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到肚子里了,阿克射不会攻击肚子里的任何生命。” 伊孜跑上草地,长舒一口气。云杉林在身后的云雾中远去。
乔安赫放慢脚步,变跑为走,边走边环顾四周。
直到看见眼前的景象,他才终于明白什么叫 “让雪水流到该去的地方”。
脚下,开阔的草地延展到中心低地的湖泊边。湖泊上方,山体生出奇形怪状的岩石,远看像无数只手,将融化的雪水捧入湖中。许多史前鱼类自湖面下冒头,嘴巴一张一合,吞食雪水里的冰块。
湖边有个小木屋,前门的栏杆上挂着几件土布衣裤。伊孜欢快地跑到栏杆边,钻进其中一套里,接着拿起另一套,扔给身后的乔安赫:“嘿!”
乔安赫接住衣裤,三两下穿好。一股清爽的肥皂味从衣服上弥漫出来,飘入鼻腔。
伊孜已经跑进木屋,又咚咚咚跑出来,向乔安赫笑:“请进!”
乔安赫走到门前,抱臂靠门框。
木屋空间不大,里面一床一桌,分占左右中心地带。桌上放了个颜料盘,盘边堆着用来制取颜料的植物;桌边摆着一个木质画架,几个画板斜靠在同侧的墙边,墙上挂着弓箭和斧头。
这里的气温比云杉林更低。伊孜忙活一阵,拿火柴给对门的壁炉生上火,边添柴边问乔安赫:“你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对了,你叫什么?”
火光劈里啪啦,照在他被乔安赫撞破皮的下巴上。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乔安赫有些僵硬道。
“啊?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们那有句老话,” 伊孜笑着说了一句部落语,“意思是助人终助己,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
“仅此而已?” 乔安赫直勾勾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
“嗯。” 伊孜坦诚地笑。
“…………” 乔安赫移开目光,微微侧头,将视线集中到墙边的画板上,似乎正专心看画,半晌,嘴里小声道,“谢了。”
“昂,你说什么?” 伊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已经跑到屋外的灶台边,开始清洗蔬菜。
“没什么。” 乔安赫这回真的专心看画了。都是些风景画。不同角度,不同时间的湖泊,构图和色彩传达的情绪也各不相同。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伊孜抱着蔬菜篮子,在他身侧进进出出。
“乔。” 乔安赫随意道。
“乔?好的。乔。” 伊孜开心道,“我叫伊孜。” 说完跑回去继续煮菜。料理的香气很快升腾起来。
“你是琉以族人?” 乔安赫转身,走到灶台边。
“以前是。” 伊孜手上转着锅铲,颇向往地看了眼头顶的星空,眼中群星璀璨,“我因为想去更多地方,画更多东西,所以做了脱族者。”
琉以族的规矩是成年后必须避世生活,若不想避世,就要在成年前离开部落,永不返回。那些选择离开的人被称为 “脱族者”。
乔安赫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一眼星空,眼里毫无波澜。
“我小时候就想了,既然决定要画遍天下,那身体必须强壮才行,所以每天都在锻炼,赢到斗兽金牌才走。本来啊,我是想直接去第八区的,没想到在星际车站被偷光了钱,唉,没办法,只能先在阿克射这里呆一阵。” 伊孜手上忙不停,嘴上也没闲着,劈里啪啦将自己离族后的见闻一一道来,“………和家人断绝关系,一开始真的好寂寞,所以想快点交到朋友,结果不知不觉想过头,被骗惨了。凡事急不来啊!”
乔安赫起初在听,后来觉得好吵,进屋去了。
伊孜像只勤劳的蜜蜂,在灶台边嗡嗡嗡地飞来飞去,最后飞进屋,手里端着一个大木托盘,盘中放了几样菜。
“饿了没?” 颜料盘和植物被临时放到地下,菜一一摆上桌。
回答他的只有椅子腿摩擦木地板的声音。乔安赫一声不吭地拉开椅子,在伊孜对面坐下。
伊孜感受到对方的视线,说不上友善,但也没有敌意,于是便安下心来。交朋友的**依然占着上风。
乔安赫拿叉子叉了一块东西,放进嘴里。
是蔬菜包肉,表面喷了他从未吃过的酱汁,口感很新鲜,既香脆又清爽。
伊孜边吃边问:“乔,你的体内是不是有不属于你的东西?”
“怎么?” 乔安赫抬眼,眼神里有些凉意。
“喏,刚刚在树林,我们明明都脱光了,阿克射却还是发动了攻击。所以我想,既然体表无物,那只能是体内的问题了。” 伊孜思索着,兴奋起来,“听说第六区很流行身体改造,你是不是有钢铁骨头之类的?”
“身体改造在星盟任何区都是重罪。” 乔安赫冷道。
“啊,这样吗?” 伊孜的表情有些失望,“为什么?”
乔安赫没有回答。伊孜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人,就连独角戏也唱得很开心。两人吃完收拾好,他要把床让给乔安赫休息,乔安赫说不用。
“你受伤了,别客气,要好好休息。” 伊孜说完,看向乔安赫的手臂,发现上面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不禁惊讶,“啊?你的伤怎么不见了??”
乔安赫耸肩:“我代谢快。”
“代谢?” 伊孜的脑中显然没有这一块的知识。乔安赫也不想多说,自顾自找了个角落躺下,背对伊孜,闭上眼,表示出休息的意思。
“………”
身后没声了。乔安赫以为伊孜已睡下,不料片刻后,身体突然腾空。
伊孜竟悄无声息地靠近,一把抱起了他。
“!” 乔安赫条件反射地翻身肘击,伊孜猝不及防,躲闪中松了手:“是我,是我!”
乔安赫半蹲落地,杀意未消的眸光从前额发下漏出。
能这样偷袭他的人并不多。这家伙战斗天赋很高,若接受现代化的战斗训练,假以时日,会是个很麻烦的对手。
“我想你毕竟刚中毒,最好还是在床上休息。”
伊孜本能地意识到,对方这杀意不像针对他,更像是无差别散发出来的——某种习惯。
“不需要。” 乔安赫说完,伊孜已经把床铺好,站在一边张开双臂,献宝似的:“当当——保证舒服!”
“…………” 和他说话简直白费力气。
乔安赫径直躺到床上,双手枕头,小腿交叠。伊孜见状,这才安心地找了个角落窝下,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乔安赫睁眼躺了一会,在伊孜的梦呓中起身。
伊孜四仰八叉,睡得正香。
乔安赫静静观察他一会,伸手摸上他的脖子,拇指停留在颈动脉处。
“…………”
沉稳,平缓的心跳。显而易见的睡眠状态。
伊孜哼哼几声,打蚊子似的,打了乔安赫的手一下,接着扭身,变成侧躺的姿势,不知梦到什么,嘴里嘿嘿笑两声。
乔安赫:“…………”
在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身边睡成这样,白痴吗这家伙。
乔安赫收回手,转身离开木屋,向湖边走去。
湖边夜风宜人,偶尔虫鸣,山花摇曳,萤火虫静谧地点缀在花间。美好到失真的夜晚。
乔安赫在岸边蹲下,竖起瞳孔,静默片刻,接着骤然出手,从湖里抓出一条鱼。
他把鱼拍晕,用裤绳将其系在腰上,接着站起身,避开云杉林,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再见了。” 他在心里说,“再也不见。”
————
一个月后,凌晨,第六区地下城。
乔安赫提着一条史前鱼的鱼骨走进梅里斯酒馆,将其放到吧台上。
酒保从吧台下抽出一叠文件,边翻边说:“骨头,钱只能拿三分之一。”
“唔。”
乔安赫离开伊孜后,又在山里遇到了别的麻烦,一番耽搁下来,鱼只剩骨头了。
酒保拿起鱼骨。乔安赫坐到吧台的高脚椅上,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装甲车的钥匙卡,递给酒保。
“卖?”酒保另一只手接过钥匙。
“换。换辆摩托。”乔安赫从面前的小食盘里拿起一颗泡泡糖,扔进嘴里。
地下城的街道太窄,皮卡开不进。
酒保点头,转身进入内间。
乔安赫支着脑袋,视线停留在酒保消失的方向上,嘴机械地咀嚼一会,接着歪头,表情恹恹地趴到桌上,眼睛像被碎乱的刘海压到一般,半合起来。
他身穿一件浅灰的连帽衫,配一条浅蓝的牛仔裤,黑白色的球鞋百无聊赖,一下下点着金属焊成的地面。
酒馆里除了他,还坐了一桌黑衣男人,个个毛多体壮。他们边喝酒边打量乔安赫,彼此交换眼神。
这个少年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五六岁,软绵绵趴在吧台边,像个误入酒馆的中学生。
事实上,几个月前,乔安赫第一次来时,大家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这不是小鬼该来的地方。” 那时的酒保说。梅里斯酒馆是这一带地下城最大的委托中介,专为赏金猎人提供来自黑市的委托情报。
那时的乔安赫像今天一样,身穿连帽衫牛仔裤,拿了颗泡泡糖扔到嘴里咀嚼,听见酒保的话后嘴一撇,将泡泡糖随口吐出,同时迅速掏枪。
砰。子弹在半空精准命中泡泡糖,整个过程不到一秒。从吐糖到收枪,乔安赫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酒保。
酒保盯着地上一分为二的泡泡糖,沉下目光:“跟我来。”
乔安赫从此开始在这一带接委托。他不加入任何团体,总是独来独往,且无论金额多少,专挑危险的活干,仿佛不是为钱,而是冲着危险去的。
回来交任务的次数越多,邀他入伙的团体就越多。他一律拒绝,从不站队。
在各方势力明争暗斗的地下城,不站队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酒保从内间出来。乔安赫像往常一样拿了钱,单肩背包,走出酒馆。黑衣男们各自抽烟喝酒,似乎不再注意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头,才齐齐背上激光枪,往街头去。
第六区的地下城是避难所改建的,至今仍在使用末日时代的照明设备——永远用不坏,永远不够亮。昏沉沉的白光穿过楼间的晾衣绳,电线,霓虹招牌等,见缝插针地落在街道上,形状近圆,乍看倒像一束束舞台光。
乔安赫一手抓背包带,一手插兜,低着头,从一束光下走到另一束光下,从一部戏走到另一部戏,背景永远是身侧拥挤的钢铁房屋,不同的只有房前屋内的人。每间屋都有自己的戏,他只是路过。
小巷里没有光,也没有人。乔安赫走入阴影中,竖起眼瞳:“出来。”
战斗瞬间开始。地下城司空见惯的景象。片刻后,最后一个黑衣男倒下,巷子里血味浓郁,四处是激光灼烧的痕迹。
脸上的血有些干了。乔安赫从背后捞起兜帽,罩住脑袋,遮蔽脸上的血迹。
走出小巷时,宣告地上日出的钟声正好响起。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他边走,边将双手揣进连帽衫的口袋里,握住里面小刀的刀柄。
他住的地方以前是避难所的食堂,现在以长方形的铁饭桌为单位,改成了很多隔间。饭桌成了床板,没有窗,通风系统很吵。
乔安赫走进自己的隔间时,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代谢加速的代价是数倍于伤口的疼痛,心跳随痛感传遍四肢百骸,仿佛要将身体震碎。
他没有开灯。黑暗里响起塑料浴帘的沙沙声,接着是哗啦啦的水声。冷水就着血水不断流进地漏。
隔壁房传来砰一声巨响,震开了房内迟钝的感应灯。响声后是骂声,争吵声和哭声,墙壁丝毫不隔音。
昏黄的灯光落在下方的桌椅上。桌上是熄屏的显示器和电线,转椅上挂着伊孜给的土布衣服,桌边放着几箱压缩饼干。
吉格一声,生锈的金属开关被旋上,水声停止。
乔安赫光着上身,头上顶着条毛巾,掀开浴帘走出,走向转椅,边擦头发边坐下,歪身从箱子里捞出一袋压缩饼干。
隔壁房的人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摇滚乐。
乔安赫关灯,开始啃饼干。摇滚乐声盖过了通风系统的声音和他咀嚼的声音。他没有别的动作,黑暗中便只有隔墙的摇滚乐声。一种另类的安静。
仿佛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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