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医院走廊,秦吟玥先去问了秦振东情况如何,医生说是突发性脑出血,上个月刚手术完,情况不是特别好,脑部受损很严重,可能…挨不过这个月。
秦吟玥从玻璃外看icu病床上插着管子的秦振东,那一瞬间很不是滋味。他鬓间已经花白,再没有骂她的中气,安静的躺在那,没有西装领带的威严,蓝色病号服看着很脆弱。
她恨秦振东吗?恨的,他害死了妈妈的弟弟。
可幼年时,她也曾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她的爸爸妈妈一人一边架着她,从家里到胡同口。落日的余晖打在他们身上,一家三口的倒影被刻在斑驳的青石板砖上。
“哟—”
”哟—”
“阿团要飞起来咯!”
“飞咯!”
医生进去查看后,说:“秦小姐,您父亲现在清醒了,您要去见他吗?”
“好。”
秦吟玥穿好防护服进去,慢慢走到秦振东跟前。可能,人在面对生死的那一瞬间,是可能放下一切仇恨,愤懑,不甘,回到那个最平和的状态。
秦振东脸上戴着仪器,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秦吟玥俯身凑近他,想听听他说什么。
“团—”
“东—房——”
声音虚弱无力,秦振东费力地摸了摸她的头,像小时候那般,然后手臂僵硬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不懂什么意思,只看到有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很快很快,手臂掉落。
秦吟玥快速转头去看旁边的仪器,屏幕上的波幅没有太大波动,她松了一口气。
走出病房,她摘下口罩,滚烫的泪随之掉落。
一直到上车,秦吟玥一句话都没说,只呆呆的看向窗外。她想起刚才在病房里隐约听到的话。
“团” “东房”
东房是她以前住过的院子。
“我们去东城的四合院。”秦吟玥轻声开口。
四合院大门朱漆有点脱落,右边铜环上的麒麟有一处缺角,是怎么坏的她都有点忘了,好像就是她弄坏的。推开大门,院里一片萧瑟,鱼塘上飘了很多落叶,边上的君子兰碎了一盆,鹅卵石铺的路不复往日光滑。院子里静悄悄的,西房廊前躺了一只黑猫,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很不满,喵呜喵呜的叫着。
萧瑟,寂静,空荡荡的。
秦吟玥好像明白了什么,推开东房的门。东房跟去年九月她回来时没什么两样,她冲向那张架子床,将床幔全都掀起,沿着床檐摸索了一圈,在左侧那里摸到一个凹槽,她用尽全身力气都没能拉出来,跌坐在地。
“是这吗?”柯然拉起她,指了指她刚才用力的地方。
“对,对,对,就是那,就是那!那是我和爸爸一起刻的团字!”秦吟玥情绪很激动,眼神急切的盯着那处,泪早已流了满脸。
柯然一手扶住她,一手用力去拉,凹槽卡的很近,应该是很久没有人动过。他也用了点力才拉出。
拉出的那一瞬间,几张照片掉了出来。
照片装了满满一抽屉,每一张的主角都是她,都是秦吟玥。
从刚生出来小小一团皱巴巴的,只有那双眼睛格外的亮,右眼尾的那颗痣被人调侃说是娇小姐的命。
到周岁,满月抓周,她被放在圆桌上,爬着去抓了一只钢笔,大家围坐在旁说家里要出个文曲星咯!
两岁,她在四合院里摇摇晃晃的走,因为板砖年久失修让她踩空跌倒,所以秦振东把内院地板全都换成了鹅卵石。
三岁,她和胡同的小猫团儿打架,一路沿着胡同大叫“团儿”。得了小名团团。
四岁,她被送去学芭蕾,学了没三天就因为怎么都不听从老师指挥而被送回家。
五岁,她和林湫雨坐在院门口台阶上吃雪糕,两大胖丫头对着镜头傻笑。
六岁,院子里鱼塘的篱笆被拆掉,她手伸进抓鱼,然后摔进池塘成了落汤鸡。
七岁,她上小学一年级,而后因为和她同桌的小男孩划了她最喜欢的本子,她狠狠揍了那个孩子。
八岁,她刚开始学会骑自行车,因为胡同修路害她摔进污水沟,臭气熏天的回家。
九岁,秦振东和徐予舒开始吵架,徐予舒说给她生个小弟弟,小手轻轻搭上她的小腹。
十岁,徐予舒没了,妈妈没了。
十一岁,保姆照顾她,她很少在四合院看见秦振东。
十二岁,她从保姆那里听到是秦振东推了徐予舒,她开始恨秦振东。
十三岁,她刚上初中,新生典礼只有保姆阿姨来了。
十四岁,她上初二,学习成绩一般,理科学的不错。
十五岁,她第一次质问秦振东,被秦振东打了一巴掌,并打定主意把她送出国。
十六岁,她在伦敦女高读高一,因为是亚裔被白人女生欺压。
十七岁,上高二,有人传出她家庭背景不一般,越来越多人巴结她,她只和林湫雨一起。
十八岁,三年来,秦振东没打过一次电话给她,唯一一次打电话给她是要她考伦敦大学,她选了
一个不怎么喜欢的物理系。
十九岁,她一个人开车环游整个欧洲,去听别人的故事,去看别样的风景。这年,她来到新西兰,遇见他。
二十岁,她结婚了。
照片只记录到十岁那年,徐予舒没有参与她后十年的生活。前十年的照片装了整整一抽屉,哭的,笑的,白白净净大笑的,浑身伤痕哭着的。
她一个人,徐予舒抱着她,他们一家三口…
秦吟玥坐在地上,一张一张的翻过,地板被打湿。
翻完最后一张,底下是一袋文件,她把抽屉翻了过来,不停的往地上倒,想再从里面倒出点什么。
却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西房被烧毁时,所有的照片都被烧毁,现在只剩这些…
“阿团阿团!”柯然制止她继续砸的动作,抱住她,轻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我在,我在…别怕,我们不怕了…”
秦吟玥埋进他怀里痛苦的大哭出声。
“我好恨他!好恨他!”
爱和恨交织,变得支离破碎。
抽屉上的团字,是她和秦振东一起刻的。因为内侧床头的团字是徐予舒轻手刻的,所以他就央着秦振东也要刻一个。
秦振东给她在这做了个抽屉,偶尔会塞点零用钱在这,连徐予舒都不知道,只有他和秦振东知道的…秘密。
柯然把哭累了的秦吟玥放在床上,抚摸她的鬓发,陪在她身边让她静静平复。
脑海里闪过一帧帧小时候的画面,在这座四合院,有欢声笑语,也有破碎支离,争吵谩骂…
秦吟玥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拍了拍柯然,示意他去看那份文件袋。
柯然蹲在床头,拆了线圈,将里面的资料拿出,是遗嘱。
上面写着:本人秦振东,身份证号:xxxxxxxxxxxx,名下所有存款,基金,股权,房地产全都归女儿秦吟玥所有。特此公正。
上面盖了秦振东的私章和指印。是一份有法律效力的遗嘱。
她从没主动想过要秦振东钱,但自己要来的和别人给的总归是不同。
秦振东这算什么?补偿吗?还是愧疚?
柯然把遗嘱重新装回文件袋,然后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柔声对她说:“最近读书读到一个句子,我想念给你听。”
“说来听听。”秦吟玥用气声说。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爱是一切的前提。
秦吟玥笑了笑,这可是《妙法莲华经》的句子,由鸠摩罗什翻译的。
“谢谢,我有一点被安慰到。”秦吟玥仰头看他,“继续加油。”
她知道刚才的自己很失态。这座四合院里有太多回忆了,她割舍不掉,也忘却不了。
可能是太想念徐予舒,可能是看到秦振东躺在病床上,那一瞬间,在死亡面前,她短暂的原谅他了。
秦吟玥不想管了,她让柯然把文件送去给胡至诚,她说想在四合院里再待会。
柯然不是很放心,秦吟玥保证自己会好好的在这等他。
秦吟玥从杂物间里搬出梯子,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她读初中的时候很喜欢爬上来看星星,在上面能看到紫禁城的飞檐斗拱,四周没有高楼,都是低矮胡同。其实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徐予舒也很喜欢在上面看星星,有时会带上一瓶酒,对着瓶喝。
还小的秦吟玥以为是好玩,现在虽然是白天,看不到朗朗星空,但躺在这仍能感到一丝放松,也有一丝寂寥。
柯然很快回来,是真的怕她出什么事,他也顺着梯子爬上来。秦吟玥用手背遮挡阳光,说:“你来啦?”
“还好今天太阳不算大,不然得晒脱层皮。”秦吟玥曲起一条腿,姿态懒散。
“但风大。”柯然把自己风衣脱了盖到她身上。
“柯然。”
“嗯。”
他知道秦吟玥是要讲正事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去非洲支教一年吗?”秦吟玥没等他回答,继续往下说:“几个月前我们去福利院,那个时候我就有点想法了。”
“我其实挺喜欢小孩子的,我也…挺像个孩子的。遇到事情喜欢哭,喜欢躲。小时候学芭蕾,学
钢琴,学美术,学拉琴我都挺没耐心的,稀稀拉拉学了一点,但没一样学的精的。其实想想,从小到大,我吃穿不缺,已经比很多人要好了,却还是会为了小事哭闹,就很小孩子气。我想去试试,自己到底能成长到怎么样,可能也还是会哭会闹,但我想知道自己哭过闹过之后没有人在身边自己会怎么处理,会怎么想办法解决。我其实挺胆小的,活到这么大,做的最冲动最大胆的事就是那天问你要不要跟我结婚。”
“说实话,我承认当时百分之八十都是冲动,因为我爸想把我嫁给一个中年男人,他们家在四九城政商界里很有影响力,我在宴会上出言不逊,被我爸打了一巴掌,我跟他说断绝关系。我其实一直对感情这种东西不太信,就像天上的云一样,看得见摸不着,是虚的。我也挺没底的。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你就来了。我也在赌,我当时在想,如果你说好,那我就结,赌一把呗。如果你拒绝,你可能大概被我甩了。但好像我挺幸运的,虽然打麻将手气一般,但选男人的眼光确实很不错。你那么好,有时候让我觉得有点配不上你,因为我除了吃喝玩乐撒娇卖乖什么都不会。柯然。”
秦吟玥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对他说:“我这个人呢,挺没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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