勾：“现下，国主应当知道，这是一位惊世罕见的大好人了吧？”
苏毗默然。
宋猗又转头向卫昭致歉：“臣逾矩，先带这孩子回去了。”
卫昭看她，从眉宇之间沉重上的滑过，又看向宋猗那一只被划破的手掌，慢吞吞道：“若国主答应的话——”
苏毗道：“可以。”
得了首肯，宋猗便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她的步伐很稳，怀抱中的人不会感觉到一丝一毫的颠簸。
卫昭下意识摸了摸手臂，似乎感觉到那道伤口在隐隐作痛。
宋猗是个具有普世之爱的好人这件事，她早已知晓，但无论多少次看到对方的好，都会让她心头的警醒更沦陷一分。
仿佛宋猗这样好，那些残酷冰冷的现实便会被包容似的。
指尖往下，抓住那道伤口重重按下，卫昭睫毛轻颤，从这丝清晰的疼痛中回过神来。
宋猗若是火焰，即便身上的鲜血洒尽在这场风雪之中，也无法燃烧一整个冬天。
若遇到妨碍，连亲子也可杀，如今贪恋这点温情，又是何必。
“国主，我想，我们需要详谈。”卫昭拢了拢袖口，慢条斯理地垂袖，看向苏毗。
*
“祥瑞”的事情以那滩碎肉的掩埋暂告一个段落，名册上虽然没有任何损失，宋猗仍旧以失职为由，处罚完京城来的兵丁，令他们护送朝贡队伍先行。
各国使者跟在队伍后头，宋猗负责断后。
卫昭和苏毗坐在同一辆马车之上，不再为掩饰身份而骑马。
这辆马车外头看着普通之极，里头却极尽奢华。
苏毗坐在软榻之上，看着面前檀香木制成的桌案，上头摆放熏香的银炉，白玉般的瓷碟上放着雕刻梅花的藕色糕点，伸手拿过一只小巧的白玉茶杯。
茶杯上头雕刻着玉梅，秀气又雅致。
她抬眼看向对面的平阳公主。
卫昭神情有些散漫的样子，身子却坐得直。
这大约是对方长久以往的习惯。
“……公主的意思是，要联手对付那两国？”苏毗晃了晃手里的茶杯，里头的热茶也跟着轻晃。
热腾腾的水汽中倒影出她轻皱的眉目。
“你已经见到过宋猗，也听说过她的名头。”卫昭端起架子，慢条斯理道，“西原可比你们东女国强盛得多，就连西原王也惨败在她的手下，丢了性命。如今西原分裂成一盘散沙。我父皇派遣她去南疆，肯定不是打着和平共处的主意。”
苏毗眉头皱得更深。
这话虽然是实话，但话里话外都格外强硬，透露出满满的威胁。
这位和亲公主，说起曾经和亲的国家，竟然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如此强的底气，自然是来源于大晏的军队实力。
也就是那位打败了西原王的广武君。
苏毗不由想到之前见到二人之间的格外亲近。
这二人关系如此，难怪能成为对方的底气。
苏毗肃然道：“你们中原有一个词语，叫作‘唇亡齿寒’。如果景元帝有意灭掉伏南国和狮子国，我东女国又怎么能幸免？”
“你没有更好的选择，国主。”卫昭挑眉，“现下你本来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顺从我父皇的要求，成为附属国，然后被步步蚕食。一个是拒绝我父皇的要求，被伏南国和狮子国侵占。”
听到自己国家灭亡的未来图景，苏毗的脸色终究是沉了沉。
“可是，现在我给了你第三种选择。”卫昭伸手，端起茶杯，“你与我合作，我可以帮你免去更换国主和驻军的要求。同时，你向景元帝投诚，告诉他你愿意帮助宋猗肃清南疆。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国主可以徐徐图之，不必将自己的国土拱手让人。”
苏毗听着这番威逼利诱的劝诫，心头暗叹一口气。
这位晏国公主，说话着实厉害，分析利弊头头是道，让人找不出什么反驳之处。
“南疆的势力错综复杂，伏南国和狮子国向你们东女国借道，想来国主也并不情愿。”卫昭双手握住茶杯，汲取里头的暖气，“东女国向这两国行方便，还不如向我们大晏行方便，不是么？”
说白了，缺乏军事实力，就是没有主动权。
东女国若是格外强大，又怎么会答应那两国斗争，向她们借道？
苏毗看了对方一会儿，舒展开眉头，神色逐渐恢复平静。
她淡淡道：“世上的事，都因为利益而起。我东女国不愿意这样，是因为不想受别国侵占。那么，公主为什么要帮这个忙，我想听听看。”
卫昭握杯的手指顿了顿，在杯口轻划。
似乎终于决定了什么，她抬起头，将手里的茶杯放到桌案上。
“因为我也不甘心呢，国主。”卫昭抿唇一笑，“大晏男尊女卑，即便身为公主，也不过是男人手里的工具。所以我们晏国公主，都期盼着能有自己的一块封地，从此天高皇帝远，获得属于自已的权力。南疆那块土地，或许是我唯一能够争取到的地皮。”
苏毗为对方的坦诚一惊。
平阳公主怎么肯在谈判的时候将自己的期望说出口，让人捉住她的薄弱之处？
“你瞧——”卫昭一推眼前的杯子，那里头的茶水一下洒在桌案上，往两头溢散。
“你隔着杯子看见这杯茶，并不知道它已经凉了。我若是若无其事地喝下去，或许是叫人肠胃不适，或许无事发生。可现下我推倒它，你我都能摸到里头的茶水不再具有温度。”卫昭手指轻蘸茶水，“既然要合作，当然是互相坦诚比较好。否则我又怎能让国主放手一搏？”
“国主说到，南疆势力错综复杂，里头曾有多少小国如今已经消失？东女国能够屹立多年，必然也不会让人那么容易便攻破。
“我若为南疆之主，必不会使军队踏入东女国一步。
“国主，可愿助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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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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