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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姜焉和宋余,一个天子宠臣,年轻的异族侯爵,一个出身侯门贵族,在燕都城外被刺杀不是寻常事,锦衣卫奉皇帝旨意彻查,燕都戒严,冲淡了京都新岁将近的喜气。

齐安侯府,姜焉阴沉如水,太子也在一旁坐着,说话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阮承郁,他道:“殿下,此事是臣失察,臣也不曾料到长公主府竟敢私通外族,更胆大妄为至此,在燕都城外也敢对齐安侯设伏。”

“齐安侯初入京都时就是他们所为,一击不中后,他们便藏匿了行踪,直到三日前的伏击才冒了头,”阮承郁道,“如今锦衣卫已经循着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将燕都城内居心叵测的异族人一网打尽,已悉数押入了诏狱,臣已着北镇抚司严加审问。”

太子摆了摆手,看着姜焉,说:“叙宁,孤知道此次让你和五郎受了委屈,放心,孤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姜焉袖中的手捏紧了拳头,道:“他们不止是冲我来的。”

阮承郁道:“是郝如非,长义伯府本就与长公主府相勾结,他认定狗坊被查是因宋余而起,记恨于心,这才伺机报复。”

姜焉沉默了下来。他知道前些时日将长义伯府逼得紧,也知道太子要对长公主府出手,京中风起云涌,这才有意带着宋余出城避开此次祸端,没想到长公主府竟敢私通外族。草原部族众多,二十年前,草原单于嗜杀好战,频频召集各部结盟南侵,并有意着云山部族为先锋。说是先锋,不过是拿云山部族的人命来叩开大燕城关罢了。彼时大燕名将众多,国力正盛,这场仗胡人未必能讨得好处。

后来果然如此。

宋廷玉也在那一战中声名鹊起。

那一战之后,云山部族损失惨重,百般无奈之下依附于大燕,并迁入了关内。大燕皇帝年轻时也颇有魄力,施行以胡制胡之策,让云山部族和大燕士卒一起镇守定北关。这一守,就是二十年。

这些年,草原部族仇恨大燕,更恨云山部族,身为云山部族年轻一代中战功赫赫的姜焉,无疑更是眼中钉肉中刺,无时无刻不想杀之后快。因此,姜焉一看到追杀他的骑士手中的弯刀时就猜出了他们的身份。太子查出了狗坊背后的兰嘉县主,将矛头对上长公主,可谁都没想到,长公主府竟敢私通外族,这是通敌叛国的重罪!

太子道:“御医这几日都守在长平侯府,你别担心,五郎只是腿骨骨折了,身上受的也都是皮肉伤,修养一些时日就会好。”

腿骨骨折——宋余几乎是硬生生将那匹要踏上来的马踢开的,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那样消瘦的一个人,偏当时宋余连吭都没吭一声,还攥着剑要护他,姜焉一想起心口就疼得不行。自己哪里要他如此以命相护?当日姜焉见宋余吐血吓得要发疯,等锦衣卫赶来时二人都一身血,姜焉杀红了眼,遍地都是尸体。阮承郁让人捉拿刺客,见二人负伤,便护送他们先行入燕都。还未进城门,就先让等在城门口的长平侯府和冯家人截住了。姜焉本想跟去,却被长平侯府拒之门外,他恨极了那些刺客,更是亲自去诏狱审问,细细算起来,二人自那日后还未见过面。

姜焉深吸了口气,说:“多谢殿下。”

“五郎是臣心中挚爱,贺虏是臣的兄弟,他们如今一个受伤,一个死了,此事臣要追究到底,绝不会放过背后主谋,”姜焉抬起眼,直直地盯着年轻的储君,道,“即便是皇亲国戚。”

太子皱了皱眉,道:“齐安侯,大燕自有律例国法。”

姜焉道:“殿下,臣可以为大燕出生入死,为殿下赴汤蹈火,但如果连臣的至亲至爱都不能保全,让臣情何以堪?”

太子看着姜焉,二人对峙了片刻,他拂袖道:“行了,此事孤自有计较。

姜焉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想起长平侯府中的宋余,不由得恍了下神。这些刺客来势汹汹,贺虏身死,赫默和昭然都重伤垂危,所幸二人都保住了性命。贺虏是他的左膀右臂,是心腹,无论如何,此事他都不会善罢甘休。

太子和阮承郁一前一后出了齐安侯府,太子问阮承郁,道:“宋五郎当真恢复记忆了?”

阮承郁说:“回殿下,御医传来的消息的确如此。宋余昏迷了两日,昨日才苏醒,听闻醒来后有些反常,言谈举止浑然不似先前,今早更是拖着病体独自去了宋家祠堂。”

太子沉吟道:“宋余要是能醒过来,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微微一笑,目光悠远,“孤还记得当年的宋五郎何等惊才绝艳啊。”

阮承郁常伴君侧,他弟弟阮承青又和宋余是至交,他自然知道太子在说什么,难得评价道:“当年宋余随父返京,正逢京营大比,圣上让宋余率领勇字营参与其中,宋余用兵颇有宋将军之风,更多几分诡谲莫测,打得显字营,果字营几个团营溃不成军。”

太子也笑,“孤还记得,他那时年轻气盛,奚落得几个总兵没脸,见了宋家父子就躲,”他说,“宋五郎是天生的将才,他既恢复记忆,又去了宋家宗祠,如此看来,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离京了。”

至于离京去何处?自然是为父母报血仇。

太子摩挲着拇指的扳指,道:“承郁,你说姜焉和宋余之间,有几分真,几分假?”

阮承郁想了想,道:“二郎说,姜焉和宋余两个月前相识的。”

太子瞧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很看好姜焉。”

阮承郁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有软肋的猛兽往往比真正的猛兽更好驾驭。”

太子笑了,点了点他,道:“你是在说自己吗?”

阮承郁并未言语,太子说:“此事你放开手去查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父皇那边你不必担心,有孤担着。”

阮承郁:“是,殿下。”

宋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墙角新开了一圈花圃,随手洒下的花种,淋过两场春雨就冒了芽,长得也快,芽成枝,枝生绿叶,叶里藏了花苞,风一吹,花蕊绽放,一只蝴蝶扇动着羽翼盘旋飞舞。突然,不知从哪儿钻出个顽皮的孩子,被那蝴蝶吸引了,胡乱扑去,踩得花圃葱绿的花花草草都东倒西歪。

“宋五郎!”来人一见自己的花都糟蹋了,倒吸一口气,大步过去提起那孩子的衣领,“小兔崽子,爹给你娘栽的花都让你霍霍了!”

那孩子嗷了声,扯起嗓子叫,“娘,爹要打我!”

宋廷玉气笑了,朝着孩子屁股就抽了一巴掌,“还没打就叫。”

“宋廷玉!”一个年轻妇人抄着账本走了出来,见这胡闹的父子二人,“你给我把五郎放下。”

宋廷玉悻悻地将小孩儿放下,“阿蘅,你瞧他干的好事,我栽的花儿才开都教他踩坏了。”

小孩儿抱住妇人的衣袖,道:“娘我错了,我刚刚看见一只蝴蝶好漂亮,想捉了给娘看的。”

冯蘅摸了摸孩子的脑袋,“那你将爹给娘栽的花都踩坏了怎么办?”

小孩儿瞧瞧那花,又瞅瞅自己爹娘,认真道:“我去将花救活。”

“去吧,”冯蘅挥挥手,宋廷玉哼唧道,“阿蘅,你就护着儿子,我的花瞧都不瞧一眼。”

冯蘅瞥他一眼,说:“昨儿晚上不是看了?”昨夜孩子睡着后,宋廷玉拉着冯蘅赏花,还在院中小酌了两杯。

宋廷玉也笑,牵着冯蘅的手,二人并肩看着拿了小铲子埋头拾掇花草的孩子,道:“再过两个月就要去凉州了,爹娘说凉州苦寒,想让五郎留在京都,我想着还是将五郎带在身边好。”

冯蘅点头道:“五郎还这么小,怎么舍得将他一人留在京都?我们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

宋余怔怔地看着联袂而立的二人,春光映在他们年轻含笑的面容上,喉头颤了又颤,一句“爹娘”在舌尖滚了许多遍都没有说出口。蝴蝶振翅,飞过连绵的宅邸,古老高远的城墙,大漠黄沙中的落日,停在高擎的飘扬的宋字黑底军旗上。一只手纵身抓住旗杆,几个跳跃就翻身上了马背,骏马驰骋,旗帜猎猎作响,伴随着少年的叱喝声。

“哈,几位叔叔,我又赢了!”那少年张狂得很,单臂擎旗,一面回头挑衅,他身后数骑俱都是身着戎装的青年或中年男人,被他气得连连叫骂,“你小子又耍诈!”

少年笑嘻嘻道:“这叫兵不厌诈。”

待他们下了马,那几人指着少年,说:“诡诈,你爹爹一个再正派不过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小滑头?”

少年理直气壮道:“是几位叔伯要与我比试,既是比试就是对手,对对手还要论什么君子?”

男人气笑了,“什么歪理,谁教的你?”

少年笑道:“不管谁教的,叔叔伯伯们认不认?”

那几个男人对视一眼,哼笑道:“我们还能赖你一个小辈?”

少年利落地伸出手。

几人骂骂咧咧地从身上各处掏出银块,“臭小子,整个凉州就你家最有钱,还变着法子掏我们的钱。”

少年心满意足地掂掂到手的银块,笑道:“错了,是舅舅家有钱,这可是我要拿来给我娘买生辰礼的,你们不知丛华阁的首饰有多贵!”

“放屁,丛华阁就是你娘的!”

少年哈哈大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再说,凉州只有丛华阁的首饰能入眼,配得上我娘。”

“傅叔,”他转了一圈,对傅如晦道,“才二两银子,咱们可是说好了,五两。”

傅如晦干笑道:“五郎,傅叔这个月的钱都拿去买酒了,这回先记着,下个月发了俸禄就给你。”

少年勉为其难道:“好吧……”他眼珠子一转,一把搂住傅如晦的肩膀,道,"我听说白玉酒坊新开坛的藏了十年的横川酒都在傅叔手上,分我一坛。"

傅如晦两眼一瞪,道:“胡说,我才买了两坛,你张伯可是买了三坛。”

“去去去,五郎管你要酒,扯我作甚!”张副将瞪他。

少年说:“我只要一坛。”

傅如晦说:“五郎,你年纪还小,又不能喝酒,要酒作甚?”

少年笑道:“年纪小就不能喝酒了?谁说的?”

一记声音传了过来,“我说的。”

少年脸色大变,“爹!”他回过身,就见宋廷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宋余嘿然一笑,道:“爹,我这是想拿了酒来孝敬您老人家。”

宋廷玉斜他,说:“我会信你?”

少年见状不对,直接翻身上马教宋廷玉捉了个空,他道:“阿爹我去找我娘啊,您和叔伯们有事你们谈,小孩子听不得,先走了!”

宋廷玉笑骂了声,“兔崽子,”他说那些将领,道,“你们还纵着他,跟着他胡闹。”

“五郎还小嘛,”几个裨将笑着说和。

日落虞渊,转瞬间如血残阳笼罩了整片苍莽大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为之一白,万物同悲。那只蝴蝶翩跹穿过大雪,最终停在了城门上镌刻的几个大字上,上头铁画银钩刻就了三个大字——风雪关。

宋余浑身颤抖了起来,他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他爹,他娘,看着他长大的一干叔伯将领,还有一道苦训的戍边士卒。

他们都死了。

宋余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声呼喊和叫唤,“五郎”,“少将军,”“五郎啊,你来啦,”喜悦的,凄厉的,交织着回荡在他的颅脑中。宋余睁开眼,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都笑盈盈地看着宋余,朝他招手。可不过顷刻间,一个个悉数倒了下去,血肉横飞,或死在胡人刀下,或生生冻毙于风雪饥寒之中。

宋余麻木地看着,膝盖一沉,重重跪在了风雪关门口,每一寸骨肉都仿佛被活生生斫断凌迟,他心口痛得喘不过气,一颗颗泪水滚落脸颊,梦中的雪似乎也笼罩在了宋余的身上。一片又一片,转眼头发,眉眼,肩膀都覆了白雪。宋余放任风雪将自己掩埋,筋骨僵化,慢慢失去所有知觉。

“五郎,怎么睡在这儿?”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有人刨开风雪,将他挖了出来。宋余迷迷茫茫地睁开眼,却见着了他爹娘,二人正笑看着他,“这孩子,地上是能睡的?赶紧起来,也不怕病了。”

宋余眼泪倏然滑落,“爹,娘……”

“傻孩子,爹娘在呢,”二人眷恋地看着他。

宋余泣不成声,“对不起……爹娘,对不起……”

宋廷玉敲了敲他的脑袋:“说什么傻话,五郎从来没有对不起爹娘。”

“我救不了你们,还将你们都忘了,我真无能,”宋余哽咽道,“……懦弱,我不配做你们的儿子,对不起。”

冯蘅伸手将宋余抱入怀中,说:“谁说的,五郎是爹娘的好孩子,乖,你已经尽力了。”

“五郎,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宋廷玉抹去他脸上的泪水,道,“该往前走了,爹娘都看着你呢。”

宋余哭得说不出话,不住地摇头,“不要,爹,娘,五郎不走……”泪眼朦胧里,宋余不止看见了他爹娘,还看见了许许多多尘封在他记忆深处的面容,他们都笑着看他,说,“五郎,该走了。”

“走吧,少将军。”

宋余泪落不止。

长平侯府内,长平侯头发花白,脊背更是伛偻,他艰涩地问容老大夫,“大夫,不是说五郎受的都是皮肉伤吗,都两天了,他怎么还不醒?”

容老大夫叹了声,“是五郎自己不愿醒。”

长平侯怔住,用力闭了闭眼睛,突然,搭在被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长平侯睁大眼睛,急急地唤了声,“五郎,五郎,你醒了!”

宋余慢慢睁开眼,看着自己的祖父,过了许久,才声音嘶哑地开口,说:“爷爷。”

“哎……爷爷在,”长平侯伸手摸他的脸颊,“你感觉怎么样?”

宋余摇摇头,弱声说:“孙儿很好。”

长平侯不住道:“好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别怕,已经回家了。”

宋余恍惚了一下,道:“是,醒了……孙儿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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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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