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将前世程潇经历过的当做是我做的梦,一五一十讲给了路檩听,他先是沉默,然后站起了身。
“这件事情我会解决的,没事了,不要伤心,也不要害怕。”
他双手托着我的脸,我感受着路檩的温度,卸了力,将全身的重量放在路檩身上。
“可是哥,你要怎么做呢?”
路檩没有立刻回答。
托着我脸颊的手掌微微下滑,宽厚温热的掌心稳稳地覆住我冰凉的后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拇指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着耳根下方那块突起的骨头。这个细微的动作,像在无声地梳理一只受惊炸毛的猫。
几秒钟的沉默,空气里只有我们交错的、渐渐平复的呼吸声,然后,头顶传来他低沉平稳的嗓音,像深潭投下石子,漾开的波纹却带着定海的力量:“信我。”
只有两个字,没有解释,没有蓝图,没有信誓旦旦的保证,沉甸甸的,却奇异地凿穿了我心底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恐慌。
我总无条件的相信我哥。
他松开钳制我后颈的手,动作自然地转而握住我一只冰凉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牵引意味。
“起来。”
路檩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仿佛刚才那沉如磐石的承诺只是我的幻觉。他拉着我,走向厨房。
厨房顶灯惨白的光线刺得我眯了眯眼。
路檩松开我,径直走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瞬间填满了小小的空间,他从旁边挂钩上扯下一条粉色毛巾,整个浸入水中,再用力拧干,水珠滴滴答答落回盆里,溅起细小的涟漪。
路檩转过身,毛巾冒着温热的湿气,被他叠成方正的一块,他没说话,只是抬手,用那温热的毛巾,力道适中地、一下下擦拭我脸上残留的泪痕和冷汗。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从额头到鬓角,再到下巴,避开眼睛,手法笨拙却细致,像在清理一件蒙尘的贵重瓷器,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痒,却奇异地驱散了那股溺毙般的粘腻寒意。
温热的触感让我僵硬的肩颈一点点松弛下来。
路檩擦拭得很慢,毛巾凉了,就又沉默地浸入温水盆里,拧干,再继续。
水声,毛巾摩擦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直到他觉得擦干净了,才把毛巾扔回盆里,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坐着。”
路檩指了指厨房角落那张掉漆的小方凳,自己则转身拉开了冰箱门。
冷藏室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
他弯下腰,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声响,片刻,他拿出两个鸡蛋,一小把的青菜,还有小半碗饭。
路檩背对着我,拧开煤气灶。
幽蓝的火苗“噗”地窜起,舔舐着漆黑的锅底。
倒油,油烟“滋啦”一声腾起,他利落地把打散的蛋液倒进去,金黄的蛋液瞬间在热油里膨胀、凝固,边缘泛起焦黄,铲子快速翻炒的声音清脆利落,接着是切碎的青菜被丢进去,又是一阵更热闹的“滋啦”声,水汽混合着青菜的清香和鸡蛋的焦香弥漫开来。
最后是米饭,被铲子用力压散,在锅里翻滚、跳跃,裹上油光和蛋花。
他做这一切的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精密的任务。
灶火映亮他半边沉静的侧脸,下颌线绷紧,专注得仿佛刚才那个听我讲述地狱、并承诺要掀翻地狱的人不是他。
只有那偶尔瞥过来的、沉静依旧却暗含审视的目光,像无声的锚,提醒着我,他并未离开那片惊涛。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金黄翠绿相间的蛋炒饭被放在我面前的小方桌上。饭粒颗颗分明,裹着蛋液,青菜点缀其间,散发着朴实的香气。他自己也盛了一碗,拖过另一张凳子,在我对面坐下。
他没动筷子,只是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声的催促。
胃里其实空空荡荡,被惊惧和讲述掏空,此刻却被这朴实的食物香气勾起了最原始的渴望。
我拿起勺子,舀起一勺还烫嘴的饭,塞进嘴里,粗糙的饭粒,焦香的蛋,微苦的青菜梗……最平凡的味道,混合着残留的泪水的咸涩,一股脑涌进喉咙。
我低着头,一口接一口,机械地吃着,热气熏着眼眶,有点发酸。
对面,路檩也沉默地吃着他那一份。他的吃相很斯文,速度却不慢,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沉稳的力度。
餐厅里只剩下勺碗碰撞的轻微声响,和两人吞咽的声音,这寻常至极的进食画面,在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结界,暂时隔绝了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那名为“玉彰”的深渊。
一碗饭很快见了底,胃里有了暖意,那暖意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似乎也驱散了些四肢百骸残留的冰冷僵硬。我放下勺子,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路檩几乎同时放下了他的空碗,他抽了张纸巾,随意擦了擦嘴角,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依旧是那种沉静无波的审视。
“程潇,” 他开口,声音不高,在安静的厨房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直白,“他父母,最近有什么动作?”
我顿了顿才开口:“不知道,其实我都不知道程潇的父母是怎么发现他是同性恋的,那个时候程潇也没有谈恋爱。”
“时间呢,他被送进那里的时间。”
我几乎是没有停顿的就回答出了:“高二下学期,六月一日上午第二节课上课。”
路檩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精准地沉入我记忆最浑浊的底部。
六月一日,上午第二节课上课。
这个时间点像用烧红的烙铁烙进我的灵魂一样清晰,伴随着程潇空荡荡的座位,老师一句含糊的“家里有事”,以及后来……再也等不到人的绝望。
“高二下学期,六月一日,上午第二节课上课。”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在空旷安静的厨房里显得异常干涩,“那天……是周四。”
路檩的目光沉静如水,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表示收到。他没有问“你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仿佛我记住一个朋友的消失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这种无条件的接纳,反而让我的心揪得更紧。
他站起身,收拾了碗筷,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再次响起。他洗碗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侧脸在厨房顶灯下显得有些过分冷硬,像是在处理一件与情感无关的程序性工作。
我坐在小凳上,看着他的背影,胃里的暖意渐渐被一种新的不安取代。路檩说他会解决,可他打算怎么做?玉彰书院那种地方,绝非善类,背后牵扯到什么,我一无所知。路檩也只是一个高三的学生,他甚至……
“哥,”我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虚,“你要怎么做?那地方……听起来很危险。”
水声停了。路檩将洗干净的碗沥干,放回橱柜,用搭在一旁的毛巾仔细擦干了手,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他转过身,靠在流理台边,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兄长的命令口吻,“你只需要像平时一样,上学,放学,和程潇……正常相处。”他特意在“正常”两个字上加了极轻的强调。
“别让他察觉任何异常,别用那种……”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像是要永别了的眼神看他。那只会打草惊蛇,或者给他带来不必要的压力。”
我怔住了。路檩的冷静和缜密超出了我的预料。他瞬间就抓住了关键——保护程潇,不仅仅是阻止他被送走,更要保护他此刻尚且懵懂无忧的心境。我的恐慌,我的过度关注,本身就可能成为悲剧的催化剂。
“我……”我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可能做不到,但在路檩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最终只是哑声应道,“……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必须。”路檩的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阴影将我笼罩,“路?,把你那些没用的情绪收起来。害怕和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我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依赖。一股混合着委屈和不服的涩意涌上喉咙。我没用?我只是……只是太害怕再次失去了……
似乎察觉到我情绪的波动,路檩静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些许,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基调:“恐惧解决不了问题。现在,你需要的是冷静。回房间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明天一切照旧。”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其他的,交给我。”
说完,他不再看我,径直走出了厨房,脚步声沉稳地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
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厨房里,对着惨白的灯光,心里空落落的。他接下了我抛出的、足以压垮我的巨石,却拒绝让我参与哪怕一丝一毫的搬运过程。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并不好受,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怀疑——他真的信我吗?还是只是……在安抚一个情绪失控的弟弟?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二楼的。机械地洗了澡,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昏暗的阴影,毫无睡意。
隔壁房间没有任何声响,路檩像是已经睡下了。可我知道他没有。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氛弥漫在偌大却空荡的别墅里,像一张慢慢拉开的弓。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我努力扮演着“正常”的路?,照常上学,照常和程潇插科打诨,照常抱怨功课,照常在放学时磨磨蹭蹭,等高三下课,等路檩一起回家。
程潇依旧是那颗没心没肺的小太阳,阳光似乎永远眷顾他,让他察觉不到身边最好的朋友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以及……另一道落在他身上,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隐晦的审视目光。
那是路檩的目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路檩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的频率变高了。有时是课间,他会过来递给我一本我“忘”在家里的参考书,或者一盒温热的牛奶,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程潇,短暂停留,锐利如鹰隼,却又在程潇看过去之前不着痕迹地移开。有时是放学,他会比平时早几分钟等在我们班门外,靠着栏杆,看着楼下操场,眼角的余光却能精准地笼罩住正和我笑闹着收拾书包的程潇。
路檩像是在评估,在测量,在无声地收集着关于程潇的一切信息——他的状态,他的情绪,他的人际往来,甚至是他父母偶尔来接他时,那辆停在校门外不起眼的黑色轿车。
路檩的行动无声无息,却像一张正在缓慢收紧的网。而我,被隔绝在这张网之外,只能焦灼地等待着,猜测着。
我能感觉到路檩很忙。他房间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有时我夜里口渴下楼,会看到他书房的门缝底下透出光亮,里面是极轻的、持续不断的键盘敲击声,或者压得很低的通话声。他的脸色也比平时更苍白了些,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越来越亮,像淬了火的寒冰,冷静得令人心悸。
我问过他一次,需不需要我帮忙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查找资料。
他当时正在翻看一叠打印出来的、密密麻麻都是字的文件,头也没抬,只回了一句:“不用。你离这些远点。”
语气里的疏离和保护意味一样明显。
我讪讪地退回自己的房间,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重生带来的先知,并没有赋予我与之匹配的力量。我窥见了命运狰狞的一角,却发现自己依然弱小,依然只能被动地依赖,甚至可能成为路檩行动中的负累。
这种无力感,比前世的绝望更让人窒息。
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六月一日越来越近。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
程潇依旧毫无察觉,甚至在某个放学路上,还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撞我:“哎,路?,你有没有觉得你哥最近好像特别‘关心’我?老看我,是不是终于发现小爷我英俊潇洒,准备挖你墙角当我妹夫了?”他挤眉弄眼,显然是在开玩笑。
我的心却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胸腔。干笑了两声,含糊地应付过去:“……少臭美了,我哥眼神不好,可能是在研究你这只人类奇葩的构造。”
程潇哈哈大笑,把书包甩到肩上,蹦跳着跑向前方洒满夕阳的街道,身影被拉得很长,充满了无忧无虑的生命力。
我看着他的背影,手心一片冰凉。
哥,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打算怎么阻止那一切?
而此刻,路檩正坐在书房电脑前,屏幕上打开的,是一个加密的文档,标题是——《关于“玉彰书院”及其关联人员背景初步调查报告》。
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深邃的眼底,是一片看不见底的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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