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两钱庄的回廊，栽满了茉莉花，回廊尽头的小院半掩在翠绿的竹林中，月光洒落，在青石板留下浮动光影，风一来，花瓣摇摆，清香入鼻，叶子叠着叶子，沙沙悦耳。
如果能在此摆张小几，与三两好友坐于月下对酒当歌，合该是人生幸事。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江南雪话音一落，小院寂静得可怕。
王琦瞅瞅眼圈红了的叶起，再瞧瞧面无表情的江南雪，十分后悔人生没有如果。
如果知道是这么个情况，他指定不来。
这得饿到什么时候去！
现在全场安静，没有人动作，他走也不是，劝架也没立场。
年轻人怎么火气都这么大，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要吵架？
对了，她们是为什么吵起来的？
付懿？风雨楼？
王琦神游天外，开始回忆哪一句话点燃的死寂，试图从中找到身为江湖老前辈可以觍着脸劝诫两句的切入点。
和一脸呆滞的王琦不同，火凤蓝色的大眼睛兴致盎然地眨巴，眨着眨着，又不耐烦起来。
动手啊！光动嘴有什么用。
以前在天山，教里谁和谁有不满，都是手底下见真章，怎么中原人这么磨蹭。
就知道死瞪着对方，有个屁用。
不如打个痛快，谁赢了就听谁的。
所以她们怎么不动手？
她们究竟还动不动手？
再不动手，她能小小地推波助澜一下吗？
火凤寻思沿途听到的风言风语，想着哪些话能派上用场，结果发现全是屁话，没一句有用的！
鬼笛书生看着火凤晶亮的眸子发呆。
凤儿的眼睛真好看，比天都要蓝。
“呵。”
一声嗤笑，王琦蓦然回神，火凤兴奋地转过头看谁要先动手。
“当你朋友很稀罕吗？”
慕容嫣斜了一眼江南雪，目光转向一直守在江南雪身后的金不换，眼神不屑。
“金老板，这钱庄还不姓江吧？我们在这吃住，总不至于被某些心狠手毒的人赶出去吧？”
“毕竟她连兄长都可以舍弃，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金不换心中叫苦，小叶是个暴脾气，阿雪是个倔性子，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劝，慕容嫣不帮忙就算了，添什么乱！
“嫣儿。”
一道温和的声音意含制止，慕容嫣不满地看向慕容策，让他别多事的话还没说出来，慕容策后撤一步，身后三人立时露于月光之下。
“狮子吼威名赫赫，飞仙教圣女声名远播，鬼笛书生专杀十恶亦是性情中人。”
突然被点到的三人瞬间清醒，这里边还有他们的事？
“在下和小叶好不容易请来这三位大侠，还望金兄尽快安排膳食。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慕容策眉眼含笑，冲金不换点头示意后，立即贴心询问远道而来的大侠们，可有什么忌口，有什么爱吃的？
都是闯荡江湖的，招子一个赛一个亮。
王琦立即哈哈大笑，揽着叶起的肩膀就往院外走，言明不拘吃什么，酒要管够！
火凤笑道：“素闻江家的铛头做蟹黄酥是一绝，叶起也说过她最爱吃。勾得我倒是想尝尝。”
她冲江南雪眨了眨眼，拽着书生，转身跟上王琦。
拢共就跟叶起见了两回，谁知道她爱吃什么！
但江家铛头确实有名，听说是从御膳房出来的，而且俩人既然是朋友，说这话保管没错。
火凤骄傲于自己聪慧过人，贴着书生的耳朵，小声炫耀劝架心得。
直到嘴巴被烫得发热，才满意放开木讷的人。
金不换立即叫来何掌柜，让何掌柜安排下去，务必叫远道而来的贵客满意。
慕容嫣使劲瞪了金不换一眼，快步跟上大队人马。
人都走了，小院从死寂恢复了安静。
江南雪疲惫地闭上双眼，却依然能看到那双丹凤眼，不似往日明亮，黯淡得满是委屈。
一阵头晕目眩，她晃了晃身子。
金不换吩咐伙计安排食宿事宜，余光时刻关注江南雪，见状立即扶着她往屋里走。
走到屏风后，他熟稔地闭上眼，从善如流伺候江南雪沐浴。
“你担心小叶和慕容，我明白。可那两个，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不若将姥姥的事说开，又何必……”
一件软衫砸在脸上，清幽莲香芬芳扑鼻。
水声渐响，金不换的脸立刻烧了起来，慌忙扯下盖了一头的衣衫，快步走出屏风，无奈道：“阿雪。”
“你也知道那两个的性子。”
江南雪全身浸泡在暗红色的水中，感受到胸口闷痛缓解之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盯着水面，秋水眸如同明镜，血色涌动。
“若叫她们知晓……莫说风雨楼，皇宫也敢去掀。”
金不换回想此次武林盟主大会，不免忧虑：“小裴不知现在何处，我发出的密信没有一条得到回复。”
他思忖片刻，问道：“阿雪，当时在天山……”
金不换突然停顿，空气中苦涩的药味几乎让他闻不到方才的莲花余香。
他垂下眼，若无其事道：“小叶有没有说过几时从大漠回来？”
话音落下许久，没有得到回答。
金不换扯了扯唇角，对着空气，做出个微笑的动作，刚要插科打诨几句。
“金不换。”
江南雪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随水汽飘散，轻轻柔柔，听不真切。
金不换微微晃神，青梅竹马二十四年，她叫任何人都比他亲昵，他非但不难过，反而心满意足。
因为她咿呀学语时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金不换”。
江家老宅的大榕树下，蹒跚学步的小孩，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跌跌撞撞向他跑来。
【金不换！】
小孩跑过荷叶连片的池塘边，抽条成扎着双髻的少女，紫裙曳地宛如朝霞，冲他展颜一笑。
【金不换】
少女圆润的脸庞褪去婴儿肥，紫色衣裙褪色成月白僧袍，她望着他，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踌躇。
【金不换……】
“婚约一事，我一直想跟你谈谈。”
金不换猛然回神，笑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正在此时，窗外人影晃动，一声“东家”响亮带着恭敬，声音大小刚好能让屋内的人听见，又不至于吵闹。
金不换急步走过去，道：“定是老何，我去看看。”
何掌柜瞧着人影近了，忙将小伙计打听出来的事在肚子里过了一遍，准备好就等着门一开禀报东家，门却迟迟未开。
何掌柜心下诧异，犹豫片刻，刚要再叫一声东家，里边的人突然推开了门。
“哎哟！”
何掌柜吓一跳，没忍住嚎了一嗓子，意识到失态，忙去看金不换，见他关好门，神色如常，还面带微笑，这才赶紧将“狗屁”一事细细说来。
何掌柜把流言蜚语一笔带过，着重描绘叶起如何砍瓜切菜打倒一片，又如何喝令那些碎嘴子。
金不换心里慰贴又无奈，就听身后脚步声渐响，门忽然开启。
他心念一动，叹道：“老何，去给叶少侠多送两桶热水，外加一碗熟鸡蛋，盯着她敷眼睛。不然明早起来，眼睛必定又红又肿。”
何掌柜先冲欲言又止的江南雪拱手作揖，转头应着金不换，笑道：“东家不必忧心，有裴公子在，叶姑娘明天就能跟没事人似的来找大小姐。”
何掌柜不知道江湖事，却知晓叶姑娘和裴公子，是大小姐和东家从小到大的朋友。
有他在一旁劝着，叶姑娘心情不会糟糕。
不过……方才好像没见着裴公子？
“裴公子？”
金不换又惊又喜，问道：“裴序何时来的？”
何掌柜顿时想起来，因为慕容姑娘的热情，把这茬儿忘了。
他一拍脑袋，赶紧将裴序和叶起这几天的事一一说明。
刚说到今早两人结伴外出，就听“啪”的一声，金不换何掌柜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江南雪脸色铁青，身侧的门框凹陷进去一个小巧的掌印。
“三天三夜共处一室，未曾出门？”
何掌柜生死关头爆发出强烈的直觉，虽然不知道大小姐是怎么总结出来的，可真要就事论事，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啊！
他鸡叨米似的点头。
江南雪错着牙，声音从牙缝挤出来，“果然是黑心肝，欺负小叶不懂，居然哄着她……”
江南雪猛地止住话，抖了抖手掌上残留的木屑，沉声道：“他在哪间房？”
何掌柜直愣愣看着江南雪，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
温柔似水的大小姐发起狠来，怎么比慕容姑娘还吓人？慕容姑娘好赖用脚踹，她这是徒手拆门啊！
江南雪没得到回话，眼风冷冷一扫，“嗯？”
何掌柜腿一软，差点跪地上。
“阿雪，小裴不是那种人，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金不换忙牵过江南雪的手，见她不满，急道：“你内伤未愈不宜动气，我去问小裴。”
江南雪冷笑一声，抽出手就要往院外走。
突然一声哀嚎撕碎夜空。
“序儿！”
紧接着另一道声音宛如杜鹃泣血，悲伤难抑。
“嫣儿！”
听出是叶起和慕容策的声音，江南雪金不换心下大骇。
以他二人的武功，能因何事发出如此悲鸣？
两人顾不得其他，急忙施展轻功，顺着声音疾速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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