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兰国，地处大漠极西。
往东隔着万里黄沙，才到中原关隘；往北翻过数重雪岭，方抵巴索图。
消息在风沙里走不动。
这里的人只晓得，天边有一座极盛的王朝，名为姜国。
至于什么十万两黄金，什么“钦犯叶氏、裴氏，悖逆人伦，弑杀宗亲，罪同谋逆，着天下共讨之”的皇榜告示，别说传不进这西域小国，就算告示贴满全国上下，对于弥兰王都的百姓来说，还不如城南卖大宛马的阿什娜又拒绝了城西屠夫儿子的求亲，来的有趣。
驼铃叮当，幔布猎猎，市井的喧闹与香料炭火的气息混杂一起，扑面而来。
叫人一入集市，便目不暇接，不知道是先整两口炭烧羊腿过瘾，还是先听一耳朵最新的八卦好。
“哎，听说了吗？昨天又有人上阗山了，说是在山顶的温泉池亲眼瞧见那白头发的神仙了！”
一个正在烤馕饼的胡商，压低了声音，对他面前的客人神神秘秘地说道。
客人嘬了一口马奶酒，一脸不信：“又吹牛！这都传了快俩月了，谁见过？我看就是些闲出屁的人眼花了，把雪鸮当成神仙。”
“怎么是吹牛！”旁桌一个卖香料的妇人立马不乐意了，她把手中的香料袋往桌上一拍，“我表哥的儿子的邻居，上次迷路在山上，就是被神仙救下来的！还给了他一整袋金子呢！”
妇人话音刚落，整个茶肆都来了劲，纷纷加入这场关于“神仙”的激烈讨论。
有人说亲眼见过神仙踏月而来，又有人说听见恍如仙剑的清脆鸣响。
只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却又都拿不出个确切的证据。
于是转头又被嘲笑老眼昏花耳朵还不好使。
就在大家争得面红耳赤之时，一道爽朗的声音，突然从茶肆门口传来，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我刚从阗山下来，怎么不知道山上有神仙？”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阿什娜一身火红的骑装，笑意吟吟地走了进来。她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小羊羔“咩咩”地叫着，大眼睛满是好奇。
她走到说得最起劲的妇人面前，把羊羔往她怀里一塞，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萨拉大婶，你刚才说，你表哥的儿子的邻居，在山上被神仙救了？”
妇人抱着温顺的小羊，被阿什娜这么一问，顿时有些心虚，却还是梗着脖子道：“那……那可不是嘛！”
阿什娜也不跟她争辩，只是笑着环视了一圈同样好奇的人群，然后慢悠悠地问道：
“你们说的神仙，是不是就在温泉池边上那块最大的月亮石旁边？”
“对对对！”
接话的没见过神仙，阗山更没上去过，哪知道什么温泉池月亮石在哪，只是一听阿什娜口风是又有新八卦，那就先答应着，套点话出来再说。
阿什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怀里的小羊，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口气说道：
“那地方，是我家的羊圈啊。”
阿什娜掰了一块馕饼，喂给小羊，继续道：
“我爹嫌山下的草料不干净，温泉池又冬暖夏凉的，所以就把几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养在山上。至于你们说的什么白头发的神仙……”
她看着众人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是我家养的那只领头的老山羊！你们要是晚上再去，还能看见它两只眼睛在月光下绿油油地发光呢！”
那不是凡间生灵该有的眼睛。
它的眼瞳，并非寻常动物的竖瞳，而是一道漆黑的横线，仿佛是被人用最锋利的墨刀，在眼白上硬生生劈开的一道口子。
口子里没有半分活物的灵动与温情，只有一种古井无波的死寂。
当它凝视过来，仿佛自己的魂魄，正在被黑线缓缓吸入，任凭如何挣扎也无法抗拒。
尤其是它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比鸡还可怕。
叶起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老山羊的厚唇子蠕动，四蹄哒哒，边咀嚼杂草，边缓缓走向一看就很好吃的棉被。
叶起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想跳开，刚使上劲，身体半点没挪动，伤口先疼了起来。
她疼得龇牙咧嘴，见羊越来越近，只得捂紧被子，大喊：“姓裴的！它又进来了！”
老羊经验丰富，一听叶起喊，立即停下，遗憾地看了一眼蓬松绵软的棉被，斜刺跳上桌子，蹄子刨了两下，又窜上窗台，轻轻一跃，瞬间消失在无边月色之中。
裴序在灶房煎药，匆匆赶来时，便只看见长长的羊毛在窗边一闪而过。
叶起嘟囔一声，“那只羊绝对会轻功。”
每次都溜得这么快！
裴序无奈摇摇头，将手上的托盘放在床头的小桌，转身先去关窗户。
托盘上一只大海碗，碗里黑褐色的药汁热气蒸腾，清苦的药味随之弥漫小屋。
叶起脸皱起来，露出一个比药还苦的表情：“能不喝了吗？老头说这药是止伤口疼的，我又不疼！”
阗山山顶似神仙峰，四季如春，强风拂过时，又会卷起半山腰的雪，于是绿林百花中，飞雪飘飘，春冬仿佛同天，景色十分清奇。
裴序没有心思欣赏奇景，他关上窗，也不答话，走到床边俯身将叶起轻轻抱坐起来，又将自己那床被子叠好，垫在她腰后。
等将人安顿好，他顺势坐下，不发一言看着叶起。
裴序的动作轻柔无比，饶是如此，叶起也快疼抽过去了。
但是她刚放完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泄露一丝破绽，只得牙关咬碎将痛呼忍下，想装作不在意说一句“看吧，一点都不疼。”头一抬起来，到嘴边的话就不受控制了。
“我错了，马上就喝！”
她说完一把抄起碗，正要扎进碗里牛饮，裴序将碗端走了。
“慢些，这可不是酒。”
他笑着拿起汤匙，舀起一勺送到叶起嘴边。
“喝个药我还是能自己……”
裴序收了笑，叶起立即闭嘴。
她乖乖等着他的勺子，一勺又一勺。
等喂完一碗药，裴序伸手抹去她唇边的药汁，递给叶起一杯温水，又去拧了块帕子来。
他将她的脸和脖颈擦了擦，拢住她一双手放在腿上，慢条斯理地把十根手指细细擦拭。
帕子浸过热水，柔软温暖，叶起舒服地眯起眼睛，突然想到什么，偏过头偷偷打量裴序。
阿什娜家的这间屋子是弥兰国常见的那种平顶大屋，外间内室连在一起，宽阔敞亮，屋内摆设也朴实无华，只有窗户上装饰着几块宝蓝色的琉璃，凸现几分异域风情。
琉璃过滤掉月光的温柔，徒留一抹蓝色光晕在裴序的白发上浮动，冷白和冰蓝相结合，衬得他原本俊美温润的五官，平添一丝无欲无求的冷酷。
只是他低着头，擦拭的动作认真仔细，眼睫因此低垂，叫人看不清其中真正的情绪。
看不清叶起就放心了。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回想刚才裴序目光幽幽，神色哀伤的样子，恨不得跑去灶房把丰荣留下的药全喝了，叫他安心。
叶起等裴序擦手的功夫，思绪不由飘远。
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没死，任谁都会惊喜。
可是在短暂的惊喜后，叶起发现裴序头发白了这件事，原来不是她的幻觉。
那一瞬间心口的钝痛，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与之相比，身上的伤，确实一点都不疼。
心疼之后，叶起都做好使尽浑身解数哄人的准备了。
毕竟上回在玉蟾泉，此人发现封脉一事后，叫她哄了好久，做了无数的保证才勉强消气。
结果在宁王一事上，她又故技重施。
天天说着言出必行，但是连对喜欢的人的承诺都做不到，难免有说大话的嫌疑。
所以她已经做好哪怕再死一次，也要让喜欢的人消气的准备了。
结果此人……根本没有气。
开始叶起还以为是他顾及叶飞白等人在场，但是等前辈们和丰老头出去游山玩水，山上只剩他们俩的时候，他还是言语温柔，笑容不减。
实在叫她想哄人都无计可施。
叶起眉头紧皱，细细回想这两个月来和裴序相处的点点滴滴。
只是想了半天，全是他如何照顾她，事事顺着她，就连吃饭喝水也要喂，不叫她动一根手指头。
白天抱她出去晒太阳，给她梳头发，晚上搂着她一起看剑神前辈和上官老家伙留下的剑谱刀法，或者阿什娜带来的话本子。
等到睡觉的时候，虽然盖着两床被子，但只要她说要抱着他睡，他也乖乖任她扒拉上手和腿。
虽然好几次睡到半夜，她总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看，但是睁开眼发现除了近在咫尺一张安睡的俊脸，再无他物。
叶起想到这顿了顿，晚上得关好门，定是那老山羊跑进来，盯着他们的棉被想下嘴！
总而言之，两人这些天除了出恭没在一块，好得就像一个人。
而当她主动提起当初灌酒的事，话还没说完，都会被裴序轻飘飘岔开，叫她连个道歉的机会也没有。
叶起虽然日子过的美，但一旦琢磨得深了，顿时发现这些天来的种种细节，都透着一种摸不清看不见的奇怪。
姓裴的这是被她灌酒灌失忆了？
也不能说灌酒，她可没灌他的酒，她是硬把他亲醉的。
等等。
叶起心头一震。
她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点烟）
叶起：作者想干嘛！我才不怕姓裴的！
裴序：（缓缓看叶起）（轻轻垂下眼）
叶起：……我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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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谁欺负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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