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序!回去!”
回答叶起的,是山川更加猛烈的崩塌,还有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
空气仿佛被抽干,一股带着硫磺焦臭的炙热气浪扑面而来。
叶起咬紧牙关,将全身内力灌注于双腿,双刀在尘雾中挥砍,迎着坠落的石块和崩裂的大地,向着那抹白色狂奔。
石块密集,不过几息,流云刀便卷了刃,刀柄断裂,瞬间成了把废刀。
雪影却依然锋利无匹。
叶起握着雪影刀的右手,虎口震裂已经开始渗血,刀却好似兴奋起来,发出一阵铮鸣。
刀铮嘹亮,伴随越来越近的剑鸣,冷月和雪影终得相见,狂暴的剑气和刀风生生撕开一片安宁。
叶起一冲到裴序身前,一股火气伴随着后怕倏然升起,那股火从心里一直烧上眼睛。
叶起眼睛红通通地,刚想说些什么,嘴张开,先喷出一口灰。
她呸呸吐出嘴里的沙子,边呸边骂不知道是哪个失心疯又想炸山!
裴序喉咙腥甜,望着仿佛从土里掘出来,一身尘土却生龙活虎的人。
他握剑的手止不住发抖,双腿许是因为力竭,竟有些发软。
裴序上前一步,猛地将叶起拽入怀中。
“轰隆——”
头顶传来山体崩裂的声音,四周景色突然暗淡下来。
叶起越过裴序的肩膀,抬头望去,不远处,巨石遮天蔽日,如同一座座小山,从天而降砸了下来。
巨石之下,人头攒动,门派林立。
几乎是整个武林。
叶起咬紧牙关,像是要通过叫喊什么来击碎恐惧。
“裴序!”
几乎在呼喊的瞬间,她的手便被紧紧握住。
明明蛊早已解开,此时此刻,却有一阵熟悉的温暖从掌心蔓延至四肢百脉。
她突然平静下来,后退一步,正好撞进他的眼眸。
两人对视一眼,挽刀执剑,离开安全的所在,携手向万石深渊飞冲而去。
突然,一道青色身影飘然而至。
那道身影轻飘飘越过两人,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反手一剑,轻描淡写地向上一挑。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压过了震山轰声,所有的巨石在空中骤然凝滞,下一瞬,竟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纷纷扬扬落下,宛如一场无害的尘雨。
叶起脚步一顿,看清来人正是薛沐剑。
薛沐剑护于叶起裴序身侧,望向混乱的人群和不断坍塌的山峰,确认两人安全后,身形一晃,已立于众人之前。
他面对着排山倒海而来的碎石尘土,不退反进,手中那柄普通的长剑骤然爆发出万丈光芒,剑气冲霄,仿佛将夜空都撕开一道口子!
长剑舞动,游走如鱼,他的剑却并非蛮力阻挡,而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精妙剑法,瓦解着山崩的威势。
落下来的石头不管大小,遇到那道剑锋后全都化为尘土,从所有人面前呼啸而过。
众人来不及出手,也不必出手。
从死到生,不过一瞬。
直到脚下的震动停息,大家心下一松,瞬间瘫倒在地。
此时,峨眉山顶几乎全部塌陷,众人望着周遭破败的景象,再瞧着那道淡然清隽的背影,心里的震动不比遇到突然而来的山崩小。
当世竟有如此高深的剑法?
居然能凭一己之力化解浩劫!
“这……还比什么武林盟主?”
“天下第一,就在眼前了。”
“这人到底是谁?”
就在四周纷乱,人们或敬佩或震惊的议论声中,上官利被几个忠心的灰衣人护着,脸色惨白地看着薛沐剑。
不管是谁,在这场山崩后都是衣带尽污,尘土满面。
薛沐剑却毫发无损,衣不染尘。
她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惊骇,踉跄着转过身趁乱逃跑,突然从旁侧跳出一个人,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往哪跑!”
上官利后腰一阵钝痛,眼前晃过几根银针,她心里一惊,刚要躲开,银针同时刺入穴位。
墨染和丰荣的身影几乎是凭空出现。
前者悄无声息,仿佛是从上官利脚下的影子里钻出来,那张脸褪去伪装,平平无奇如同白纸,在尘土中显得格外干净。
后者则骂骂咧咧,一步三跳地躲开地上的碎石,满脸嫌恶。
“早知道就该让白毛来!”
上官利见丰荣靠近,眼中厉色一闪,刚要催动内力,却发现四肢百骸的穴位被银针封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就在这瞬间,墨染已经贴近身前,她平淡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戏谑,纤长的手指如穿花蝴蝶般在上官利怀中一探一掏,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等上官利回过神,一卷巴掌大小的画轴,已经落入了墨染手中。
“你!”上官利气得脸色发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墨染慢条斯理地展开画轴,只看了一眼便又卷了起来,打着哈欠,将画轴抛给了疾步赶来的叶起,懒洋洋道:
“裴星澜倒是没辱没了他剑画双绝的名头,收好了小丫头。”
叶起心头一跳,听出她话中有话,激动地展开画卷,入眼的却并非完整的山水,而像是被人从原作上生生切割下来的一角。
叶起纳闷,翻来覆去地看,却也没发现这幅残画有什么特别之处。
残缺的画卷上,云雾缭绕的山峦只剩一抹青黛,落叶小舟也只余半边轮廓,唯独右下角那首小诗,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裴序的视线在诗上停顿一瞬,脸色有些微微僵硬。
薛沐剑手中长剑一横,冰冷的剑锋便贴上了上官利的脖颈。
他从出现到此刻,一直一言不发,有想要结交一下未来“武林盟主”的人,凑到他身前,可说出的话也跟碰了钉子一样得不到任何回应。
上官利看着薛沐剑脖颈处那道狰狞的伤疤,虽已痊愈,却依旧触目惊心,她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丰荣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都怪上官当年心软。”他走到上官利面前,不耐烦地伸出手,“解药到底在哪?拿不出来就别耽误我找雪莲!”
此时,缓过神来的七大门派掌门和弟子们也围了上来,一道道目光如刀似剑,齐齐落在上官利身上。
见此情景,上官利反倒镇定下来,她看着薛沐剑平淡无波的脸,再看其他人灼灼的目光,突然冷笑一声。
“想要解药?让上官名亲自来见我。”她睨了众人一眼,慈祥的脸因为疯狂有些扭曲,“或者,就请剑神把我一剑捅死。有七大门派的掌门给我陪葬,倒也不亏!”
这话一出,所有中了毒的掌门脸色大变,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上官名隐居渭水已有四十年,能不能找得到人都另说,她这句话根本就是在挑衅。
几个脾气火爆的门派弟子当即就要上前擒住上官利,却又被身边的人拉住,生怕她鱼死网破。
一时间,众人推搡拉扯,场面乱作一团。
就在剑拔弩张的时刻,两道身影如疾风般掠过混乱的人群,稳稳地落在叶起身边。
“阿兄!”
慕容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一路上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看到的是一片血海和满地残骸,此时赶到慕容策身前,见他安然无恙,突然狠狠捶了他一拳。
慕容策温和一笑,握住她的拳头,指尖轻轻抹去慕容嫣眼角的泪痕。
江南雪行到半道便因毒影响内力,中途落后于裴序,此时才紧随慕容嫣之后来到山顶。金不换一见到江南雪,来不及用折扇遮挡一身狼狈,急步走到她身前,急道:“阿雪!你怎么……”
话音未落,江南雪上前一步将他紧紧抱住。
金不换浑身一僵,鼻端尽是清幽的莲香。
他心头一阵酸涩,反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我没事,别怕。”江南雪深吸一口气,退开金不换身前。
此地一片狼藉,谁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心思。
金不换从人群后走出,冲众人拱手道:“诸位前辈豪杰,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先移步至镇上的万两钱庄,再从长计议。”
众人纷纷应和,刚下了山,丰荣冲叶起招招手,低声交代几句,又让薛沐剑押着上官利。
“这人呐,最重要的就是知错能改。”丰荣迎着各门派掌门不明所以的眼神,掏了掏耳朵,“我可不是逼你们,不过,到了上官的地界,就得跪下磕俩响头,嚷嚷一声‘上官姥姥大人有大量,饶小的们一命’这解药,就到手了。”
叶起不管那帮人精彩纷呈的脸,赶忙推了推金不换,拉过江南雪的手,道:“小金,你带阿雪跟着丰前辈。”
下山这一路,金不换看出叶起和裴序二人跟丰荣关系非比寻常,又知晓丰荣身份,此时焦灼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金不换刚揽过江南雪的肩膀,就听丰荣嘿嘿一笑,施展轻功冲渭水的方向而去。
薛沐剑自始至终不言不语,揪着上官利的衣领,一个纵身便不见了踪影。
七大门派弟子见掌门个个如离弦的箭追了过去,因丰荣挑衅的话生出的愤怒还未发泄出来,只得纷纷收起兵器,也不管什么武林大会了,浩浩荡荡跟上自家掌门。
丰荣听见身后的动静,目不斜视,哈哈大笑。
“我说老薛,”他像是在和身旁的薛沐剑聊天,却用内力将声音放大,响彻山野,“四十年前,不也是这帮家伙,信誓旦旦地说你和上官勾结魔教,要将你们二人废了武功,逐出中原吗?怎么四十年过去了,还是这么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
金不换眉心微动,低头和江南雪交换了一个眼神。
除了静华师太和方丈,几位掌门人脸色瞬间变得一阵青一阵白,华山掌门岳攀更是手按剑柄,却又不敢发作。
当年之事,是他们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如今被丰荣当众揭开,羞愤交加,却又无言以对。
见他们不说话,丰荣更来劲了,几乎把每个人拎出来骂了一遍,什么背后捅刀,狼心狗肺都算轻的,忘恩负义,鼠辈宵小这类词可是江湖大忌,但凡有点血性,就不可能容忍别人指着鼻子这么骂你。
有几个门派弟子想驳斥,却在看到满脸颓然的掌门时把话咽了回去。
随反驳的言语深埋在心底的,是惊讶和疑虑。
这一波队伍,就在丰荣的骂声和诡异的气氛中,向着渭水的方向,渐行渐远。
*
峨眉镇的万两钱庄,从未有过这般热闹的时候。
平日里门可罗雀的大堂,此刻挤满了各路豪杰,连后院的客房都住得满满当当。
各个小院都支起牌桌酒席,好像峨眉山崩前的那场欢宴,只不过换了个地点,在此继续。
一时间,庄内人声鼎沸,七大门派的人一离开,气氛便不似山顶那般剑拔弩张,反而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大家交口称赞,还得是万两钱庄的少东家,就是大气,跟着医仙剑神走了,都还记着他们,特地言明,已经交代钱庄掌柜的,今日一切费用全免。
至于什么三秋枯,喝酒划拳的人开开心心地晕晕乎乎,到了也没弄明白那帮掌门中了什么毒。
反正中毒的不是自己,捡了条命回来,酒又随便喝,菜又随便吃,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王琦火凤也晕乎,本来嘴皮子都磨破了,好不容易劝着镇上的百姓先撤离,结果一声巨响之后,屁事没有。
没有岩石滚下来,没有尘海奔涌,有的只是被老百姓们骂了一头包的倒霉蛋。
“什么山神震怒,什么地动山摇!你们这些江湖人,就是满嘴跑马车,没谱!”
“要不怎么说缺心眼呢!”
“可赶紧走吧,别祸害人了。”
庄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庄外骂声不断,义愤填膺。
王琦和火凤并着之前一起参与劝说的掌柜,三个人戳在钱庄的石狮子前,陪着笑脸挨了好一通骂,终于送走了满脸不忿的镇民。
“丫头,到底有没有炸药啊?”王琦抹去脸上的口水,全是老百姓喷的。
火凤伸了个懒腰往庄内走,想着自己‘妖女’的身份居然因为姓慕容的小丫头片子一句话,就搁这忙上忙下便觉得好笑。
她白了王琦一眼,道:“回来的人各个灰头土脸,衣裳能抖出二斤土。还有那声炸响你没听着?果然老了,招子不亮,耳朵也不灵了。”
“嘿!怎么说话呢!”
“行啦,赶紧去问问叶起不就知道了。”
“哼。”
何掌柜在旁边听着,偷眼去瞅王琦花白的头发,明明看着比自己年岁大,这深更半夜了,依然神采奕奕。
掌柜不由暗自琢磨,要不等东家回来,他也跟东家讨本武功秘籍什么的练练,别的不说,身体练好了,保守估计还能再当二十年掌柜的!
一提起这茬,何掌柜困意袭来,连番奔波之后,实在支撑不住,冲二人拱手,转身就要走。
结果一回头,放眼望去,钱庄乌压压一片。
池塘边、水榭下、回廊、花圃,到处躺着人,横七竖八,席地而卧,睡姿豪迈,睡相不羁。
小一百号人齐声打呼噜,连夏日蝉鸣都掩盖住了,场面可谓十分震撼。
何掌柜连连叹气,挑空地下脚,跳着走了。
火凤和王琦运起轻功,避开满地的人,刚到钱庄深处的竹屋外,看到江鹤在门外守着,就听到一声惊呼。
“这是……北境的兵力布防图!”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收住脚步,齐齐蹲在了门外。
竹屋之内,气氛凝重如水。
叶起、裴序、墨染、慕容嫣、慕容策,五人围坐一桌,桌上摊开的,正是那幅残缺的《秋山一叶图》。
只是画作上洒满琥珀色的液体,淡雅的山水墨色消融褪去,显露出一层薄如蝉翼的金箔,金箔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以及一张精细的舆图。
金箔的右下角,用朱砂印着一个清晰的兽首图腾,图腾边上赫然印着宁王府徽印。
裴序将茶杯放置一旁,低声道:“此画看似寻常,实则在丹青上用了‘表里相异’之法。师傅作这表层山水时,所用的藤黄与花青,皆是以极轻的鱼鳔胶调和。“
他的目光在那首小诗随之消失后有些恍惚,直到最后的“叶”融入茶水,才轻声道:“我那时年少,只道是为添山水几分光华,令画卷更为鲜明夺目,却未曾想过,这层光华之下,另有乾坤。”
“他怎么敢!”慕容嫣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
这封金箔,无疑是宁王送给巴索图的“投名状”!
叶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紧紧握住裴序的手,那只手同样冰冷,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怒:“所以,这才是宁王真正要灭口的原因。”
“没错。”裴序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现在证据确凿,我们必须尽快将此物送到宫里。”
慕容嫣站起身,看着那张金箔,恨不能抓起它连夜赶去皇帝面前。
“怎么送?”慕容策皱起了眉,“凭我们的身份,别说宫里,连宫门都进不去。”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不由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人。
墨染撑着下巴,看出他们的想法,笑着摇头,“皇宫我是不少去,但唯一没去过的就是紫銮殿。”
她话没说全,大家却明白了。
神偷墨染,江湖朝野,来去自如。
但是能在大内那帮人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或许便是因为离皇帝远远地。
真要往紫銮殿去,那可就不好说了。
叶起想到话本里的桥段,眼睛一亮。
“告御状!”
叶起和慕容嫣摩拳擦掌,都做好击鼓鸣冤的准备了,见慕容策和墨染皆是摇头,不由一脸疑惑。
裴序轻叹一声,道:“我朝律例有云‘军民众人,若遇冤屈,需自州县始。’若有冤屈,须得先从地方州县衙门一层层往上告。若是审判不公,才可依次向按察司、都察院申明;倘若层层皆有冤屈,这才允许入京,叩登闻鼓,上达天听。”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律法又言:‘若未曾在本地及上司衙门先行起诉,或案在审理尚未结案而赴京控告者,交刑部审讯查明,先以越诉之罪论处。’”
叶起愣了愣,裴序轻轻拉过她的手,继续道:
“我们没有经过任何衙门,这证据一旦递上去,便犯了‘越诉’之罪。宁王只需稍加运作,便可轻易将我们打入刑部大牢。到时候,莫说伸冤,便是你我,也会和无量山那些山匪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路上,成为又一桩‘畏罪自杀’的悬案。这,便是他们的规矩。”
他“规矩”二字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叶起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裴序的话仿佛一盆凉水,将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彻底浇灭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突然想到小义。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她又想到两个时辰前,因为劈砍碎石彻底废掉的流云刀。
裴序看着叶起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又闷又疼。
他伸出手,想去抚平她紧皱的眉头,指尖伸到半空中,叶起突然抬起头,双眼明亮如星,笑道:
“我知道该找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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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金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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