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过后,一连下了几场秋雨。好不容易雨停,风又起,管它绿的黄的、肥的瘦的叶子尽数飘零。折腾了小半月,天才放晴,到了晌午,日头照得人周身暖烘烘的。
墙根底下,一只竹节大花猫正翻起肚皮,在地上打了个滚。一个穿葱绿色比甲的小丫头正在逗弄那猫儿爪子。忽从庑廊那头走过来一个略高、瓜子脸,穿戴稍微好一些的丫鬟,绕到小丫头身旁,低声呵斥道:“躲在这里偷懒!一会儿琏二奶奶来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小丫头惊慌失色,哀求着唤了一声“好姐姐”,就被大丫鬟从地上拽起,往西快步小跑走了。那大花猫照旧伸了个懒腰,听着屋里人说话,三角耳朵不时动动。
屋檐底下悬着白色灯笼,宁国府的长孙媳妇秦氏殁了,丧事办得体面风光,排场大。眼下接近尾声,这会子京城和宁府素日有往来的几家贵妇,皆坐在堂屋里头歇息说话。
五城兵马司裘良的夫人范氏同尤氏劝道:“你这家里少了一个能干的儿媳妇,往后你可得受累了。”
尤氏面露惋惜,“我这身子骨也是不争气。就眼下这白事,若非我这弟妹,还不晓得如何撑下去呢!若说能干,还是凤哥儿。”
王熙凤听见尤氏跟范氏夸自己,心中不免得意,面上笑盈盈地客气着。其实一连忙了数日,个中辛苦,唯有自己知晓。
这些夫人们除了在家,便是这些张家、李家红白事、亦或谁家要相看女婿、儿媳,办的花宴之类。年纪大了,走动反倒没有年轻人多。有的是未出嫁时的手帕交,难得一见,坐在一起免不得敞开了闲聊。
王熙凤命丫鬟给上了茶点,自己也坐在人堆里头笑着支应,也算能歇口气。
“哎,柳大嫂子,听说这个月秋闱放榜,你家大公子中了解元!”
话音一落,刚才还闹哄哄的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王熙凤定睛一瞧,笑容渐渐凝固转为尴尬。
说话的人是镇国公的长孙媳妇高氏,她家的小姑子牛月蓉前几年入了宫,今年刚晋了婉妃。如今圣眷正浓,连带牛家也春风得意。而被问话的人,是理国公府一等子爵柳芳之姐。两家祖辈本是有旧,可柳氏当年嫁给死了原配一年都不到的翰林院编修沈良,成亲也不到一年,沈家二公子沈璇便生出来了。
宅门里人多口杂,阴私事想藏都藏不住。有说柳氏和沈良早就暗度陈仓,就等着原配那边咽气,这边娶进门的;还有甚者,说这二人成婚前便珠胎暗结,说不定原配章氏是被毒死的。
老家的原配在丈夫高中后没能享福,后进门的继室捡了现成,再加上里头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京中贵妇们那几年谁都忍不住背地里嚼上几句,毕竟戏文里的陈世美就够遭人唾弃的了。搁在现世里头,可不更遭人白眼?
这两年,随着沈良官越做越大,昔日风光的国公府也好、侯门也罢,大多只剩金玉其外,内里空空,对柳氏的风言风语也少了不少。
刚刚柳氏正和旁边鸿胪寺卿夫人说话,冷不丁地被高氏一点名,顿时一张脸煞白。
谁都知道,大公子沈珣是沈良前头那位生的。偏自小就相貌堂堂,天资过人。有一次跟着沈良到翰林院,巧被微服出巡的太上皇遇见,便召他进了宫做皇孙伴读,这些年与淳亲王璟荣交情匪浅。
而柳氏自己生的沈璇就各方面资质都平平了。
沈珣今年秋闱头一次下场科考就中了举,还是第一名的解元。
高氏当下把这件事特意拿出来说,明摆着就是要臊柳氏的脸。
王熙凤暗地里冲那两人白了个眼神,真是有矛盾自家闹去,何必到这里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指望宁府的主母尤氏是不行的,人家本就“身子骨不行”,那就还得她来调停。
王熙凤微微低头,挑了挑眉,转而笑道:“哎,我近来倒是听说一件奇事。”
“什么事?”众人本来都暗暗不吱声,等着看柳氏和高氏拌嘴的热闹。一听王熙凤说这话,全都提起了兴致。
王熙凤眯了眯眼,“我家二爷近日到扬州去办事,行船回来倒还需用些时间。昨儿个随行小厮打头阵回来报信儿,我就多问了他几句,让他讲点儿一路上听来、遇上的新鲜事,结果他就说了这么一件。说这扬州城最大的胭脂香水粉铺子万妍阁,来了一种新的玫瑰香露,引得扬州城所有官眷闺秀争先去抢。”
“嗐,我还以为是什么新鲜事儿呢?不就香露吗?”
王熙凤故意卖了个关子,轻描淡写道:“是啊,不就香露吗?说是只剩一瓶,银子出到百两,那掌柜都不肯卖。”
“百两?”
“什么玫瑰香露要百两?”
果然,屋里头的人连带着范氏和柳氏都忘了刚才那茬,开始左右议论纷纷。
尤氏感激地看了王熙凤一眼,王熙凤眉梢带笑,“那掌柜说了,是从一位高人那儿偶得。就连金吾卫的郎将也花重金求购呢!”
“金吾卫郎将?扬州?那不是我家那二小子么?”说话的是神武将军冯唐的夫人杨氏,她亦出身行伍世家,嗓门洪亮,一听这话,“噌”地站了起来,“好哇!去扬州回来,得了好东西,也不知道孝顺老娘!”
旁边有人打趣,“别是你家老二瞧上哪家姑娘了吧?”
杨氏皱眉,捋了捋袖子,要是谁家姑娘还好,就怕拿去哄什么秦楼楚馆的女子。看等她回去,不扒了他的皮!出门在外,却是要维护儿子和冯家的脸面,杨氏语气缓和,重新坐下,“不不不,他此去扬州是有公事。”
高氏道:“听说淳亲王南下刚回,昭哥儿是去护送王爷的吧?”
金吾卫是皇家门面,一般不出京城。单派出去的,大多是护卫皇亲国戚。两下一联系,多半就是了!
杨氏只笑笑,旁的不多说。
其他人更有的议论了,“那重金跟那高人娘子求香露的便是淳亲王了?”
淳亲王爱香,这事京城无人不晓。
本来还并不觉得王熙凤说的是一桩奇事,几下事情连起来,便引得各人遐想了。
这得是多金贵的香露?也不知那会做香露的娘子,会不会到京城来?
凤姐见几人不再有争执,便以做事为由,带着平儿离开了堂屋。
刚一出门,边走边无奈地扬了扬手中帕子,“真是琐碎事多。”
平儿跟上宽慰:“奶奶,您连着几日都没睡好,要不今晚早些歇息吧!”
凤姐虽也觉得身子不支,但是个要强的,想着还有几日就彻底结束,便也打算撑着办完。想到年前贾琏就该回来了,快一年没见的,心里不由松快些。
刚过垂花门,还没到外院便遇上了宝玉。他本是来寻秦钟的,没寻到人影,见是凤姐,便也迎了上去。
“凤姐姐,二哥可有叫人带口信几时到家?”
凤姐自然看出他的心思,“你哪儿是惦记你二哥哥?你是惦记林妹妹吧?”
宝玉微红了脸,也不否认。
“快了。旺儿带口信,说你姑父身子大好,不日要去蜀地养病,嘱托二爷仍将黛玉送过来住些日子。一起过来的,还有她的一门亲戚,也是姓林的。年岁不过十五六,父亲也是中过进士,做过翰林的。如今到京城待嫁,说是送到我们府里,小住短日子,凑凑热闹。”
其实话音她能听不出来?不过是个小地方来的,要嫁给京城哪户不错的门第,怕到时候露怯,所以送到国公府来长长见识。老太太喜欢女孩儿,更疼爱外孙女,林家的亲戚她能不待见?无非也就是多张嘴的事儿。
宝玉却不这样想。一来听说林妹妹要回来了,本就欢喜;二来听说林妹妹的姐姐也要来,那定然也是位钟灵毓秀的妙人儿了!心头更是欢喜。
凤姐见他又是发痴的模样,不由拢了拢对襟,劝道:“你成日里扎在女儿堆里,平素在家也就不多说你了。现是在外,若叫你父亲瞧见了,定要生气。那些个王孙公子,什么小冯将军、卫家郎君,这会子都在西苑玩呢。”
宝玉原是找秦钟,没找到人有些无趣。一听说冯紫英、卫若兰也都来了,他便应下,兴冲冲带着茗烟往那头去。
西苑有一片草地,几个公子哥儿正在踢蹴鞠。
踢得最好的是个紫衣公子,模样和冯紫英有个五六分相似。与之对弈的是个身穿雨过天青色直缀的清秀少年,一个没拦住,就让紫衣公子过去了,却是脚下使劲太大,蹴鞠直滚到柳树下另一个公子脚旁。
这个公子生得竟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俊秀,与他一比,什么秦钟、蒋玉菡之流都黯然失色。宝玉不由惊叹:京中竟还有这等人物?
那紫衣公子嚷嚷道:“沈石头!快把蹴鞠踢给我!”
石头?
宝玉怔怔,心中只觉奇妙,不由开口问道:“这位哥哥,也有玉吗?”
有玉?什么玉?
沈珣蹙眉,冯紫麟也走了过来。他本来还等着沈珣给他踢过来,没想到忽然从月洞门闯进来个少年。看模样衣着,想必也是哪家的公子,可说的话怎么有点不着调?
冯紫麟的兄长冯紫英和贾琏素有来往,是认得宝玉的。
于是走过来对弟弟道:“这是荣国公府工部员外郎贾大人家公子,宝玉。你没怎么见过。”
冯紫麟恍然大悟,荣国府和宁国公府原是一姓兄弟分成的两府,说来人家算是这儿的东道主,自己是客人,于是颔首抱了抱拳,“右金吾卫郎将冯昭,表字紫麟。”
又指着沈珣道:“这是礼部侍郎沈良大人家的大公子沈珣,九月刚下秋闱科考,已中举人,还是解元。”
冯紫英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笑话他道:“看你这骄傲劲儿,跟你自己考中了似的。”
沈珣微微垂眸,忍俊不禁。冯紫麟不愿承认,想要辩驳。宝玉闻言却兴致减了几分。
他原见沈珣和冯紫麟皆生得一表人才,俊逸不凡,想要结交为友。不想一个走科举仕途,一个宫中御前行走,实与自己不是一类人。此时走也不好,便也不多插话,只与相熟识的几人闲聊。
这群人多是跟随父辈、母辈来白事上走个过场,待一会儿就觉得没趣了。冯紫麟几人觉得在院子里踢蹴鞠意犹未尽,便相邀去城西一块地方。
沈珣本不想去,拗不过冯紫麟生拉硬拽。正好秋闱已过,结果也算满意,春闱还有小半年时间,便也不再推辞。
冯紫英、卫若兰、和宝玉走在一侧。
冯紫英问道:“上回听薛大傻子说,你琏二哥去年就去扬州了,受你祖母所托,护送什么表妹回老家探父。什么时候回来?他还欠我一顿好席面。”
宝玉还未开口,就听冯紫麟道:“咦,这么巧的?我去扬州拜见了巡盐御史林如海,也是女儿住在京城外祖家,因父重病特回来探望。”
一听是姑父的名字,宝玉惊奇道:“林如海正是我姑父,你们见着他了?他身子可好?”也不晓得林妹妹偷偷为此哭了多少回,身边连个可倾诉的人都没有,幸而还有一个紫鹃。
沈珣心里也惊讶,原这竟是林如海的亲戚!林大姑娘和乔婶母上京,看来多半是要借住在他家了。
京城这些公侯府旧贵族,大多表面锦绣繁华,内里溃败不堪。他与在场的几人,除了冯紫麟,其余日常来往不多。因着林芷漪要去荣国府小住的缘故,贾家公子同他说上一两句,他也客气应答。
西城有一处赛马场,周边有山,可打猎,也有温泉山庄,是个好去处。
冯紫麟嚷嚷要打猎;宝玉对那边诗社的曲水流觞感兴趣;沈珣也想去看看曲水流觞,却发现不远处凉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淳亲王。
璟荣只带了两个随从,穿着家常霜色锦袍,并未戴冠,只玉簪束发。
他想行礼,璟荣也看见了他,冲他摆摆手,颔首微笑。
沈珣便知璟荣并不打算摆明身份,在凉亭喝酒,看那边文人书生吟诗作对的热闹。
坐着的有在国子监和白马书院的学子,认出了沈珣,忙冲他招手,“快看谁来了?我们的沈解元!”
“沈石安!就差你一个!”
“这位是?”
“这位是荣国公府,工部贾大人家公子贾宝玉。”
“哦,可是衔玉而生那位公子?久仰久仰!”
宝玉平日里倒是很少在外参与这些风雅之事,实在是家中无人带他入内,贾琏贾蓉之流,来往皆是同样公侯家的浪荡公子,结交些戏子、歌姬。是以他觉得晦气得很,宁愿在家和姐妹们一起玩。不想这里倒也有趣。
那几个文人书生,也有背地里面露鄙夷的。他们自诩清流,一向看不上这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坐吃山空又附庸风雅的富贵公子。
两轮下来,沈珣自然每每出言必引得众人满堂喝彩,不曾想同他一块来的荣府小公子,对的对子和接的诗句也不差,只用词华丽秀气有余,大气质朴不足。
宝玉意犹未尽,正想第三轮,却听有人唤自己。
“宝兄弟!好哇!你躲到这里!”
在座无不生烦,忍不住道:“什么人喧哗无礼?”
宝玉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薛蟠,知他粗俗莽撞,若是带他过来,恐怕这里几人都不得容,站起来说他认识也不好,就这么走了又没尽兴,竟就低头坐着没吭声。
薛蟠见宝玉并不热络,反而面露尴尬,心下顿生不满。一甩袖子,“哼!什么诗啊词的鸟玩意儿!喝了点墨水就能尿出字来不成?”
刚要走,忽见前头凉亭坐着一主两仆,模样俊美,眼睛一只盯着那群吟诗作对的人,也不知是谁带来的。
他一想,心里更生不满:好哇!怪不得宝玉不想理他!原来是藏着美人儿小倌!回去定要告诉姨夫姨妈!
脚步却忍不住往那边挪,还未完全走近,就闻到一阵清香。
薛蟠心道:果然是小倌!不然何来香露味?看这衣裳价值不菲,当是个名伶吧!京城何时新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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