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返回这栋老旧的出租屋,杨絮的心情比过去轻松不少,只因这次不必面对他那烂人老爸——他在一场酒局中因心肌梗塞猝死。初听这个消息的杨絮狂喜得险些失控,又哭又笑差点喘不上气。
尸体已经火化下葬,只要把出租屋里的破烂收拾完,杨絮就彻底告别了过去。他没有大门钥匙,只能请来房东开门。房东是位活泼的中年妇女,可以说是看着杨絮长大,熟悉他家里的情况。杨絮很感谢她,她曾数次拨打急救电话送他去医院,帮他捡回几次小命。房东对杨絮的遭遇唏嘘不已,也为他如今彻底脱离苦海感到高兴。
打开房门,眼见满地空瓶和烟头,房东排斥进屋,将备用钥匙借给杨絮便暂告。手拿钥匙的杨絮气馁叹气,难得上升的好心情又降了一截。放在过去他只能无奈地弯腰动手清洁,但现在他有工作有存款,所以他果断掏出手机拨打清洁公司电话,一边向对面说明情况,一边随意地在屋子里四处走动,看看还有没值钱的玩意。
“大概要四个人吧,今天之内搞完……”杨絮向电话那头提出要求,随手推开卧室房门,在门口扫一眼,忽见衣柜把手不知为何卡了根长棍。杨絮心声狐疑,走上前随手抽出长棍,嘴上还说着:“一点半能到是吧,好好好……我就在这边……”见到衣柜所藏之物的杨絮瞬间哑住。手一软,长棍和手机一起跌落在地。
只见昏暗的衣柜里,躺侧着一个小孩子。那孩子约莫五岁大,身着干净的白衬衫和黑色背带裙,脚上是双光亮的小皮鞋。她面色红润、发色光亮。除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看起来既健康又正常。
杨絮吓得冷汗倒流,那窝囊废居然在柜子里藏了个小孩!
他连连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小孩平静地看着他。杨絮强行镇静,走上前仔细观察。见小孩的怀中夹着个红本子,他伸出手试探了一下,小孩没有反应,他便直接抽出红本。红本封面上明晃晃地印着“收养登记证”几个大字,内页里是杨絮的父母怀抱一个孩子的照片,下书,收养人:杨星星,收养人父母:杨山,陈兰,收养时间是四年前。
杨絮感到头晕目眩,四年前?那时他正在上大二,全然不管家中事,哪曾想这对对自己亲生孩子拳打脚踢的烂人居然领养了一个孩子!
杨絮看向杨星星,见她模样干净、衣着整洁,面对陌生人也不害怕,平静得诡异。杨絮张嘴想说些什么,又瞄到她左手腕上淡淡的红痕,瞬间刺痛了他的眼。拉过反复查看,得出不像勒痕而似胎记的结论——他很熟悉伤痕什么样。
杨星星没有受到过暴力,这令他稍有放心。也更令他疑惑,那对烂人肯定不会照顾孩子,不会给孩子做饭、洗澡,更不舍得给孩子买衣服,那这孩子平日里是谁在照顾?还照顾得这么好。陈兰在两年前离世,死因和杨山一样来自酗酒,不可能是她;也不可能是房东,她要是知道有人把领养来的孩子关进柜子,肯定会报警剥夺他的抚养权;更不可能请保姆,杨絮很清楚杨山的钱只会拿去花天酒地。
难道这孩子自己养了自己?杨絮脑袋快炸了,背对杨星星抓耳挠腮。但眼下重要的不是谁在照顾杨星星,重要的是今后该怎么照顾她。从法律上来说,杨星星是她的妹妹,他有不可推脱的赡养责任。思及此,他的心头涌上一股厌恶之情,他恨极了“家长”的身份。低头看一眼收养证,简直想把这玩意撕烂。
杨絮回头,见杨星星不知何时调整了姿势,从躺变成了坐。他无力垂下双手,躲是躲不过了,那就顺其自然吧。杨絮以她的名字作为打开话匣的第一步,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夏宛昔。”杨絮一怔,这名字和收养证没半点关系!难道她根本不是杨星星,而是不幸被拐的别人家孩子?
“你父母在哪?”杨絮问。
听到问题的夏宛昔伸手指向收养证,杨絮打开它,指着照片不确定地问:“你认识这个人吗?”她点了点头,并喊道:“爸爸”。
她认杨山为爸爸!杨絮一阵头皮发麻。忍着不适接着问:“你还记得他是怎么对你的吗?”
“他让我,修东西。还有,让我呆在这里。”
杨絮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让你修东西?怎么修的?”
“这样修。”夏宛昔向杨絮的手机伸手,他这才发现手机屏幕摔出了一道口子。只见夏宛昔轻轻一点,裂缝凭空消失不见!杨絮反复查看,不敢相信刚才看到了什么。
他明白杨山为何要收养这个孩子了。
“他经常让你修东西吗?”
“对。”
“除此之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没有。”
“那你……”杨絮迟疑着要问的问题会不会太古怪,还是问出了口:“你有没有吃过东西?你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你一直呆在这个柜子里吗?他有没有带你出去过?”
夏宛昔回答得从善如流:“没有吃过东西;衣服是我自己变的,我一直都呆在柜子里,他没有带我出去过。”
杨絮有点明白了,这孩子恐怕根本不是人类,是一个长得像人类的……没有做过坏事,不算妖怪,应称“神仙”。
这么震撼的事实摆在他面前,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早年被杨山虐待留下了精神创伤,今日故地重游刺激得再发作了,幻想了一个不吃不喝也能长得健健康康,还能瞬间修复手机屏幕的小孩子……
正当杨絮纠结自己的精神状态时,手机响起铃声,是刚才打过去的清洁公司。杨絮按下接听键,对面说他们已经来到了小区,这里地形复杂,麻烦杨絮带个路。
“好好,我现在就来。”杨絮挂断了电话,回头看向柜子。他伸出手,把夏宛昔抱下地,对她语重心长道:“你叫夏宛昔对吧?我是杨絮,杨山也是我的爸爸,也就是说,我是你的哥哥——能明白吗?”
“哥哥。”夏宛昔重复道,似是接受了杨絮的身份。
见夏宛昔如此配合,杨絮松了口气,继续说:“我叫人来收拾这间房子,你以后就和我一起生活,不会住在这里了。”
“我知道了。”夏宛昔很冷静。
杨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没有信心照顾得了这么聪明的一个……小神仙。
傍晚,清扫工作结束。杨絮结清了清理费和欠下的房租。房东对夏宛昔的出现感到震惊,她从没见过这个孩子。杨絮拿出收养证解释这是杨山给她领养的妹妹,表现得比房东更加震惊和苦恼,也说会好好照顾她。从头至尾避免提及她的来历,不断打岔阻挡房东的注意力。
勉强压下房东的疑心后,杨絮牵着夏宛昔来到附近的饭店吃晚饭。他知道她不用吃东西,是想让她明白一个真正的人类如何生活。
夏宛昔理解什么是“吃东西”,教起来并不难,她只看一眼杨絮的动作就能学会使用筷子夹菜、送到嘴里,然后咀嚼、吞咽。
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照顾。杨絮想到。夏宛昔对人类的态度以观察、模仿、接收为主,她的神奇力量目前只体现在修理方面,危害性不大,适当引导应该不会出大事。
真正的问题在于,杨絮想不想照顾这个孩子。若不想,他可以把夏宛昔上交到有关部门,她能修手机,那修战斗机、修火箭大概也轻而易举。而照顾她,就要承担她上学的学费,还要担心她能不能忍住不在学校使用能力。
要说照顾她的好处,不用担心家中的物品损坏?未免太过蝇头小利……除非像杨山一样发展维修行业,把别人坏掉的东西带到家里来让她摸一摸,再收取维修费……似乎可行,等夏宛昔完成了义务教育,他就直接开一家维修店光明正大地修东西,别人问起这个孩子怎么没去上学,他就谎称夏宛昔不是读书的料,干脆不去上学,来学点维修技术。事实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合不合常理、能不能被人接受。
杨絮对夏宛昔的未来盘算地越多,心情就越发低沉——他明白,杨山在发现夏宛昔的特异功能后,也这么美美盘算过。装模作样送夏宛昔上几年学,就把她关在维修店那一亩三分地,为他工作至死……他的思维方式居然和他厌恶的人完全一样,尤其在把夏宛昔视作私有物方面。
杨絮喝了一口水压下因羞愧而生的臊火,抬眼看见对夏宛昔也拿起空杯饮了一口空气,不免被逗笑。
杨絮重回思绪里。只要在夏宛昔上完初中后,继续送她去上高中、大学,培养她独当一面的能力,他就是一名合格的监护人,而不是杨山。
他对夏宛昔仍有许多事情需要了解,首先是她的来历。
杨絮按照收养证上的日期,用手机查询那段时间发生的大事,一连划下来,一则“陨石坠落在本市郊区”的新闻勾起了回忆。
那颗陨石曾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因为它来自月球,那颗神秘莫测、违反常识的天体。科学研究表明,月球的年龄在十几万年左右,相比其他天体动则几十亿年的岁数,年轻得不可思议,于是便有了“月球乃上一纪元的人类所造之物”的阴谋论。后续公布陨石的高清近照,几乎等于做实了这观点——照片显示陨石内部为空心结构,体积约莫半立方米。杨絮琢磨着,这空间足以容纳一个婴儿。
陨石坠落的时间在晚上八点左右,当时有不少人驱车前去观赏。看来杨山在那时碰巧赶上,幸运地捡到了在陨石坑里四处乱爬的婴儿夏宛昔。
杨絮把陨石的照片展示给夏宛昔,问:“你还记得它吗?”
“不记得。”夏宛昔扫了一眼,回答到。
意料之中,那时的她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婴儿。
杨絮放下手机,随口问了几个问题:“你记不记得什么人?任何人都可以说。”
“我记得爸爸。”
“他已经死了,不用记得他。以后你的亲人只有我,我是你哥哥。”杨絮强调道。
“知道了。”
“你记不记得以前去过哪里?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出生的吗?”杨絮对答案不抱希望,只是随口问问。
“不记得。”夏宛昔的回答还是那样空虚。
“你为什么说自己是‘夏宛昔’?你知道‘杨星星’这个名字吗?”
“不记得。”
杨絮有些气馁。不过既然她认为自己是“夏宛昔”,或许可以给她改个名,反正明天要去派出所核实收养证的真伪。
吃过晚饭,杨絮带着夏宛昔来到附近的旅馆,订了间双床房。夏宛昔学着杨絮的模样,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好似真的睡着了。但杨絮后半夜起床上厕所,解手完毕推开厕所门,迎面撞上夏宛昔那双在黑暗里闪着光的双眼,吓得他身子一抖。
“你不睡觉吗?”他怯生生问。
“不睡。”
杨絮语塞,但见她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好奇自己在做什么。就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夏宛昔也继续假装睡觉。
夜晚平静地结束了。第二日,杨絮牵着夏宛昔的手来到派出所。派出所的系统里确有“杨星星”的收养记录,收养人和收养日期都和证书上一致。
杨絮想给夏宛昔改名,问她自己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就见夏宛昔提笔在纸上写下“夏宛昔”,字迹工整如印刷体。她的知识储备远超杨絮所想,若孟婆汤奈何桥真的存在,她一定没喝过孟婆汤就下了奈何桥。改名顺利完成,这座城市对杨絮来说不再有任何留念。
二人历经一日奔波抵达杨絮的出租屋时,已经是凌晨时分。杨絮倒在沙发上,夏宛昔学着他的样子倒在旁边。
后续还有一大堆要做的事情,要给夏宛昔添置家具、送她去幼儿园报名……不知现在还在不在招生。杨絮想着想着,险些睡了过去。
照顾一个非人孩子不容易,维持人类的模样就要保持人类的生活方式。所以杨絮把床让给夏宛昔,自己睡地板。就算是假装,她也要一直装下去。
躺在沙发上已经请了假有充足时间休息的杨絮开始胡思乱想。杨山把夏宛昔当维修工具的方式固然不好,但自己把她当人类对待算对她好吗?万一她不想待在地球,而是想重返月球呢?想知道答案,只有问夏宛昔本人。
几日后,家中变化颇多。杨絮为夏宛昔布置了房间,摆上床铺、衣柜和书桌椅,并为夏宛昔一一解释它们的用途,从后续表现来看,她听了进去。杨絮曾半夜偷偷去她的房间看过她的状态,正好和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的夏宛昔对上了眼。
至于上学,遗憾的是现在没有幼儿园在招生,夏宛昔的入学只好推到寒假结束之后,尚有几个月。她在家中十分老实,从不闯祸。
但为安全起见,他购买并安装了摄像头。摄像头里,只有夏宛昔坐在沙发上的小小身影,杨絮被那孤独的模样看得心里难受。夏宛昔从不说她需要什么,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天真快乐全都看不见。
为消解夏宛昔的无聊,杨絮给她买来图画本和整盒蜡笔。她果然感兴趣,握着蜡笔不停地在纸上划来划去。作画水平属于儿童画,并无特别之处,杨絮曾试图从画上去理解夏宛昔的内心活动,但只得出一堆过度解读的理论。什么“圆形表示她对太阳的渴望”、“斜线是她对风的感受”等阅读理解般的答案。
夏宛昔对作画的热情一连几天都没有消退的迹象。杨絮往她的书桌瞄了一眼,发现不对劲,怎么书桌里有那么多画图本?他只买了两本,桌肚里起码有五六本!
他问:“夏宛昔,你哪来这么多的画图本?”
“我做的。”夏宛昔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你做的?你怎么做到的?”杨絮一时无法想象。
“像这样。”夏宛昔把手上下一翻,一本全新的画图本出现在了她手中。
杨絮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她居然能凭空造物!上限在哪里?能不能制造永动机?如果真能,那可太好了……
不对!杨絮立刻清醒过来。她这强大的能力在带来财富之后,紧跟来的就是灾难!她的存在一定会引发各国的纷争!谁不想要一个造物主般的孩子?
给自己激动的心情泼了一盆凉水的杨絮把画图本还给夏宛昔,说道:“夏宛昔,你能答应过不要在外人展现这种能力吗?”
“可以。”夏宛昔的回答让杨絮松一口气。
他不乞求夏宛昔从此封印这等……神力,因为根本不可能封印,最想要神力的其实是拥有神力的她自身,只有她能完全享受神力带来的益处。
他回到客厅沙发,对自己能否保证夏宛昔健康成长越发没了信心。等上了幼儿园,她会面对比现在复杂数倍的情况,很可能会伤到无辜的孩子和老师。
可不送她去上学,她的存在迟早瞒不住,倒时候杨絮自己也会因非法监禁面临牢狱之灾。他也总有死去的一天,那时被囚禁在家中长达数十年的夏宛昔会怎么对待这个世界?无论是愤怒还是随心所欲,都会引至可怕的后果。
杨絮复又坐直,他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他没有带领夏宛昔真正认识过这个世界,她不知道天冷了要穿衣、天热了要补水。杨絮只顾自己方便,就放任夏宛昔在出租屋里封闭自我。他一方面知道照顾孩子不是件轻松事,一方面又享受着看管夏宛昔带来的轻松。说到底,还是懒惰拉扯了他。
周末,杨絮替夏宛昔鼓起勇气,带她来到公园,早有不少和他一样带着孩子的家长聚集在此。杨絮劝说夏宛昔上前加入那些孩子们,但夏宛昔根本不明所以,环顾四周,但迟迟不迈出一步。杨絮也不急,认为夏宛昔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学习观察,他相信她很快就能结交一两个朋友。
但事实证明,他在和夏宛昔相处的这些日子里,完全没搞明白她的爱好。站在沙坑边的夏宛昔做出了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举动——凭空拿出杨絮从没给她买过的玩具铲子和小塑料桶,开始挖沙。
杨絮吓了一跳,做贼般左顾右盼,还好身边人都只专注于自己的事,大人专注自己的孩子,孩子专注自己的沙子,没人注意到夏宛昔的异常。他松一口气,郁闷地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夏宛昔明白不能在公共区域随意动用能力。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另一个小孩身上。她在妈妈的鼓励下来到夏宛昔面前,友好地问:“我们能一起玩吗?”
夏宛昔抬头看她,大方地递出了手中的铲子。那小孩顿时喜笑颜开,接过铲子说道“谢谢”,蹲下来和她一同摆弄沙子。目睹全程的杨絮为这孩子感到忐忑,担心一无所知的她会不会接触到夏宛昔的神力,进而对这个世界产生错误的认知。
小孩的母亲走上前来与杨絮攀谈。她夸赞道:“你女儿长得真可爱,今年几岁了?”
“是我妹妹,今年五岁。”
“你妹妹?你们年龄差这么多啊。”女人惊讶道。
杨絮尴尬笑笑,没有过多解释。
夏宛昔那边,她和新朋友相处得还算融洽,没有闹出矛盾,默默地各玩各的。夏宛昔一个劲地在挖坑,似要看看沙坑的底部长什么样,她的新朋友则在堆沙堡、找石头。
新朋友忽然找到一颗形状奇特的石头,惊喜地向夏宛昔炫耀到:“你看!爱心形的石头!”
夏宛昔抬头看了一眼那颗可爱的小白石头,反手掏出一颗一模一样的石头。
“哇!你也有一颗!我们的一模一样!”毫不知情的新朋友继续欢呼雀跃着。一旁的杨絮看得不停冒冷汗,觉得是时候该带夏宛昔回家了,万一她的新朋友聊起昨天晚上看的动画片,夏宛昔反手掏出一个活的动画角色出来,那还得了。
“夏宛昔,该回家了,向新朋友说再见吧。”杨絮上前打断了她们的友好相处。
那小孩对塑料铲还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还回铲子向夏宛昔挥手告别,相约下次一起玩。夏宛昔一手提着她的塑料小桶和玩具,另一手被杨絮牵着回了家。
回到家的杨絮把小桶随手一放,蹲下来和夏宛昔严肃对视:“夏宛昔,下次不能再突然造一个东西出来了。”
夏宛昔无动于衷,一言不发,杨絮只好继续说道:“一般人做不到这样的事,如果被别人发现你有这种神力,你就会被带走,会遭遇很多事情,不会有机会像今天一样去和朋友玩了。”他不确定今天的发生的事能否打动夏宛昔,总之先当做筹码说出来,他也没其他招数。
“你好弱。”夏宛昔说出了让杨絮意外的话,一句评语
杨絮闭目思考躲避夏宛昔平静的双眼,他再度睁眼,想继续打感情牌:“我是很弱,所以害怕你无意中使用力量结果伤害了我。杨山……你爸爸,他比我胆大,所以他把你当做工具锁在衣柜里,想用你发财。你希望去到他那样的人身边吗?”
“不希望。可问题的解决方法不止让我隐藏这一种。”夏宛昔的眼神倏地变得凌厉。
感受到夏宛昔的侵略性,杨絮越发慌乱。
“你想做什么?”杨絮极力隐藏他的恐惧。
夏宛昔闭上眼睛,无形中消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没想做什么。”她坐进沙发,道:“我想再多感受一下人类社会的生活,你不必紧张。”
杨絮直起身,在远处看着她。他还想追问夏宛昔了解后准备做什么,可他不敢。他害怕知道多了,会成为她的同伙。也许一无所知无法脱罪,但比详细了解更容易减轻责罚。杨絮没注意到,自见识她的神力的那天起,他就认定她是危险、怀有恶意的存在,即便她从没伤害过任何人,对杨山未说一句抱怨。
杨絮正欲去卫生间洗把脸清醒一下,又听到夏宛昔说:“我答应你不在外人面前使用力量,会尽量隐藏自己的能力。”
他停下脚步,心因这句话冷静下来。他像往常一样坐到夏宛昔身边,鼓起勇气问:“你知道有哪些事不能做吗?”
“我知道,我看得见。”夏宛昔恢复了她平日的冷漠,道:“人类跳得不高、跑得不快,声音不大,视力不远,嗅觉不灵敏、听觉不强。人类很胆小但不怕同类,喜欢结伴行动;人类很脆弱,所以喜欢使用工具打造护甲和堡垒;人类喜欢学习和交流,热衷记录事实和描绘幻想;却又善于遗忘,遗忘学习过的知识和久远的回忆;人类总深陷于令他们厌恶的事物当中,却又能在偶尔的休息中迅速补充能量,支撑着他们继续活下去;人类想要没有任何负担的永生,想要人类永远活下去。”
夏宛昔洋洋洒洒一大段话把杨絮听懵了,正细品她的发言逐次理解时,又听她补充到:“人类认为自己至高无上,因为他们是人类。”
杨絮感觉她在指责人类的傲慢,但又并非如此。他感到不舒服是他为自己“人类认为自己至高无上”的行为感到羞耻,夏宛昔只是陈述了事实。事实上,这也没什么好羞耻的,正因人类认为自己至高无上,才钻研医学挽救人类的性命,才钻研建筑为人类建造温暖舒适的家园,才研究美食满足食欲、增添幸福感。他总不能享受着这些又去指责人类的智慧成果。
“……你对人类了解得很透彻。”杨絮尝试顺着她的话说到。他如释重负,想起刚才和她一起玩的小朋友,问道:“明天要去和那个小朋友继续玩吗?”
“不要,我不喜欢玩沙。”
“也不是非得玩沙,还可以荡秋千,就是位置很难抢……”杨絮说着说着感觉不对,“你不能凭空造一个秋千出来……”
“我知道,那是人类做不到的事。人类造秋千要准备木头、钢管、螺丝、挂钩、锁链、电钻、锯子、卷尺等工具。木头要去森林砍伐,钢管、螺丝、挂钩、锁链的原材料要去矿山采取……”
杨絮默默地听着夏宛昔絮絮叨叨,赞叹她表达欲竟这样充沛,也不知这些知识从何而来。
待夏宛昔结束说明,杨絮彻底回复平常心。说起另一件事:“等过完年,我送你去幼儿园上学,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小朋友。早上我会送你过去,你会在那里学习拼音、写字,在哪里吃中饭,和同学玩游戏,下午放学我会去接你回家。”
“我明白了。”
杨絮忽然担心她会不会觉得幼儿园太过幼稚,感到不合群。尽管她之前也做过一些在他看来比较幼稚的举动,当场变出塑料小铲是一项,向新朋友展示心形石头又是一项。杨絮感觉以夏宛昔刚才长篇大论的水平,能直接上三年级。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转念一想如果夏宛昔真在幼儿园里有不合群的感受,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说明她的感情加更充沛了。如果她向杨絮提出了不想上幼儿园的要求,说明她需要人类的帮助……杨絮越想越好,差点忘记考虑不高兴的夏宛昔会不会伤害无辜。
和夏宛昔一起瘫坐在沙发上的杨絮点开手机上的社交软件,查看“超自然事件”论坛。自从发现夏宛昔的非人之处后,他就开始关注这类信息。上面的内容通常是些自古有之的灵异故事,或是能放出几张模糊的照片的灵异故事,再就是连照片也没有的纯文字灵异故事,发起人信誓坦坦地表示“亲身经历”、“保证真实”。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内容,若不是常驻用户较少关注的人不多,恐怕要成为谣言的发源地,然后被网站官方人员封锁。
值得一提的是夏宛昔的那颗陨石也曾成为这里的话题之一,用户们讨论着陨石中的月球人来地球的目的和它的去向。当然这个话题最后也消失在了茫茫的信息海中。
论坛上有一项共识,常驻这里的用户都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超自然事件应对组织”,会在暗中默默地保护人类不受到来自妖魔鬼怪的伤害。杨絮可以说是最信的那个,他需要专业人士在自己无能为力管好夏宛昔时出手相助。
杨絮有时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站在哪边,是人类还是非人。他不希望人模人样的夏宛昔受到来自人类的伤害,也不希望人模人样的夏宛昔去伤害人类。现今的办法就是把夏宛昔的内心也变成人类,目前初具成效,至少夏宛昔愿意隐藏一下自己的力量了。
天气渐冷,新年已至。杨絮给夏宛昔穿上棉袄,带她去商场逛街。夏宛昔已有了对外界的好奇心,眼睛四处张望着,很是享受着节日的氛围。
这段时间夏宛昔没再使用神力。作为补偿,杨絮买来小人书、拼图等可以让她打发时间的物品,她对此还算满意,至少没嫌弃过,看得不亦乐乎。
除夕夜的晚上,杨絮和夏宛昔准备着年夜饭。他从没认真地过一次年,家里无人在意他,上学时忙于学业,工作的第一年又不把春节当回事。但现在认识了夏宛昔,夏宛昔又从书上认识了春节,就要求杨絮做顿年夜饭吃吃。在排除多个杨絮不会做和做得不好吃的菜后,夏宛昔勉强接受了手工面的提议。
杨絮百无聊赖地剁葱,回忆夏宛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仪式感。还是说对于不用吃饭的她而言,所有行为都属于仪式?杨絮越想越有可能,视线逐渐涣散飘向别处,一不留神竟割到手指,献血顿时流出。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打开水龙头冲洗伤口。待血止住,来到客厅寻找创可贴。
看书的夏宛昔注意到他的举动,也注意到了他反常高举的左手。走上前拉过来一看,被脆弱的伤口惊了一下。
杨絮抽回手贴上创可贴。他想过向夏宛昔求助,又马上放弃,毕竟是他要求夏宛昔不能使用神力。处理好伤口抬头一看,竟看到夏宛昔被伤口吓到的模样。
“没事,一点小伤,过几天就好了。”杨絮安慰一句,回到厨房。夏宛昔还站在原地,默默望向他,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吃完年夜饭,和杨絮一起坐在沙发上的夏宛昔很在意拿道伤口,一直盯着,眼中满室惆怅,看得杨絮浑身不舒服。
“我让看看你的手。”夏宛昔拉过贴着创可贴的手,将注意力集中在指尖上。杨絮不明所以,也不敢多说什么,任由她行动。
“不行。”夏宛昔神色暗淡许多,说:“我无法恢复它。”
杨絮跟着一惊,问:“你的力量治不好这个?”
“是的,我可以变出创可贴,但治不好伤口。”夏宛昔受到不小打击,倒向沙发另一边。
见她这样失落,杨絮噤了声。夏宛昔可以凭空造物,却不能治疗伤口……她的能力对生物无用。这个发现令杨絮意外,换言之,夏宛昔受到伤害也要借助外力花时间慢慢恢复。这是她的弱点,但她应该能在伤害袭来前阻挡它。杨絮想到许多,却没想过夏宛昔也有做不到的事,她并非万能。
杨絮思考要如何安慰夏宛昔,开口道:“不会治疗也没关系,你已经比人类强很多了,说你是神仙也不为过。”
刚说完,杨絮就后悔了。这话等于肯定了夏宛昔的在治疗方面的无能。夏宛昔果然没起色,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赶紧补充:“现在环境很和平,很少有人受伤,不用担心。”
这会夏宛昔听进去了,她直起身回到原来的状态,拿起书继续看。杨絮也放心了,夏宛昔近期的情绪波动越发明显,从表现来看在往好方向发展,不至于突然失控。
几日后,城市落了雪,夏宛昔头一次强烈要求出门,见杨絮摆出了不乐意的表情,她慷慨地表示自己可以一个人出去玩,杨絮赶紧拦住她。让一个五岁小孩独自在冰天雪地里玩耍?她前脚出门,杨絮后脚就会收到警察让他去接孩子回家的批评电话!
他给夏宛昔穿上棉袄、棉裤,戴上耳罩、围巾、手套,确保万无一失后和她来到公园。这么冷的天行人个个直打颤,杨絮也锁着脖子蹲在地上,在空地边缘看夏宛昔在雪地探索。
夏宛昔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神采,对着白雪又搓又揉又捏,观察它们在手中的变化,感受它的灵活和凝滞。她扔出雪球,看球在墙上四分五裂,她卷起雪毯,翻出沾满泥土的肮脏底部。随着探索的越发深入,她仿佛变成了一个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人。她动作越来越大,在雪里跳来跳去、躺在地上摆动双手和双脚印下“雪天使”、甩动树枝打落草丛上落雪。
杨絮远看她,心里无意中变得暖洋洋。他想起五岁的自己,这时只能在床上裹着薄被瑟瑟发抖,咒狠冬天为何要下雪,咒恨父母为何弃他不顾。而今的他有了给一个孩子穿上保暖服、带她融进雪中的能力。他本以为这辈子和养孩子无缘,夏宛昔证明了他还是能做得好的。
可他转念一想,在照顾夏宛昔这方面,贡献最大的其实是夏宛昔。如果她不愿配合,那后果可就不是杨絮烦恼如何解除收养关系那么简单的事……
一颗雪球砸到了杨絮腿上,他回神,见夏宛昔正准备扔下一颗球。杨絮实在冷得不想动,默默承受了第二颗。他消极的反应让夏宛昔觉得无趣,放弃打雪仗滚卷雪毯去了。
有越来越多的家长领着孩子下楼玩,加入到了夏宛昔的阵列中。见人群逐渐聚集,杨絮也越发紧张。不过经过这半年来的相处,他相信夏宛昔能忍住不使用神力,所以没有动作,仍在远处静静观察。
夏宛昔不多时就积极地与其他同龄人们一起互动,经过几次碰撞,她迅速学会了避开雪球攻势和其他孩子激动飞扑的方法。杨絮虽是门外汉,也看得出她的闪避动作变得越来越熟练,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迅捷。
直到中午大家散去为止,夏宛昔都老老实实地只用身心享受玩耍。杨絮牵着夏宛昔的手,在她轻轻挥手向另一位孩子告别后,一起回了家。
回到家的夏宛昔主动摘下耳罩围巾,露出被汗浸湿的小脸,扑进沙发休息。杨絮虽没怎么活动,却也累得不行,对抗寒冷真是件苦力活。他直接躺在夏宛昔旁边,一点不想动。
“宛昔,你刚才的那些动作,是怎么做出来的?”杨絮问道,他脑海里满是夏宛昔迅捷的身影。
“观察、总结、尝试,就会了。”夏宛昔的回答简洁而深奥。在杨絮听来等于“把大象放冰箱只需要打开冰箱、放入大象、关上冰箱三步”,事实不如她说得那么简单,但另一个事实是,夏宛昔真的简单地做到了。
“要是把你送进实验室,你该不会能研制出克隆人吧?”杨絮打趣一声。
夏宛昔沉默了,思考着什么。房间一时静得杨絮心慌。
“我乱说的,你可别突然造出个实验室搞克隆人啊。”他赶紧出声截断夏宛昔的思绪。
夏宛昔嫌弃道:“我又不是你的傀儡,哪会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也是哈……我去做饭了。”杨絮讪笑起身,走向厨房。
随着煤气灶的点燃,他感受到,持续二十多年的凄凉冬日,在今年结束了。
寒假过后,夏宛昔正式进入了幼儿园。为不让老师对她起疑,杨絮特地对老师说明了一下夏宛昔的性格,说她经常看书、记忆力又还不错,所以有时会突然长篇大论,不介意打断她,她会自己停止。
老师起先嘴上应好打发杨絮,内心吐槽又遇上了个以为孩子是文曲星下凡的家长。但在后续和夏宛昔的相处中,真见识到了夏宛昔那吐字清晰的长篇大论,反应和杨絮第一次听到时一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好顺着她的思路感谢她的发言,让她坐下把表现的机会交给下一个孩子。
送夏宛昔去幼儿园的第一天杨絮难得惴惴不安,生怕她出现什么意外或者酿出什么意外。晚上听闻她平安度过,又夸赞不愧是夏宛昔,就是那么聪明理智。
夏宛昔对幼儿园的评价还行,没有做出恶评。她向杨絮详细讲述了她在幼儿园里的经历,朗读课文、认识计量单位、吃午饭、学唱歌、用粉笔在地上画画……杨絮听着,不知不觉感受到了为人父母的快乐,原来听孩子认认真真地讲述她的经历是这么有趣的一件事。
杨絮还在时不时地关注“超自然事件”论坛,近年来打假辟谣的贴子有增多的趋势,但更多的是“未确认生物体”的出现。其内容通常是一段发帖人在偏僻之处发生的经历,有目睹发光的大型鸟类成群飞过天空的、有被蜥蜴人踏破了车前盖的,甚至还有在森林里发现霸王龙的,一个赛一个离谱。杨絮想信也信不起来。
在这平静安稳的日子里,夏宛昔上了小学。杨絮尝试为她系上红领巾,这时他才尴尬地发现自己只会给自己系,琢磨了好一会才给她系好。夏宛昔在学校的表现一如既往地优秀,在操场上展现出了优异的身体素质,考试轻松取得了高分,深受老师的青睐。杨絮越发感到自豪,几乎已经忘记了夏宛昔是个“小神仙”的事实。
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变故发生在“超自然事件”论坛上,近年来的未确认生物体的目击报告多到了不寻常的地步。杨絮再度做了一个更详细、时间线更长的总结表,发现自夏宛昔化作流星坠落以来,相关报告几乎呈直线增长,有照片和视频为证的不在少数。
杨絮有理由相信,是夏宛昔吸引了那些不明生物。很可能或是想夺取她的力量!
事已至此,照顾夏宛昔已经成为了一种隐含危险性的行为。杨絮当然不担心夏宛昔的安危,她虽然听从了不再使用力量的命令,但也不是个死脑筋的人,危机时刻该用还是会用。杨絮就惨了,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类,胆子还小,他自己都不敢保证见到了货真价实的妖怪,第一时间是尿裤子还是逃跑。
杨絮想请求夏宛昔给自己身上施加一道加护,能保证他被高速运行的汽车撞击也能安然无恙的那种。
听了杨絮请求的夏宛昔在餐桌的对面盯着他,怎么这个要求她不使用神力的人忽然主动提起此事了。八岁的夏宛昔长高了不少,看人的视线都成熟了一点。
杨絮连忙解释道:“加防护罩对我只有好处,没事的。”
“好吧。”夏宛昔无奈地同意了。
被施加防护罩的杨絮什么感觉都没有,也不敢去测试,撞坏了可就不好了。此后他的心情轻松了一点,还起了去曾竟出现过妖怪的地方看看能不能遇见一只的想法。
暑假来临,杨絮按照陨石坠落的那一天为夏宛昔过了她的第四次生日,一同去冷饮店吃刨冰。这是杨絮偶然的发现,某次他接夏宛昔回家的路上,给自己和夏宛昔各买了一杯冰奶茶解暑,但晚饭后她的杯子里仍有冰块供她享用——她使用神力,每当吃完就再变一杯出来。
就这样,杨絮发现了夏宛昔对冰块的喜爱,并经过测试发现,她最喜欢刨冰这种细碎冰,撒上青苹果汁时,她更是两眼放光。
当夏宛昔全神贯注地咀嚼着刨冰时,是最像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晃动双腿,脸上也能看到一点笑容。
正当他们二人默默地享受这段美好时光时,一位陌生人唐突地上前搭话。
“你好,杨先生,有时间聊聊吗?这是我的名片。”陌生人礼貌地站在杨絮和夏宛昔之间。
被他知道名字的杨絮升起一种预感,他一直期盼而又担心的事在这狭小僻静的饮品店里发生了?他拿过名片,正面是一个黑色的图标,图案为一座云雾缭绕的八角塔,反面详细地述说了这个男人的名字和就职单位,他名叫尹良,来自“锁妖塔”的“探妖司”。
“锁妖塔……”杨絮不可置信地轻声念出这三个字。
“没错,我来自锁妖塔。”尹良在杨絮查看名片的时候,已经搬来一张椅子坐下,悠闲轻松的模样就差给自己倒杯茶。
夏宛昔本想无视尹良,但感受到了杨絮紧张的气息,于是她停下咀嚼,用警惕的目光锁住尹良。尹良面带勉强的微笑,看向这个想专注过生日但不幸被打断的小女孩。
“你想来带走她?”杨絮直接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这不是坏事吧,她不是给你下了一道加护吗,足够保护你了。”尹良淡然提起本应只有杨絮和夏宛昔知道的事。
杨絮汗毛倒竖,他们在他外出的时候潜入家中安装了窃听器,监听他和夏宛昔的对话!监视器肯定也少不了!
夏宛昔彻底咬碎嘴里的全部冰块,气氛瞬间变得紧张。
尹良忽有服软迹象,向夏宛昔求饶道:“请不要误会,我并非要害你,只是希望你能处于我们的监管之下。”
“你们早就开始监视我们了。”杨絮因被监视而心生愤怒,他追问:“具体是什么时候?”
“你第一次给她买冷饮的那次,我们检测到了不寻常的能量波动,经过多重锁定,确认是她。”尹良和盘托出,“第二次则是她给你的加护,直到现在,这层加护还在散发能量波动。”
杨絮摸摸自己的胸口,一时有些后悔,居然这样大意!用来保护自己的护罩竟成为了夏宛昔被锁妖塔锁定的突破口!
“你要带我去哪里?做什么?”夏宛昔开口,语气生硬。
尹良露出了更显友好的笑意,道:“别害怕,你还是能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我们会带你去散步、安排老师教你学习、给你刨冰吃,你只需要老实待在自己的房间就好。我知道你不喜欢四处走动,对吧。”
“我的身边不会有他,对吧。”夏宛昔指的当然是杨絮。杨絮听了有些感动,他这些年的陪伴是值得的。
“是的,这是对杨先生的一种保护,他是不幸被卷入其中的人类,不宜待在你的身边。”尹良抱歉道。
夏宛昔未有何种反应,杨絮也不知该怎么办。他不舍得夏宛昔,但也不原因被妖怪盯上。夏宛昔也不能随时待在他身边保护他……
“我可以跟你们走。”出乎意料地,夏宛昔接受了尹良的邀请。杨絮和尹良都大为惊讶,想不到她居然这么配合。
杨絮内心复杂,可夏宛昔已经决定了她的去向,他不宜干涉,只能接受。
“……那么,我们两个就没有关系了?”杨絮明白自己在假装释怀,但突如其来的离别也应有个体面的致辞。
“是的,请您随我走一趟,去我们的车上,完成剩下的手续。”尹良乐呵呵地起身,诚邀杨絮和夏宛昔离开超市。
后续的处理流程十分简单。在那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里,杨絮签下了几份文件,保证他今后不会将夏宛昔的事迹以任何形式重复给任何人,锁妖塔会时刻监视杨絮的社交圈,若有违反,他将因泄露机密之罪遭牢狱之灾——还不是一般的监狱,而是为锁妖塔特地打造的监狱。
锁妖塔会去解除夏宛昔现存的社会关系。方法是伪造夏宛昔因疾病而死的假象,他们会准备死亡证明、火化记录,最后买下骨灰盒和一块墓地,墓地的石碑将详细地刻着夏宛昔的名字和出生年月。
“你们的办事方式和我想的完全不同,我还以为我会看到更高科技的东西。”杨絮以为自己会在车子里接受记忆清除,就像电影里那样,尹良拿着手电筒模样的东西开灯一照,他就会忘记有关夏宛昔的一切,然后迷迷糊糊地回到家,疑惑家里怎么多出来一间儿童房。
“让你失望了,我们只是一个近几年才确立的新组织,还不被重视。”尹良轻轻一笑。
“那我身上的力量波动,你们其实没有检测到?”
“没有,那只是吓吓你。”尹良不好意思地笑到,“实际上我们发现夏宛昔,是因为她给她的同学做了一包吃不完的辣条,又被她同学的家长发现,那家长正好是我的同事。他拿着辣条上报领导,然后我们就锁定了夏宛昔。”
杨絮一时有些无语,同时也放心夏宛昔在锁妖塔的境遇。能制造出无限辣条的夏宛昔,肯定能造出无限子弹保护自己。
“你应该不需要防护了。”夏宛昔伸手在杨絮面前轻轻一扫,扫掉了那层隐形的防护,解释道:“锁妖塔没能力检测,但不保证其他妖怪没能力检测。我不在你身边时,它就是吸引妖怪的危险品。”
杨絮怅然若失,身上最能证明夏宛昔来过的证据也被收走了。
夏宛昔平静地接受着锁妖塔的安排。杨絮下车后,目光还固定在她身上,待车门彻底关牢,他如梦初醒,却又迅速坠入回忆中。回想过去与夏宛昔相处的这些年月,毫无刺激的波澜,只有和平的幸福。他在马路边站立许久,才迷茫地走向家。
杨絮取消了对超自然论坛的关注,关掉电脑,起身洗漱准备睡觉。路过夏宛昔的房间,他开门开灯,一边回想夏宛昔在书桌上写作业、画画的身影,一边思考这些家具在二手商场上能卖多少钱。良久,他关灯回屋,把善后处理交给以后的自己。
杨絮的邻居知道了夏宛昔“不幸离世”的消息,他们看出杨絮的失魂落魄,礼貌地没有多问,只道一句“节哀顺变”。杨絮沉浸于工作,儿童房的家具处理一拖再拖,几个月过去也没有真正处理掉,任由它们在那被表面忽视、暗中在意的房间里落灰。
某日睡前,杨絮心中涌上一个大胆的想法:锁妖塔实际上拥有清除记忆的手段,没对他使用是因为他注定要重回夏宛昔身边……这想法很自恋,但基于对夏宛昔的思念,他没有反驳。
渡夏过秋,冬雪已至。新年渐进,大街小巷都在售卖红彤彤的春联与丰富多彩的年货,。
杨絮置身其中,恍然想起自己重回了孤儿的身份,无可牵挂。他曾想过交个女朋友,可连结交同性朋友都很是艰难的他,在面对异性只会更加磕磕巴巴、净出洋相。
而且深思熟虑后,杨絮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因杨山带来的伤害,他害怕家庭。夏宛昔的陪伴曾帮助他克服了些许,但她的离去又为此蒙上了一层厚土。
杨絮漫步在步行街上,想破费为自己买一件新大衣。男装店里人来人往,有拿着毛衣在丈夫面前比划的妻子,有对衣着搭配高谈阔论的年轻人。杨絮早挑好了心仪的大衣,可不敢去打断那向夫妻介绍服装的店员。他纠结着、尴尬着,还是放回了衣架,走出店门想再酝酿一下信心。
他站在街中央,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突然,他看到了令他不可置信的身影。遥远的步行街另一头,那人如雕像般站立,笔挺的身姿散发的威压穿过人群,刺激到了这一头的杨絮。杨絮感到头皮发麻、血液倒流,甚至双腿发软。
站在那边的,竟然是他自己!这根本不可能,那一定是妖怪!杨絮死死盯着那妖怪,企图对抗那冰冷的视线。妖怪的身上……正穿着锁妖塔的制服!杨絮曾数次希望身着那件制服的人把他带走、带去夏宛昔身边,但今天出现在此的妖怪俨然一副索命鬼的可怕嘴脸,摆明了对他抱有恶意!
杨絮摸索着向后退去,尽可能拉开和妖怪的距离,却见妖怪抬腿跨步、笔直地向他走来!杨絮拔腿就跑,挤开人群、去往人更多的地方。他祈祷妖怪不会在此大开杀戒。他不敢往后看,也无法在人头相碰的拥挤人群里辨别妖怪的身影,只是一昧地向前跑;他没有求救,担心救命声暴露自己的位置;他的心跳声盖过了街边的音乐,却有一股脚步声的幻听夹杂其中;他满头大汗,汗浸湿了毛衣和外套,拖着他的脚步将他困于步行街。
正当杨絮疲惫不堪时,一只有力的手如老鹰利爪般,灵活地避开行人的碰撞,牢牢抓住杨絮的手腕。杨絮的恐惧升至顶点,不得已转过身与那人正面对峙——但那人并非“另一个自己”,而是杨絮见到的第一位锁妖塔员工,尹良。杨絮如见救星,没有再挣扎,穿着粗气瞪着尹良,等待他的解释。
尹良似乎也经历过一场追逐,他同样喘着粗气。他别在耳朵上的耳机传来一道消息,尹良听后,彻底放松下来,松开杨絮的手,道:“没事了,我们已经控制住他了。”
听危机解除,杨絮由惧转怒,问:“他是谁?你们把妖怪放出来了?”
“抱歉,杨先生,是我们的失职,我们换个地方谈吧。”杨絮指向马路边的一辆货车。“我们会向你讲述他的来历。”
杨絮回过神来,又问:“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个?他和我的关系有多深?他……他是宛昔造出来的?”
见杨絮如此抗拒,尹良只好回答他:“是的,那是夏宛昔的造物之一。”
听闻此,杨絮才自愿登上货车。货车驾驶座经过改装,杨絮和尹良坐在后排,司机见他们坐好,直接发动货车。杨絮向背后连通车厢的窗户看去,里面全是身着作战服待命士兵,他没有看见“另一个自己”,但他看见车厢里有个等身大的铁皮箱。
在尹良口中,杨絮知晓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和夏宛昔这半年来的种种遭遇。
夏宛昔的能力在锁妖塔经过一系列研究和实验,凭空造物的能力受到高度重视。她十分配合工作,如神仙济世般帮助锁妖塔,为他们创造了许多能抓捕妖怪、分析妖怪、镇压妖怪、隐藏妖怪的仪器设备。曾经尹良欺骗杨絮所编织的“妖力波动探测器”、和锁妖塔“隐妖司”梦寐以求的“记忆清除器”都成为了现实,更不要提对特定妖怪特攻的种种专项武器、施加在锁妖塔层层房间的防护墙,其神奇程度和操作容易程度堪比漫画《哆啦A梦》里出现的“未来道具”。
锁妖塔的上级部门想把夏宛昔调至其他更合适她的地方生产更多仪器,但她拒绝了。面对锁妖塔的疑问,夏宛昔只道一句“为妖怪而留”。
装备的提升,也让锁妖塔意识到世界上由妖怪发起和导致的灾难在以直线趋势逐年上升,威胁大到即便有神仙的帮助,锁妖塔也只能堪堪与之对抗。这个结果在杨絮的意料之内,妖怪躁动的原因和他当年的猜测一致——妖怪为夏宛昔的神力而来。
妖怪一见到夏宛昔就躁动不止,她也不甘示弱,以更加残忍、强大的方式反击。在妖怪种树立威望。
夏宛昔也有着自己的私心,体现在房间里用不完的纸与笔、吃不完的刨冰、和一台外表和处事方式都与杨絮高度相似的机器人上——也就是逃离锁妖塔,抱着极强的攻击性来到杨絮面前的那台机器人。
夏宛昔出于实验目的创造了他,但没多久就将其甩给析妖司,让他们给他随便找个工作。析妖司叫机器人杨絮“小絮”,给他办理了入职手续和工作证。小
絮知道自己的来历和机器人身份,他的学习能力和夏宛昔一样强,很快就能完全胜任析妖师的工作。他的性格也很快摆脱了杨絮的懦弱,变得理智而冷静,完全符合人类认知中的机器人形象,深受同事的信任。
小絮身上残留的和杨絮相似的地方,是对夏宛昔的关心。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去看望夏宛昔。与她下棋、玩电子游戏,关注她在这里的生活。他毕竟是夏宛昔的造物,对创造者存在心理依赖合情合理。而且若他的身体不幸出现了故障或遭到攻击损坏,还需要夏宛昔的神力进行修补。
可夏宛昔并不待见小絮,多次将他拒之门外,无论小絮孤零零地驻足多久都不开门理会。尹良猜测,这就是小絮前来攻击杨絮的原因,他嫉妒杨絮拥有夏宛昔真正的关注。或是想取而代之,或想借机报复夏宛昔对他的忽视,总之,他抱着明显的恶意,设法接近了杨絮。
如今他已被控制,尚不确定送至锁妖塔后会遭遇什么,好结果是被夏宛昔修好,继续原来的工作,坏结果是转交至镇妖司进行处决,永绝后患。
杨絮听后一阵恍惚,夏宛昔的大部分事迹的发生都有迹可循,唯独机器人“小絮”的部分令他不知作何反应,既感动夏宛昔对她的思念,又后怕小絮对他没来由的恶意。
“小絮的事情虽然危险,但也能从中看出,你对夏宛昔带来了许多好影响,所以她很留念你,甚至做了个你的代替品。也因此她对人类印象相当好,愿意所用神力帮助人类。这点我们十分感谢你。”尹良诚恳道。
“那么现在这是……想让我去稳定住她吗?”
“是的,那样她以后就不必再继续制造新的‘小絮’了。”
杨絮想到锁妖塔的位置肯定很隐蔽,但没想到它位于一座海上孤岛,等抵达岛屿已经是半夜三点。
岛屿边缘围了一圈电网和大量闲杂人等禁止入内的告示牌。锁妖塔外环绕一片森林,繁茂的绿植中藏有数以万计的隐蔽摄像头,杨絮随便一撇就能看见两三个摄像头的红光。锁妖塔主体藏于岛屿中央,它貌如其名,是座十八层八角塔楼,比景区里的文物建筑大上数十倍,同时也新得像上周刚竣工。内部装潢与外表完全相反,是完全现代化的写字楼,即便是人员稀少的凌晨时分,也保持灯火通明。杨絮感到自己仿佛步入一家智能科技公司,到处都是用途不明的机器,有的跟在值守夜班的员工身后,有的和同类产品一起停在角落,有的飞在天花板下、穿行于一条又一条走廊间。显然这全是夏宛昔的功劳,因为它们的外壳上都有一道鲜艳的绿色条纹——与夏宛昔的眼睛虹膜同色。
尹良和杨絮乘坐宽敞到仿佛货梯的电梯来到塔顶,直奔夏宛昔所在地而去。塔顶仅有一个房间,电梯门敞开,映入眼帘的就是夏宛昔悠闲地躺在厚地毯上的模样。她身着白衬衫和黑色背带裙,背后绣有锁妖塔的图标。四周散乱一地书籍和纸笔,内容似乎都与工程设计相关。
“宛昔,看看是谁来了?”尹良轻松地向夏宛昔打招呼。
“是杨絮。我看见你们的船了。”夏宛昔缓慢地从地上支起身子,站在杨絮面前。杨絮瞬间发现了她的异常。
“宛昔,好久不见……你怎么一点没变?”杨絮迟疑着。他看见夏宛昔的头发仍旧刚及肩,身高与记忆中一样刚到他的腰部,眼神与气场也一如生日那天。最反常的地方在她的左臂——整整环绕八个束缚带,每一个都被扣到最紧。
听到杨絮的质疑,夏宛昔以冷漠的目光看向尹良,道:“看来他什么都没和你解释。”
“二位先聊,我先走了。”尹良打着哈哈退场了。
夏宛昔挥挥手,在杨絮身边唤出一张椅子。道:“先坐下吧。”
杨絮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火力全开的夏宛昔把他吓得不轻,她从容不迫的模样令杨絮想到他领导的领导。
夏宛昔也坐在了不知不知何时出现的椅子上,向杨絮讲述其她刚来锁妖塔时发生的事:
“我当时初来乍到,就引起了妖怪们的注意。许多妖怪突破束缚,拼了命地冲上来想要吃掉我,我为保护自己就用长长的刺把它们从头到脚贯穿了。但等我松懈下来时,一只头身分离已有好一会的蛇妖尸体突然咬上了我的左胳膊,毒牙刺入身体,往体内灌输毒液。我不擅长治疗,所以直接把身体晶石化,让毒液失去作用,也因此失去了像正常人类一样长高长大的机会,以后永远固定在这幅模样上。晶石化后的身体虽然非常坚固,但在锁妖塔里生活难免遇上磕磕碰碰,妖怪仍然对我的神力虎视眈眈。日积月累下来,本就脆弱的左臂出现了许多裂痕,这些皮带就是为固定它所设。”
夏宛昔一口气解释完,杨絮认真听下来,想到果然夏宛昔在锁妖塔的这些日子没有尹良所描述得那么轻松自在。即便成了“镇妖”这一行业的领头人,也深陷身体可能四分五裂的烦恼中。
“……你为什么愿意留在锁妖塔?他们说,你是为了妖怪而留。”杨絮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当初夏宛昔离开他身边是为了保护他不受到来自妖怪的伤害,那为何在远离他后还要费劲心思地去处理妖怪?
“我从妖怪身上学到的东西更多,它们与我而言有不同寻常的价值。”夏宛昔微微抬头直视杨絮,“而且,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保护所有人类。”
杨絮一时被她的伟大惊得说不出话。他突然为自己的人类身份感到羞愧,也许人类的丑恶不值得她为此付出所有。但真将此事说出来,有贬低夏宛昔的成就的意味。杨絮选择剔除这部分,只留下对夏宛昔的赞美。
“还有小絮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重构他,他不会再伤害你。”夏宛昔安慰道。
“谢谢你,宛昔……”杨絮感动得要流泪。
“那么,去人事部办理入职手续吧,”夏宛昔果断安排,“坐电梯到三楼,会有人在那里等你。”
杨絮当然接受这样的安排,但他疑惑:“这个点人事部还有人?”
“去了就知道了。”夏宛昔调转椅子面向落地窗,不再和杨絮说话。杨絮不敢追问,只得照她的话去做,心中暗自感到不妙——这里的工作时间貌似很令人痛苦……
来到三楼,就见尹良站在门口。他便是夏宛昔所指定的负责安排杨絮的入职手续的人。杨絮这才发现与他奔波了数十个小时的尹良竟然一点倦意都没有,先前他一直在担忧夏宛昔所以没注意身边其他人的情况。
“你不用睡觉吗?”杨絮问。
“是的,不用。”尹良边领他去办公室,边回答道,“你已经听说了夏宛昔刚来那天发生的事了吧?那天锁妖塔差点坍塌。”
“听过了,她的左手也受了伤。”
“我差点死在那,是她救了我。准确来说,是把我改造成了机器人,我现在吃一顿饭能生龙活虎好几天!”尹良对此感到非常自豪。
“除了你是不是还有很多人都变成了机器人?我入职了也会变成这样吗?”杨絮对改造身体有点排斥,即便夏宛昔无法冲淡这种恐惧,它源自生理反应。
“只有几个人变成了机器人,有很多人找她,但她没同意一个。”尹良回答。
因为,机器人不属于人类,不是夏宛昔保护的对象了。杨絮默默想到。夏宛昔对人类的重视回荡在他脑中。
接下来的几日,杨絮都在处理离职上家公司和入职锁妖塔的事宜。锁妖塔协助他搬家、处理二手家具等,只为让他能以最快的速度成为锁妖塔的一员。这并非夏宛昔下达的命令,只是员工们单方面认为这对稳定她的状态有帮助。
杨絮的职位为“抚妖师”,顾名思义是一项温柔安抚妖怪防止它们暴乱的岗位,当然,可以被他安抚的妖怪只有夏宛昔。他的办公室在十七楼,工作内容是随时陪伴在夏宛昔身边,关怀她的情绪、记录她的变化。可谓十分轻松,轻松得让杨絮担心会不会过几个月被辞退,因为很难证明夏宛昔因他的陪伴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抚,她总以不变应万变,也就无从摸索她的心理活动。
夏宛昔一天会巡视锁妖塔两次,知晓每一只妖怪的最新信息。杨絮跟在身后,见识了许多以他的等级本应无法见到的妖怪。
杨絮隔着观察窗,在室内的空气转换器换走毒气和毒花粉的空挡中,欣赏五彩斑斓的枝叶,和那花瓣坚韧的诡异花朵。这株植物妖怪的妖力会使动物变得狂躁,做出伤害同类或自残的举动,但目的并非让猎物变得方便入口,而是想用动物没有的感官欣赏植物做不到的激烈战斗,发现它时,它被累累尸骨压在深处,钻出来的藤蔓仍在兴奋地散播花粉催眠来者。
还有心智与幼儿无异的小妖族群,个个形似大号蒲公英,不知疲倦地在房间的六面疯狂爬动,不断孕育新生儿、吃掉老死的同族,一天之内整个族群能换好几代,它们正式凭借此等生存能力,蝗虫过境般杀死了一村男女老少,连骨头都没留下。
最令杨絮恐惧的是一只巨型鳗鱼,它曾是流传了上千年的渔民噩梦,遇害人数不计其数。它的真正的身体仅有骨骼部分,挂在身上的大片血肉不过是吸引猎物的诱饵,但它放下诱饵也不为吃,仅为摧毁对方的骨骼,一个接一个,逐渐成为世上唯一的脊椎动物。
妖怪彼此间差异极大,却又有许多相似之处。例如对异族妖怪的仇恨胜过对人类的仇恨,一旦相遇定会展开厮杀。但妖怪更仇视妖怪不意味着它们会对人类网开一面。仇恨妖怪会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轻视人类则把人类当做玩物,对人类施下残忍暴行,用残肢断臂铺设领地,以血池深度丈量力量。
即便有幸从妖怪手中逃脱,也会因此事故留下深深的心理阴影,最终不堪噩梦侵扰,于数月后选择自尽,终是没能逃脱妖怪魔爪。因此,夏宛昔所造的“记忆清除仪”宛若救星,只需盯着屏幕上的动画,就能忘记恐怖回忆,一度降低了锁妖塔居高不下的员工自杀率。
想要清除妖怪并不容易,妖怪各个都是喜欢留后手的老东西。续命方法从最简单粗暴的“钢铁之躯”和“高速再生”,到最匪夷所思的“从灰尘大小的碎片里再生”、“将生命转移到死物上隐藏生息”,数不胜数。过去时常发生本以为已经击杀的妖怪,过段时间又在别处作威作福的消息,锁妖塔也曾因一名妖怪间谍险些崩溃。
阻断这一切的便是夏宛昔的“妖力探测器”,拥有纳米级别的精度,范围广至方圆千里,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妖怪。现已是镇妖司标配装备之一。
妖怪会在捕捉后交给析妖司,让里面更名为“析妖师”的科学家们仔细研究一番,少部分有可取之处的妖怪被关进牢房,大部分无用之妖移交镇妖司,担任“镇妖师”的士兵们会将其干脆利落地处决,以防后患。
能逃过处决的妖怪都有可用之处。植物妖怪的的花粉在把控好剂量的情况下摄入,拥有的是使人镇静的功能;毛茸茸族群所产出的毛绒经过高压压缩,是上好的建筑材料,兼具防火放水防震,且重量轻盈易运输,锁妖塔的多出地方都用这材料加固;骨鱼的可取之处就在于它那充满诱惑力的血肉,勾引了许多能攻能守的妖怪主动落入陷阱。
妖怪比锁妖塔的员工先一步熟悉杨絮。它们有的对杨絮冷嘲热讽,嘲讽他居然靠关系进了“地府”,还向他宣扬夏宛昔根本没能力困住它们的言论;有的对杨絮充满好奇,热情洋溢地称呼他为“王”甚至是“神”,堆上大量名过其实的赞美词,引诱杨絮靠近、再靠近、要他穿过观察窗进入到自己的身体那般靠近;更多妖怪选择观察他,从声、形、色、味上推论他吸引夏宛昔的地方,并通过模仿他来博取夏宛昔的垂怜,不断述说痛苦、展示才能、请求离开此处还它自由。
妖怪对人类的拙劣模仿令杨絮相当鄙夷。它们的逻辑总是很乱,明明完全被压制在那小小房间里,却煞有其事地宣称它随时都能逃出去;而那些东拼西凑的赞美词,即便是再自大狂妄的人也能意识到不对,哪个人类会接受“你的毛发如果活过来肯定是最快的肺叶”这种评价?还有模仿秀,更是体现了妖怪对人类的傲慢,明明有求与人类,却把人类当做分不清四肢数量的白痴,甩动两只左手拍打墙壁,以糟糕的演技喊道“救救我!”,即便被路过的人甩白眼也不反思自身的伪装水平。
而夏宛昔的邪恶体现在对妖怪的审讯,她为妖怪做了众多刑具,且每一次审问她都会在现场摆上全套录像设备录下全程,故而有员工私下称她为“夏导”。杨絮有幸围观过一场审问,结果刚开始就被妖怪充满魄力的怒吼声震晕了。从医疗室里悠悠转醒,四下张望发现病友全是当时在场的员工。还好审问在夏宛昔的控制下圆满结束,记录顺利转交给析妖司,除了个别受害者暂时性失聪,没有造成更大事故。
夏宛昔身边常围绕析妖师或工程师,与她商讨妖怪独特的身体构造和新仪器的美妙用途,无法理解那些名词的杨絮只能默默等待他们谈话结束。
他经常能见到机器人小絮,已经被重组的他总静静地在远处处理工作,但从未和杨絮有过正面交流,杨絮也不乐意面对这曾对他抱有杀意的机器人,彼此还算相安无事。
杨絮向镇妖师借来一个妖力探测器,只见它与科幻片里出现过的人体探测器别无二致,操作简单易上手,非常人性化。他把探测器面向夏宛昔,在不动的红点和移动的白点里里瞬间找到代表她的那颗光电,它是唯一的绿色。看来她的造物不会伤害她。
杨絮归还探测器时,想起一个问题,“你们有见过平民镇妖师吗?比如捉鬼道士?”
对面的镇妖师收好探测器,答:“一个月前出任务时听人说过,有个女人带着小孩在四处除妖,先我们一步处理了作乱的妖怪。”
“怎么带个小孩?不送去上学?”
“谁知道,我猜和夏宛昔一样。我们也在找他们,要弄清楚他们是真想为民除害还是另有目的。”镇妖师留下一句语重心长的话,便离开了。
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组合成的民间镇妖师令杨絮浮想联翩。他幻想那名女子经历与自己相同,都一样无意间发现了拥有神力的儿童,不同的是她大胆地选择用神力除害……
日子就这样在夏宛昔的庇护下一天天度过。
杨絮开始跟着镇妖师学习战斗技巧,早起去晨跑,归来洗漱后向夏宛昔打招呼,确认她的身体状态和左肩的皮带松紧程度,再与她进行第一轮的巡逻。在与析妖司进行充分的交流后,来到食堂就餐。食堂每天都会给夏宛昔准备各色口味的刨冰,让她一来就能享用。
她位于顶层的房间里也有一台制冰机,杨絮问过她为何不每次想吃时直接变出一碗刨冰?夏宛昔回答:“防止以后发生特殊情况,导致我不能使用神力,造不出冰”,这是夏宛昔一直以来的行动基准,她制作仪器是为以防后患,顺带分享给他人。
下午杨絮会暂时和夏宛昔分开一段时间,杨絮会去进行防身术训练,即便被打得鼻青脸肿,教官也会亲切地夸赞他表现比上次好,杨絮知道他们的友善来自夏宛昔。
夏宛昔则会在这段时间里与妖怪近距离接触、处决镇妖司无法处理的妖怪、为有利用价值的妖怪布置牢房。晚上,夏宛昔和杨絮会在塔顶单独相处,玩些普通人类家庭的孩子和大人会玩的游戏,下飞行棋、看电影等。
杨絮十点回宿舍休息后,夏宛昔会做一个最符合“锁妖塔的守护神”身份的事——进行长达一整夜的巡逻。自她来到此处以来,已经独自截胡过三十多次妖怪逃离事故。
夏宛昔十岁生日那天,食堂为她举办了生日会,同时也庆祝她来到锁妖塔年满一周年。厨师摆出丰盛的自助餐,端出精心雕琢的三层大蛋糕,员工也堆起为寿星准备的礼物、装饰上五彩缤纷的气球,为冷硬孤独的锁妖塔在除春节外的时间添上了喜庆之色。
虽是为一个孩子举办的聚会,但在场的只有夏宛昔一个孩子,没有人敢把自己的孩子带来这,即便领导允许这么做。当然夏宛昔也不需要同龄人的陪伴,有杨絮陪在身边吃刨冰她就心满意足。
聚会正式开始前,夏宛昔发表了一句颇具领导气势的开场白。她扶着椅背站在椅子上,高举手中的可乐,正色道:“感谢各位这一年的陪伴,愿你我有更多长远的未来。”员工们笑着鼓掌,角落的仪器也用当场录制的掌声加入其中。
杨絮也笑着,可一想到夏宛昔再也无法长大,不免忧心忡忡。这个世界由成人打造,孩童身体的夏宛昔行动起来总会遇到不便。
夏宛昔生日后的第二日清晨,锁妖塔位于大陆上的据点收到一封特别的信,署名为灵术师秦四业,没有地址,也无邮票,显然用了特别的方法直接将信投到了锁妖塔的收件点,仅凭这点它就能受到高度重视。负责人拆信阅读后,马上送至锁妖塔总部,并告知这是一封求助信。
信的内容先是寄信人秦四业的自我介绍。她自称“灵术师”,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秦家”,家族内部代代流传着奇妙的灵术。她自幼跟随长辈学习家传灵术,视降妖除魔为家族使命,现今积攒了不少本事。多年来奔波在世界各地,转闯妖怪肆虐之处,平定暴乱的同时也结下不少仇家,因此她时刻注意隐藏行踪、离群索居。
这样的生活方式在秦家流传了千年之久,但随着新时代的降临,高速发展的科技带来了人口的爆炸式增长,社会制度更加全面、完善,不再是过去山连山、水连水的蛮荒时代。
无论地位高低,所有孩子都必须上学读书,接收世界各地汇聚的知识。听着学校里传来的阵阵朗读声与嬉笑打闹声,秦四业意识到,不能再让重孙秦三岩跟着她过居无定所的逃亡生活,在野外摸爬滚打长到十几岁,然后马上与某人结婚生子,待孩子长到可以跑步的年纪,又带着孩子继续过流浪——这也许有利于秦家延续,但不利于秦家人延寿,九成九的秦家人都英年早逝。
有幸长寿的秦四业想做出改变,于是她写来这封信,并以三枚巨妖尖牙作为投名状,想加入锁妖塔,用自己的劳动,为后代换取一个更安全的生活环境。
信中还讲述了一件事:秦四业年轻时曾想要加入锁妖塔的前身组织,一个同样由官方建立的除妖部门。但还未来得及投简历,该组织就被关闭了。
此事亦记载在锁妖塔的建立史上,那时世界动荡不已,虽没有战争,但危言耸听的鬼怪传说层出不穷,官方也深受其扰,于是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超自然事件应对部门”,悄悄运行十年后因目标不明确宣告解散。当时信息不发达,避世的秦四业能知道已是幸运。
信的末尾,秦四业说她会在四日后的二十七号上午时分前来拜访,她会配合锁妖塔的工作,若不能雇佣,也希望双方能保持良好关系。
这封词句诚恳的信件受到高层的高度重视,一名经验老道的老师傅正是他们所需要的,而且这位秦四业还掌握着与夏宛昔的神力一样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技术——灵术,那常在怪志奇谈里与妖怪相伴而出的神秘术法。
每一个锁妖塔的员工都曾苦恼过,既然《山海经》里的妖怪真实存在,那《封神榜》的神仙去哪了?没有神仙也就罢了,绘制黄符、手持桃木剑的捉妖道士总有几个吧?如今,“神仙”夏宛昔来了,“捉妖道士”秦四业也递来了投名状。
四日后,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的手,乘坐一叶扁舟,从茫茫大海那一头缓缓接近岛屿。女人盘着一头长发,目光紧盯锁妖塔的最高层,仿佛真能与单面玻璃后的夏宛昔对视。
两位高层和夏宛昔一起接待了秦四业,秦三岩紧紧跟在祖奶奶身边,既好奇又克制地打量会议桌边的大人。锁妖塔最关心的莫过于秦家的来历和目标,秦四业的合作意图很显著,她娓娓道来,述说了秦家的种种。
秦家的来历已无从考据,但种种迹象表明至少延续了上千年。秦四业记得她有一个祖辈名叫秦五彩,与她的出生相距上百年。秦家的数字命名法源自家族传统,先祖在血脉中储存了巨量灵力,只有秦家后人有资格提取。也只有通过先祖试炼的秦家后人,才可留下名字中的数字,让自己的后代在下一个数字里努力。
而这么做的最终目的,是达成先祖为秦家所设立的“得道成仙”的目标。秦家坚信,只要修炼达到一定境界,必能成为“神仙”,若一代无法达成,那便如接力比赛般代代相传下去。
秦家的历史令人惊讶,世上竟有这样一个欲以人身化神的家族,还成功持续了上千年、甚至更久。夏宛昔默默地听着,但到了后面明显走神。她对秦家感到熟悉,却不知从何而来,便一直在琢磨。
秦四业直直地看向夏宛昔,道:“我发现这里,是因为她,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我们秦家人的感应。”
“你认为她是秦家人?”一位高层确认到。
“不,她身上应该携带着秦家的物品……在左腕。”
夏宛昔闻讯,抬起左手艰难地挽下袖子,露左腕上淡淡的红痕胎记,秦四业眼前一亮,走上前来对着夏宛昔的左腕反复查看,道:“就是这个,这是秦家人留在你身上的痕迹。”
“我不记得有关秦家的任何事。”夏宛昔回应到。
“这痕迹并非不祥之物,不仅如此,我从中感受到祝福之意。”秦四业放下夏宛昔的手,声音柔了许多,“我猜想,你曾对秦家给予巨大帮助。”
夏宛昔默然,想不到自己和这样秦家有如此深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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