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起见裴序伸过来的手突然停住，没有多想就从他手里叼走肉，正心满意足地嚼着呢，就见那圈小孩开始盯着自己，个个露出恍然大悟的笑。
她挠了挠头，纳闷这帮孩子怎么不抢肉了？
突然，孩子们中间出现一大盘羊肉，叶起抬头，就见裴序将那盘子肉递到声音最洪亮的孩子面前，又说了句胡语。
那帮孩子接过盘子兴奋地跳起来，高声喊着玩得正高兴的大人们。
阿什娜第一个冲过来，见烤羊的成色，脸色不知为何越发遗憾，但对着裴序竖起了大拇指。
大家围着篝火坐成一圈，从腰间掏出随身带着的小刀，谁想吃烤全羊哪个部位便自己切到盘子里。
斟满酒，摆上瓜果，人人面前都放着一盘子喷香扑鼻的烤羊肉。
众人赞不绝口中原人烤羊的技术原来也这么好。
裴序淡笑着颔首，刚坐在叶起身边准备再给她切盘羊肉，却见她面前两个酒杯都空了。
他心下一惊，自己那杯酒还没动，什么时候被她喝了？
阿什娜同样看到客人的酒杯空了，拿起酒壶就要续上，裴序正打算伸手去拦，就被人拽了回来。
“姓裴的，这酒没那么玄乎。”
叶起大咧咧走向前，两只手一边一个酒杯，迎上阿什娜。
裴序见她双目清明，脸也不红，下盘十分沉稳，想到这人千杯不醉的名号，于是稍稍放下心。
葡萄酒和烧刀子的香气不同，却又十分和谐。
两撮人分别围着叶起裴序，即使语言不通，大家照样把酒言欢。
等到肉吃完，酒喝干，众人情绪高涨，又甩开膀子迈出腿，手拉着手跳起舞。
阿什娜好久没喝得这么尽兴，通红着一张脸，脚步有些凌乱就要拉叶起一块跳。
叶起忙摆摆手，指了指身旁的人，摇摇头。
她和姓裴的可不能分开。
她也不想……和他分开。
阿什娜眯起眼睛看半天，突然哈哈大笑，想到之前自己话刚说一半，便被那个中原人一句已有心上人堵了回去。
今晚这两人又这般寸步不离，简直比她见过的任何情人都要如胶似漆，于是忍不住感叹一句：“谁能分开你们这对小情人，那我真是要佩服他/她。”
她冲叶起调皮地眨眨眼，轻盈地转过身，金丝腰带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足尖轻点着融进了跳舞的人群。
叶起捅了捅裴序的胳膊，好奇道：“阿什娜刚才说的什么？”
身侧格外安静，叶起疑惑地转过头，却见裴序耳根泛红，垂着眼递过来一盘羊肉，道：“我也没听清。要不要再吃些？”
见到肉，好奇心立即散了。
“要！”
月正中天，等到酒足饭饱后，人便开始犯困。
刚才还蹦来蹦去，追逐打闹的小孩，一个接一个开始揉眼睛打哈欠，不一会儿就被大人抱进帐篷睡觉去了。
叶起竖起一条腿，拿着酒杯的手搭在膝上。
羊肉越吃越想喝酒，偏偏大家还热情似火的，酒杯就没空过。
她已经记不清喝了多少杯，只觉得此刻脑袋有些晕乎，于是慢慢地挨着身旁的人。
悠扬的歌还在继续，欢声笑语不停，可那些声音好像都远了，只有近处的篝火噼啪作响。
满天繁星璀璨耀目，叶起却总觉得，有一个人的眼睛，比这些星星还要好看。
她晃晃悠悠地转过身，迷茫道：“裴序？”
夜已深，众人玩累了，又喝得东倒西歪地，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往帐篷钻，阿什娜和剩下几个清醒的，还知道临睡前跟裴序打个招呼。
裴序好不容易劝走了要和他比划两下的烤肉大汉，正准备叫叶起回去休息，刚站起身就感到身旁的人歪倒过来，然后轻唤他的名字。
声音明明欢快，却叫人听了只觉黯然神伤。
裴序眉心微紧，扶正她的身子，就见这人眼神发直。
他侧目一看，她手中酒杯果然空了。
裴序暗叹大意，方才热闹便没看住这人。
他刚想问一句，叶少侠还认得在下吗？
又见她一脸懵懂，只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让站起身就站起身，让放下酒杯就放下酒杯，牵着她往帐篷走，也是不言不语亦步亦趋。
不知多少酒，才能让豪气冲天的千杯不醉，变成个小呆子。
裴序眼眸微弯尽是无奈，见她乖巧地望向自己，不由心里发软，忍不住轻轻戳了戳这人的脸颊。
结果指尖刚碰上她，那双乌亮的眸子眨了眨，泪水立即盈满眼眶，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他心里一慌，以为是给小呆子戳委屈了，就要收回手道歉，但手刚落下却被人一把拉住。
挣开又舍不得，他只能抬起另一只手给她擦泪，轻声道：“是我不好，别哭，不然明天眼睛会疼。”
没想到话一出口，眼前的人泪水流得更凶，哽咽道：“原来、原来……”
从未见过这人喝醉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裴序又心疼又无奈，只能擦着源源不断的泪，顺着她的话哄：“原来怎么了？”
叶起泪眼朦胧地，声音断断续续，哀伤得委屈。
“原来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是这样、这样难过的一件事……”
“轰——”
大脑一片空白，全身血液倒逆，裴序指尖微颤，不敢置信地望向她。
这话……醉酒后有感而发？还是——
他忍不住想问，张了张嘴，可又怕是一场空梦。
犹豫之时，却见她晕乎乎地，一双乌瞳尽是无辜，恍然不觉自己说的话在别人心里激起的惊涛骇浪。
裴序顿住，轻轻擦着她的泪，内心自嘲不已。
到如今，这人随口一句醉话，就令他手脚发麻，不知如何自处。
……真是冤家。
正在这时，夜风渐起，手掌因为湿润，激起一阵寒凉。
他望着满手的泪，微微失神。
即使醉酒，但要如何伤心，才会哭成这样？
裴序一呆，想起什么后瞳孔微缩，急步上前将人抱入怀中。
“我……”
所有的顾虑皆被抛之脑后，那些得失，她信与不信，是不是喝醉了，蛊为何解不开……这些他都不愿再去考虑。
因为只要想到有一点可能会让眼前的人难过，心就好似油煎火烤，恨不能立即将它摘出来，在上面刻满两个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给她，让这个人看清，那上面都是谁的名字。
蛊不重要，酒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他只想让她知道……
“我一直心悦……”
“呜……尼亚……尼亚……”
怀里的人呜咽着一个名字，使劲推他。
这一打断，裴序当即愣了愣，慌忙将人松开，就见满脸泪痕的人期期艾艾道：“尼亚太、太可怜了！见不到喜欢的人，信……信还被毁了，他们真坏！我要路见不平！”
她声音委屈，眼睛却因为怒气雪亮，泪光闪烁，星空之下说不出的潋滟生辉。
依然是那个仗义执言的江湖少侠。
理智回笼，裴序看着满脸愤慨的人，说不清是安心更多还是失落更多。
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要做什么，终是忍不住扶额一叹。
糊涂了。
不管如何，都不该在她酒醉时说这些。
他咬了咬牙，暗暗将苗疆少年、莫同尘尼亚、医仙，斥了个遍，紧接着无奈地捧住这人的脸，轻轻拭去那些泪，哄着将人带进帐篷。
“叶少侠真是侠肝义胆。”
“那姓裴的，你说他们坏不坏！”
“坏得令人发指。”
“尼亚可不可怜！”
“可怜得惨绝人寰。”
“他、她是不是很难过！”
“难过得生不如死。”
“所以我们去救他吧！”
好不容易劝着她不哭了，结果裹在被褥里的人眼睛一亮，满脸跃跃欲试，踹开被子就要往外冲。
裴序赶忙将人按住，迎上叶起愤怒的目光，只得连哄带骗。
“尼亚想让你明天再去救他。”“他说要你先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才能救人对不对？”
叶起若有所思，片刻后狠狠点点头，然后单臂撑地一个鹞子翻身，又躺回原处，兴奋道：“咱们快睡！”
裴序温声说“好”，扯过被子仔细掖着，低头正好望进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他怔了怔，不由失笑。
生龙活虎的人，醉了也是这般生龙活虎。
掖完被子正要起身，突然手腕一紧，险些被人拽倒在地。
一声质问小心翼翼，却又不容忽视。
“你要去哪？”
他回头一看，顿时无奈。
刚掖好的被子又散开，这人坐起身，紧紧抓着他的手，眼也不眨地看过来。
生怕他跑了似的。
“我哪也不去，就拿床被褥。”
叶起眼神警惕，腿一蹬，把被子彻底踹开，拍了拍身下的褥子，双眼微眯：“这不是有吗？”
死对头的脸还是那么好看，但是她记着这人十分擅长骗人。
见他神色犹豫，她心里一酸，只觉满腹委屈，道：“你讨厌我？”
眼前的人长叹一声，温柔道：“我怎会讨厌你。”
叶起见他乖乖地躺过来，墨发铺满她的枕头，心里霎时甜丝丝的，立即满意地笑了。
她只觉任务重大，认真地拢了拢缎子似的乌发，将那张好看到叫人心慌的脸完整露出来，然后满足地躺在他身侧，仔仔细细将被子给两人掖好。
可惜单人的被子盖不住两个人。
叶起正愁眉不展，漂亮的人就要起身说再拿床被子就好，她顿时如临大敌按着不让他起来。
“我有法子！”
她眼珠子一转，一个翻身双手双脚都缠上，将漂亮的人抱紧，然后再去盖被子。
果然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叶起得意极了，用脸蹭了蹭身下人的脸，笑道：“姓裴的，我狡猾吧？”
“……嗯，狡猾。”
他声音怎么这么沙哑？
她疑惑地抬起头，那人鸦羽似的眼睫颤个不停，好像意识到有人看他，他抿紧唇，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人偷吃什么呢？
叶起心里好奇，伸手就要去摸。
结果还没碰到他，手就被握住。
“乱动就会睡不着，睡不着就不能救人。叶少侠不要动，快些睡，好不好？”
她有些迷茫，救谁？
虽然一时想不起要救谁，但是不能救人可不行！
她赶忙答应，乖乖地将头埋下去，搂着他的脖子蹭，嗅着熟悉的冷香，只觉得自己一定能睡个好觉。
睡好觉，便是天王老子也能救！
帐外风声轻啸，被里温暖如春。
困意汹涌而来，叶起眼皮子打架，却突然想到有句话，一定要告诉这个人。
裴序垂着眼，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内心天人交战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碰到身上的人。
她的发调皮地拂在鼻端，温热的呼吸不断扑进他的耳朵，空气中都是清甜的酒香。
分明滴酒未沾，都有些被这香气迷醉。
身下只有一床被子，身上只有一个人。
却好像上下几十个热炕在烘烤，四肢百骸仿若着了火，一路烧进五脏六腑。
之前的夜晚，她睡迷糊了抱他，也是隔着被子抱，哪有像今晚这般……
凤眸暗下来，闪过懊恼之色。
早知便狠心些，将人裹住再说。
身上的人还在拱来拱去，裴序呼吸急促，实在忍不住想要箍住那双手让她别乱动。
“裴序，我喜欢，”
他动作一僵，便见她撑起身子，吼道：“我喜欢输给你！”
说完眼睛一闭，脑袋一点，整个人砸了下来。
裴序急忙伸出双臂，护住要跌到地上的人，见她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原是睡着了。
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将人放平，盖好被子，终于有机会静静地看会她。
睡着的人脸红扑扑的，眼睫垂下像是小扇子，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不见平日的朝气蓬勃，安静又乖巧。
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小扇子，扇子的主人恍若未觉，依然沉睡。
他忍不住又戳了下她的鼻尖，轻声叹气。
“再不能喝这么多了。”
折磨得人心乱如麻倒还罢，明明最讨厌输，居然能说出喜欢输这种话。
喝酒果然伤身。
裴序摇摇头，眼尾扬起无奈的笑。
将准备多时的水袋打开，倒出水浸湿软帕，仔细擦着这人脸上残留的泪痕。
等把睡着的人收拾好，又掖了掖被子，他走出帐篷环视四周。
夜空如墨，星光熠熠。
篝火已灭，人群散尽。
只有几声呼噜从西域人那边传来。
两头骆驼围在帐篷前睡着，被她叫暗器的那只听到响动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地将脖子搁下，继续睡起来。
万籁俱寂。
裴序回身将篷布封紧，拿起另一床被子走到叶起一尺之外躺下。
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回想这一夜，实在是……
哭笑不得。
他偏过头看着她的睡颜，唇角微扬，寻思明天如何用那句“喜欢输”逗逗这人，想着想着，盛满温柔的眼眸缓缓合上。
夜深人静。
熄灭的篝火，凌乱的毛毡，毡上杯盘狼藉……一切都在昭示不久前这里是多么快乐。
就在这场快乐的不远处，一丛梭梭杂乱生长，树后两双眼睛目光如电，像是沙漠夜晚的狼，透过梭梭的灰褐枝蔓，凶光毕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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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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