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有人笑了。
秦吟雨受伤的右手不能动，左手又在这趴了那么久，头抬得都费劲，半边身体没有知觉，麻的要死。
“柯然，帮我，帮我把手抬起来！”秦吟玥喊，“我左手麻了！”
柯然憋着笑帮忙，“走吧，去喝露水了。”
秦吟玥甩了甩左手，嘀咕着大白天喝什么露水？发神经。
爱吃不吃小馆，秦吟玥坐轮椅，柯然推着来。在外面吹了会风，有点流鼻涕了，一吸一吸的。
新西兰这天气，冷的有点离谱了。
今天许应上班，也一起吃午饭，见她坐着轮椅来，嘘寒问暖了一阵，“妹子，你这是被人打了？”
秦吟玥又解释一遍。
许应说：“妹子，我过两天回国，要不要给你捎点黄道益，红花油啥的？”
秦吟玥说：“等你带回来我可能都好了。”
这倒是，新西兰这边是放寒假，秦吟玥是在放暑假，等到九月，全都要上课，还真撞不着一块儿。
“好吧，那妹子你照顾好自己啊，你这小身板，新西兰一刮大风就能把你吹跑。”
后面才知道，许应不是柯然的学生，他是生物专业的，全靠自己留学，去年没拿到奖学金，柯然让他到小馆来，开的工资也比平时高，有空就来，没空可以不来，梅姨也给他做好吃的。
小馆开始营业，柯然推秦吟玥回家，梅连芳要他把店里还剩的菜带回去。
“这是要做饭吗？”秦吟玥问，吃饭好像都在小馆吃的。
梅连芳说：“店里歇业一个月，过几天是新西兰最冷的时候，没几个人肯出来，索性不开了，还能出去滑雪玩两天。”
这小馆开的，够任性的。
别墅里，柯然看着她吃完药，又开始在岛台上抱着电脑敲敲打打。
秦吟玥闲的发慌，看到有投影，问：“柯然，这投影能用吗？”
“能。”
柯然给秦吟玥开好投影，拉上窗帘，然后上楼，压根没有想一起看的念头。
合格室友，秦吟玥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投影挺高清，昨天柯然放角落的书不见了，应该被他搬上去了吧。挑了部文艺片看，奈何剧情太无聊，看着看着又睡过去。
再醒来，外面一片黑，又开始下雪，屋里地暖烧的旺，身上搭了毯子，柯然盖的？也没见着他人啊。
厨房灯亮着，抽油烟机在响，有人在做饭，是一个女人。
“你醒啦，我看你睡着就没开灯。”阿姨开了客厅灯，秦吟玥被亮的眯起眼，看清不是梅连芳，看上去应该有一定岁数了。
“你是…？”
阿姨说：“我住隔壁街，平时来这打扫卫生，冬天来这做一个月饭，我姓方，我女儿在这开了家咖啡店，我过来这帮她带带孩子。”
秦吟玥愣愣点头：“嗯，方姨，那麻烦您了。”
这个方姨说的中文带点口音，听着像是川渝地区的调子，秦吟玥猜的没错，方姨一手川菜烧的是真好，把她都给香迷糊了。
方姨扶秦吟玥到岛台边做好，她右手不方便，又专门拿了勺子给她，让她先吃着，她上楼叫柯然。
秦吟玥没动筷，等柯然一起，不是特意等！教养，她从小到大的教养就是这样！
嗯，没错。
但这特么的柯然，有钱请阿姨，连五千块都不肯借她。据她了解，在新西兰请一个阿姨每个月都不止五千块。
妈的，秦吟玥在心里大骂。
川菜香是香，就是有点辣，秦吟玥心里本来就有气，化愤怒为食欲，吃的更急，从耳垂到脸都辣的通红。坐对面那号人物，先喝汤，然后吃素菜，再是荤菜，慢条斯理得很。
柯然见她拿着汤勺一勺一勺往嘴里送，跟饿死鬼投胎似的，盛了碗汤放她边上。
别说，川菜还挺过瘾，挺下饭，秦吟玥破天荒吃了两大碗饭，半条鱼，大半口水鸡，两碗汤。还好汤不是辣的，不然可把她辣够呛。全程一句话都没和柯然说，本来也不怎么说话。
“我吃饱了。”秦吟玥一瘸一拐去洗手，洗完又坐回沙发窝着。
方姨楼上打扫完卫生下来，准备收拾厨房，柯然把帮忙把碗筷拿进去，说：“方姨，最近做饭少放辣椒，她有伤不能吃太多辣。”
“诶好。”
“等会麻烦您去问问她要不要洗澡，洗的话您帮帮她，麻烦了。”
方姨想，这男娃儿还怪体贴人。
秦吟玥接着把那部烂到死的文艺片看完，期间柯然让她吃了药又上楼去了。方姨问她要不要洗澡，秦吟玥肯定是要的，
她正愁怎么洗呢，她右腿完全使不上力，手也疼，自己一个人洗澡不太可能。
方姨照顾的很细致，还顺手把她那堆乱糟糟的衣服给收拾好挂衣帽间，搞的秦吟玥怪不好意思的。
“谢谢方姨。”
“没事姑娘，你要帮忙就跟我说，不用客气。”
美美洗完澡躺进暖和的被窝，别提有多舒服，但这个时间点睡觉会不会有点早啊，八点都不到，就没点娱乐活动啥的。
洛杉矶凌晨一点，就不去骚扰林湫雨了。秦吟玥给柯然发微信。
诺尔贝物理学奖得主：「柯然，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什么」
呵呵，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游戏或者漫画什么的」
.：「书房有电脑。」
书房门开着，灯也亮着，柯然在里面。白天拉着的窗帘全都敞开，是一面很大的落地窗，往外看能看见不远处的大教堂。他站在窗前，一手拿着白色记号笔在玻璃上写，另一手托着MacBook，偶尔看一眼，又继续写。
秦吟玥看一眼他写的，从开普勒定律的推导然后到原恒星的演化吸积率，他半点不停顿的推演。可他，不是学哲学的吗？难道只是喜欢？
“你这跨度够大的啊。”秦吟玥说。
“嗯。”
“你喜欢物理？”
秦吟玥走近了看，玻璃角落画了几幅图，是天体轨迹图。
柯然没看她，继续写：“还行吧。”
秦吟玥想，这人可真是…到这种程度的，要么是真的很感兴趣且头脑聪明学得快，要么就是专门学这个的，否则谁会专门研究这个啊。
柯然还是白天的衣服，卫衣袖管挽着，拿笔写字的手修长有力，他眼里的专注让人挪不开眼，英语写的漂亮，各种符号也写的端正。
秦吟玥不知在哪听到一个说法：认真的男人最帅。
好吧，她承认，是有点帅。
秦吟玥在柯然身后站了很久，她专业就是地球物理学，虽然方向不同，但都是物理学大类，她也能看得懂大概，但柯然越写越长，知识面也越来越广。
柯然透过玻璃反光看到她呆呆站在背后，穿着一件鹅黄色毛茸茸的睡袍，眼睛跟着他的手转，还真在认真看，但这会儿
正蹙着眉。
秦吟玥思索了一会儿，走上前，“这里。”她指着其中一处，“这个微分线形方程组不对吧，如果是用前面那个g求导的话，应该是算不出来的吧。”
但柯然算了个负六出来。
柯然噗哧笑出声，“你还挺懂的。”说完往那一块错误的推导下画了个大大的叉。
他说：“这本来就是错的啊。”
秦吟玥没明白他什么意思，错的为什么还要往下推，正常人的思维不是都希望推出一个正确的结果嘛，中间错了一步，后面的全都是错的，这不是白忙活了嘛。
“错的为什么还要继续推？”
柯然合上笔帽，说：“水星近日点的进动，爱因斯坦推的。”
他一说秦吟玥就想起来了，爱因斯坦与好友工程师贝索研究广义相对论，后来用了数学上的黎曼几何推导，却发生了小错误，后面一错再错。她会记得完全是因为去年这份手稿在法国巴黎佳士得拍卖行以1160万欧元成交，创下手稿拍卖的新纪录。
秦吟玥摸不准了，如果单纯因为兴趣能学到这份上，那确实很厉害，完全可以进行更专业系统的学习。
“你这么喜欢物理，怎么不选这个专业？”秦吟玥说完又解释，“也不是说哲学不好，就感觉你学物理应该会更好？”
哎呀，她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爱学什么学什么，她瞎指点什么。
柯然看她局促地站那，撑着拐杖垂着眼，可怜兮兮的。
“为了自渡。”
自渡。
渡自己。
秦吟玥虽然好奇，但也不会真的追问。她拿书房的电脑玩了会游戏，然后又登邮箱查了会邮箱。好歹她下个学期就就大三了，毕业的事也该准备准备。
导师发了消息跟她说关于选题方向的事，她同学暑假大半留在学校方便做实验，只秦吟玥满地球跑，连选题方向都没定。
秦吟玥看向沙发，柯然坐那看书，看的是弗洛伊德的书——文明及其不满，她依稀记得弗洛伊德好像是位心理学家吧，还挺有名的。反正她是不会主动看这样的书。
“柯然，你明天去学校吗？”
“干嘛？”柯然挑眉看她，继续说，“学校放假，不用去。”
“图书馆不关门就行。”
秦吟玥看了一圈，书房就没有一本关于物理学的书。要选题，需要看大量的书和期刊文献，这还只是开头，都已经够折腾的了。这没书，大学图书馆肯定有啊，如果实验室能给用的话就更好。
“你要看什么书？我可以给你带回来。”柯然看完最后一页，挑了另一本接着看。
“我也说不好，选题的话，也要讲究你情我愿。”
“……”
头次听到论文开题讲究你情我愿，又不是相亲。
第二天柯然把人带去学校。秦吟玥有点后悔了，图书馆开了暖气，但空间太大，开没开都差不多，阴冷的很。图书馆现代元素居多，一楼墙上挂了幅伦勃朗的画，又带点古典意味。藏书还挺多。
秦吟玥一面一面看过去，找到物理学那面书柜，一只手真的很不方便，抽了本Geophysics of the Cryosphere，冰冻圈地球物理学，讲书放在那只吊着绷带的手上，还好书不重，另一只手轻轻翻了翻，大概看了下目录和简介，可以考虑考虑这个方向。
啪地一声，动作幅度大了点，书没托稳掉在木地板上，安静偌大的图书馆发出一声闷响，动静大的馆内出现回声。
秦吟玥腿又不行，弯不下腰去捡，有几个经过的学生投向目光，有可怜她的，有带着责怪的，像是责怪她为什么弄出那么大动静，又不赶紧把书捡起来，却没人主动帮她捡起来。
她还真是第一次这么狼狈，连捡本书都费劲。
秦吟玥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伤，和秦振东虽然关系不好，但物质基本没短过她的。这是父女俩第一次闹翻脸。
断骨的疼痛一下子爆发，钻心的疼，手也疼，哪哪都疼。
要怎样才不疼啊？
疼到她想一头撞死。
柯然听见声音赶来时，秦吟玥低头盯着地上那本黄色封面的书，一动不动，样子挫败极了。
他捡起地上的书，封面那几滴水渍格外显眼。
“哭什么？”柯然弯腰看她，拿了纸巾给她擦脸，动作不怎么温柔。
“轻点！”
秦吟玥抬头，眼圈红红的，怒瞪他，本来天气就干，这么用力，皮都要被擦破了。
“要这本？”
“嗯。”秦吟玥拿过纸巾自己擦，瓮声瓮气的应了声。
一个人在伦敦读书没哭，生病发烧没哭，在学校被歧视霸凌没哭。但现在书掉了弯不下腰去捡想哭，身上疼的要命想哭，柯然帮她捡了书问她哭什么的时候也想哭。
“这本呢？”
柯然拿了本书问她，没得到回应，以为她又哭了，把那本书放了回去，搀住她往外走。
“去哪啊？”
“带你去个地方。”
……
秦吟玥坐在副驾驶上，一路都不说话。
雪簌簌地落着，可以听到轻纱摩挲似的细碎声响，地面一层白。车又开回了家。
柯然带她到书房，顺着角落梯子往上爬，然后用力一推天花板，顿时出现一个窗口。
“上来。”他往下喊。
“我上不去。”
秦吟玥爬寻常楼梯都要很小心，很慢很慢的爬，何况这垂直的梯子，她爬不上去。而且，她现在心情不是很好，想好好
回房间睡一觉。
“秦吟玥。”柯然叫住她。
他爬下楼梯，在她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
秦吟玥没动，撑拐杖的手发着抖，刚才路上还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被揪出来，酸酸涨涨，有点想哭。
“快点上来，又不是没背过。”
第一次见面晕倒在小馆门口不也是他被进来的嘛。
柯然牵过她左手搭在自己颈侧，将她托了起来，“抓稳了。”
秦吟玥又闻到那种带点苦的气味，离得很近，闻得更清楚，是苦茶香，像置身一片茶海，不自觉的倘徉沉醉。
梯子挺高，柯然一手托住她，一手抓着梯子往上爬，每一节都很稳。
“这是哪？”秦吟玥在他颈侧说话，气息温热。
“B612。”
秦吟玥笑出声，“你还记得啊！”
她说他是小王子，他就带她去B612。
拐杖还在下面，柯然放她下来，让她先靠着墙，他去开灯。
暖黄灯洒落，视线铺了开。她站的地方铺了块米白地毯，地毯上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放着笔和纸，还有倒扣着放的书，她一眼就看到封面，是刚才图书馆那本。茶几正对一个可以推开的小窗。这个小阁楼空间不大，几乎都被书给填满，全都堆在地上。粗粗看了眼，都是物理学的书。
“你……”秦吟玥有点说不出话。
“这些，应该够你看了。”
本来漆黑寂静的天空突然炸出一朵绚丽无比的烟花，这种惊喜让秦吟玥刚才那点不开心全都消散。
这是…小王子的B612。
秦吟玥又笑了，笑中含着泪，“谢谢，真的。”
“你真的很喜欢物理喔。”秦吟玥拿起茶几上那本书，没有图书馆的印章，那就应该是他自己买的，被翻的都卷边了。
“你不喜欢？”
秦吟玥放下书，摇头，很轻地说：“我其实不喜欢物理。”
“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学？”
“因为我不知道喜欢什么啊，所以只能先做好该做的。”秦吟玥站的疼了，柯然上前扶住她，让她借力站稳。
“不怕你笑话，选这个专业纯粹是捡漏，因为我家里人想要我上伦敦大学。”她自嘲的笑了笑。
秦振东一开始把秦吟玥送出国外纯粹是怕她长大坏事，因为他想从政，但又想要面子，秦吟玥毕竟是他亲生女儿，他也要一个差不多的门面，剑桥牛津她不行，所以要她申了qs第九的伦敦大学。
“我的微信头像和昵称，”秦吟玥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挺傻的吧，弄成那样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要先做好该做的事，所以对于物理，怎么说呢，虽然我学的也不差，但谈不上喜欢，它就像我待办清单中的一条，因为除了这一条我的清单也没别的事项。”
“等我做完这件事，就去找我真正想做的，愿意为之付出余下生命的事。”
这一刻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它的名字叫——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灵魂。
整个社会就像是一枚硬币，有面值那面，也有花的那面。可大多数人总是先看到面值那面，因为上面的面值是衡量的尺度，是生活。花的那面就只是花，是被忽视的热爱。
她没有因为不喜欢而自暴自弃，而是努力做完自己应该做的，然后去追求自己热爱的。
柯然静静听完她的话，顿了几秒，然后说：“如果你想去的那条路布满荆棘，把你刺的遍体鳞伤呢？”
秦吟玥将半个身体的重量靠在他身上，她实在是累，但眼里的光丝毫不减。
那天，他的B612星球来了一朵玫瑰，那朵玫瑰娇艳，任性，但又那么迷人：
“那又何如，比起浑浑噩噩过完一生，那些痛更让人刻苦铭心。如果因为痛就跑了，那也没多喜欢嘛。而且......”
“再痛也会慢慢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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