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大雪夜。
伊孜披上风衣，独自打伞出门，往老城区去。
相比规划齐整，清一色商务大楼的中心城，老区的建筑大多是小巧错落的零售店面，和洋折衷，商住混合。
伊孜很喜欢这边的街景，有空常到这里拍照。
不过今晚不是来拍照的。
由于位置错落，楼和楼之间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小巷，巷子里开满风格各异的小店铺。伊孜左拐右拐，拐进其中一家。
店内灯光昏暗，整体呈红金色调，粗看可见金白菱格瓷砖地板，红金挂毯墙，以及花纹繁复的门帘。
一条队伍从门帘里排出来，直排到门口。
伊孜在队尾站好，一点点排进房间。
房内迎面是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三颗绒布垫底的水晶球，桌后坐着一名身着棕色斗篷的女子，女子身后是木质的药草柜。
伊孜在桌前坐下，女子打量他片刻，选定一颗水晶球，推到他面前。
“爱情？”
伊孜大力点头：“对！我……”
“嘘。” 女子打断他，竖起一根手指，神秘地摇了摇，“不要说。在心里想。” 说完示意他把手放到水晶球上。
伊孜照做。女子在他手背上铺一堆药草，接着绕水晶摆好牌阵，嘴里念念有词。
“想着你的问题，闭眼，吹一口气。” 片刻后，她指了指伊孜手背上的药草。
表白在哪里才能说完？伊孜边想边吹气，能成吗？
药草飞起几片，落在不同的牌面上。
女子将那几张牌面拿起，洗一遍，在手中展开，递到伊孜面前：“继续想，按直觉抽三张。”
伊孜抽完三张，女子拿过牌，从左到右，一张张看过去。
看第一张牌，她说：“高处。”
第二张牌：“清晨。”
第三张牌： “封闭的空间。”
伊孜努力听：“所以是——”
“你期待的事，很有可能在符合这三者的场景中发生。” 女子双手摸水晶球，目光如炬。
高处，清晨，封闭的空间……？
伊孜走出小巷，脑中不断思考。
高处，十三区最高的地方是雪山山顶。除此之外，就是一个名叫天穹树的高塔，塔身是大型购物中心，塔顶是高级餐厅。
但既然说是封闭的空间，那应该不会是雪山。所以是天穹树？
夜班的电车内坐满上班族。伊孜上车后，就近站在门边，抓好扶手环，继续思考。
至于清晨…他们最近的清晨都在训练。乔打起架来根本不知天地何物，这时表白，他大概率听不见。
伊孜的视线随电车的玻璃窗移动，落在一块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
水无集团的标志性开场动画褪去，露出天穹树的轮廓。镜头从整体拉向局部，高塔顶层的玻璃内，一个鱼尾裙女人坐在钢琴边，向镜头微笑，摆手。
“著名钢琴家内莉琼尔，备受期待的晨间演奏！” 广告词是一排艺术字，在夜空各处排列滚动。
晨间……清晨！伊孜低头，拿出手机搜索。
天穹树的餐厅最近在策划新品早点，因此请了钢琴家做宣传。
那个餐厅算封闭空间吧？会不会——？
伊孜决定相信一次占卜。
乔安赫听见伊孜说想请一天假，和他去天穹树吃饭，显得不是很乐意，问：“为什么？”
“…………” 伊孜没想到他会问为什么，大脑卡了一下。
黑泽森面上倒不意外，哈哈一笑：“也是，这么多天，你们也得休息下。”
“啊对，我有点累了。” 伊孜如蒙大赦，抱歉地看乔安赫。
说这话时三个人正在宅邸一楼的大厅内。黑泽森在沙发上看他的精装书；乔安赫坐在一旁的小餐桌上，手里握着细头筷子，夹香煎鱼。伊孜为说这话，刚从楼上下来，身子一时不知搁哪，有些局促地站在他们之间。
“行吧，随你。” 细筷子分开碗里，白饭上的鱼肉。
伊孜痛下血本，提前很多天定了房间，特地先乔安赫一步到，将房间从头到尾检查一遍。
一切安好。这次总不会有问题了吧。
伊孜坐到套间的沙发上，背靠沙发枕，歇口气，伸个懒腰，接着突然警觉地竖起身子。
“…………” 一切依旧安好。
没事没事，嗐。前面意外太多，弄得都有心里阴影了。
伊孜在心里笑自己疑神疑鬼，重新向后靠好。
房内一片静谧，鱼缸哗哗流水，挂钟嘀嗒摆动，组成令人放松的白噪声。
大拖尾的小鱼在浴缸里游来游去，漂亮似水里的公主王子；挂钟旁，酒架形成的隔断外有几级台阶，通往玻璃罩露台上的双人桌。天气好时，可以打开玻璃罩吃饭。
“……………” 伊孜闭目养神片刻，接着睁眼，看向挂钟。
乔应该快到了。
想着，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我说，阿波罗。”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细语
“？！” 伊孜一跃而起，和来者拉开距离。
路易身着他的经典修女服，双手搭在沙发背上，歪头看伊孜。
伊孜想出手，但又想到水无宴曾交代说，计划施行前不能和路易正面冲突，于是中途刹车，站在原地。
路易撑着沙发背翻过来，大剌剌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
“…………” 伊孜意识到今晚大概没机会表白了，怒视路易。
路易晃悠脚尖，摸着下巴，露出观察的神情，打量伊孜。
“阿波罗……” 他若有所思地开口。
伊孜捏紧拳头，紧接着立刻将拳头揣进裤口袋，准备忍下对方的挑衅，或者戏谑之类，总之肯定是很欠揍的话。
“……你是处男吗？” 路易用平平无奇的语调问。
伊孜：“…………”
“别误会，我对你没有意思。” 路易莫名其妙地羞涩了一下，接着正色道，“只是感觉你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
喀拉。裤口袋里传来捏拳头的响声。
“啊，不过如果只是一夜的话，也许我可以试一下——” 路易抬手到嘴边，食指和拇指弯成圈，伸出舌头，做了个下流的动作。
“试什么？”
一把匕首出现在路易的脖子边。
乔安赫站在沙发后，手握匕首，表情危险。
路易嘤咛一声：“三人行吗？哇哦~不错。” 说话间发动攻击。
乔安赫显然也记得和水无宴的约定，没有回击，咒骂几句后打开露台的玻璃罩，叫伊孜一道开飞行器离开。
路易追到露台上站住，单手叉腰，朝飞行器飞吻：“我想好了！阿波罗，我要在中间！”
“中间？” 乔安赫单手操作方向盘，另一手划拉控制面板，将后视监控的画面放大，调高音量，“这疯子从刚才起就在说什么？”
伊孜：“……………”
“怎么办，” 路易放下手，目视飞行器远去，眼里迸射出变态的光芒，口中喃喃，
“我好像……真的想试试了。”
飞行器行驶在中心城的摩天大楼间。
伊孜坐在副驾驶，懊丧地拍额头，叹气。
再一次。
乔安赫看他一眼。
飞行器的隔音效果很好，广播不开，两人都不说话，内部静得令人发慌。
“……………” 空气逐渐凝固。
半晌，转向灯的声音响起，如同定心针，空气总算开始流动。
乔安赫边拐弯边说：“先不回去。带你去个地方。”
飞行器开到中转站，进入标示着 “第六区” 的跃迁通道。
第六区。伊孜和乔安赫相遇的地方。
乔安赫没有入城，径直开进荒漠，穿过一排排风蚀的巨岩，开到一个峡谷前，停在入口处的某个洞穴内。
洞穴是天然形成，内部经过加固改造，变成了一个停车场。
伊孜随乔安赫下飞行器，走到洞外，往前方的峡谷去。
峡谷内有一个钢铁城寨，头顶吊桥层叠，连接错落的红色岩层，岩层上嵌满各式各样的钢铁房屋。
有点像乱序的键帽。伊孜边走边遥望。久违的，刀子般的干风刮在脸上，使他想起和乔安赫一道迫降的那天。
重工的油污味钻入鼻腔，将思绪拉回。伊孜走进城寨吱呀作响的机械噪音中。
“这里……” 他环顾四周。
两边岩层上，房屋像一个个铁疙瘩，表面满是暴露的管道，齿轮，和焊接痕迹。
“我离开实验基地后，第一个落脚的地方。” 乔安赫带伊孜走上吊桥。
第六区的时间是傍晚，峡谷内的灯被岩层染红，摇曳出一副独特的景象。
一条悬浮轨道穿过吊桥，贯穿整个峡谷，不知从哪来，也不知到哪里。轨道上偶尔驶来几辆单向玻璃的观景火车。
伊孜跟着乔安赫来到一个餐馆前。
“血……血城…血城什么？” 他努力辨认招牌上歪歪扭扭的手刻文字。
“血城之星。” 乔安赫道，“外界叫这里血城。”
——各种各样的边缘人群所搭建的城寨，一度被视为威胁第六区安定的存在，和警察冲突不断，直到新总督接手第六区后，奉行怀柔政策，与城主达成合作，联手把这里弄成了景点，让那些好奇边缘人文化的外地游客坐火车参观。
餐馆内是典型的快餐店装修，百叶窗，卡座，炸物柜台。卡座很旧，处处磨损，但清洁得很干净。
两人在门边的卡座内坐下，一个穿破洞皮裤的青少年走来，将菜单放到桌上，接着从兜里掏出手机，划手机等他们点菜。
“这里有一道菜叫曼珠沙华，原料是岩层内特有的花种子，很好吃。” 乔安赫没有看菜单，直接报几个菜名。
“哟，乔？” 一个工装背带裤的男人从内室出来，“好久不见啊！” 路过柜台时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走到店门外，朝路过的火车连开几枪。
乔安赫：“好久不见，罗德。”
伊孜吃惊地转头，透过半开的百叶窗，目视子弹打在观景火车的蜂窝盾上。
“别担心，他们喜欢。” 罗德走到桌边，在乔安赫身旁坐下，“这是他们想看到的血城文化。” 说着反身，从卡座后拎出一打啤酒。
“乔还是不喝酒么？你呢？”
两人皆摇头。罗德给自己开一罐酒，喝着，朝窗外大翻白眼：“一帮吃饱了撑的混蛋，跑来看什么人文…哪有人文？看在钱的份上，演给他们看罢了。狗娘养的，拿我们当猴……”
咒骂一会，转过劲，又开朗起来，咕咚几口酒，开始和乔安赫聊近况。
伊孜从没见过乔和一个人聊这么久，留心听下来，都是些他不知道的过去。
“新朋友？少见啊。” 罗德聊着聊着，将胳膊放到餐桌上，目光转向伊孜。
乔安赫：“在阿克射遇见的。”
伊孜看见他挨着乔，坐得那么近，本能地不高兴，但又不想叫乔为难，勉强自我介绍几句。
罗德感知到对面的不快，但懒得深究，自顾自享受啤酒。
对于常年生活在血城的人来说，识别他人的恶意并加以评估，是一项必备技能。伊孜的态度虽然不快，但并没有恶意，更像是在闹什么奇怪的脾气。罗德才不管这个。
菜上来几样，桌上开始动刀叉，一时没人讲话。
“怎么样？” 乔安赫见伊孜吃了一口曼珠沙华，问他。
“挺好吃。” 伊孜实事求是地说。
“那当然，这可是我们家的招牌。” 罗德抽空从啤酒堆里抬头，满脸得意。
“虽然不一定有天穹树的好吃，但肯定不差。” 乔安赫拿起一边的酱料瓶，低头往盘里倒酱料，眼角瞅伊孜，“天穹树。我们下次再去。”
天穹树？什么啊？罗德有些不爽被拿来比较。
“乔，” 伊孜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好像…很少和我说你过去的事。”
“………” 乔安赫放酱料瓶的动作顿了顿，“没什么好说的。”
“乔啊，” 罗德大大咧咧地开口，“他刚来血城的时候，可真是一团糟。我们都以为他活不久。” 说话间顺便观察了下伊孜的反应。
“是怎样？” 伊孜急切地追问。
“啧，吃你的。” 乔安赫狠狠往伊孜嘴里塞一叉子沙拉。
“哎，哎。” 罗德一副安抚双方的老好人表情，眼带戏谑，“你这位朋友很关心你嘛，不如趁这个机会再亲近些？”
“要你管。” 乔安赫瞪罗德一眼，捏着叉子，乒乒乓乓地扒拉餐盘。
“哈哈哈哈，那个时候也是这样。” 罗德浑不在意地笑，“一个小男孩，成天血刺呼啦的，半夜在巷子里转悠，遇见人就鬼吼鬼叫，凶得很。”
伊孜试图在脑中描绘罗德所说的场面。
乔安赫不吭声。
“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学习这边的语言。那些鬼叫算是朗读练习吧，” 罗德的胳膊搭上乔安赫的肩，“对不对？”
乔安赫依旧不吭声，手撑下巴，转头看窗外。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微红的灯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蕴在乔安赫略显阴沉的脸上，营造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暧昧的氛围。
“乔这家伙，” 罗德说着，眼里的戏谑消失，转为某种认可，“虽然经常摆臭脸，说话做事又拽，特能得罪人，但只要认定了朋友，绝对够意思。” 说着向伊孜挑了挑眉。
“说够了没。” 乔安赫不耐烦地。
伊孜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目光粘在罗德搭乔安赫肩膀的胳膊上。
罗德被盯得有些毛骨悚然，移开胳膊，心里犯嘀咕。
他们家养的狼狗护食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表情。
伊孜见他收回胳膊，面上雨过天晴，自以为秘密地移开视线，露出发自内心的开心笑容。
罗德：“……………”
罗德借故离开。
乔安赫吃完盘里的东西，擦嘴时突然从餐巾纸下滑出三个字：“那你呢？”
“我？” 伊孜以为听错了，“我什么？”
“你的过去啊。” 乔安赫一副公平交易的嘴脸，放下餐巾纸的动作像放下最终价码，难得坦荡地说，“你也没怎么和我说你过去的事。”
“没有吗？” 伊孜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我以前主要在琉以山脉那边生活，就是现在第三区和第二区的边界……族里的小孩默认是大家一起养，所以兄弟姐妹特别多，小时候大家都睡在一个大帐篷里……哦，对了，有一个制作马鞭的节日……”
他说了许多。说到他和同龄的伙伴为了破格参加武斗会，偷偷跑去维利山脉捕猎某个异形生物时，眼里闪烁起熠熠的野性光芒。
看着这样的他，乔安赫似乎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风。
原野的风。
无论走到哪，伊孜的血管里始终都呼啸着原野的风。
“那家伙看着不大，没想到地面上只是头部，站起来后整个身子足有半个山头那么大……” 他手舞足蹈。
“有那么大？吹牛吧。” 乔安赫故意说。
“就是那么大。” 伊孜迎着他挑衅的目光，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兴奋。
乔安赫似乎也燃起了同样的兴奋，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
一列卡座外，一个棉裙子女人从内室走出，与靠在柜台边的罗德交换一个吻。
“在干什么？”
“唔……没什么。只是在想——” 罗德搂住女人的腰，朝大门边的卡座偏了偏头，“这世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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