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大权初握，应当知晓礼制乃国之根本。
龙案乃天子理政之地，如今竟由一妇人执笔，此乃祸乱朝纲之始，陛下若不即刻制止，要这天下百姓如何看？”
旭日初升，映得殿内红漆似血，一七旬老翁在金龙座下跪得笔直，身体虽因怒火中烧而微微战栗，但言辞却是字字铿锵。
“礼法一废，国将不国！老臣深知陛下绝非昏庸，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被奸人蒙蔽，毁了大昭基业！”
身侧同僚尸骨未寒，不过是说了几句礼法，便被扣了个罔顾君威的帽子。
颤着手将头上那顶乌纱帽置于身侧，他压着额头在金砖上敲出声声脆响：“望陛下三思！”
“望陛下三思！”他身后，以他为首的诸位大臣齐齐效仿，试图博得更多话语权。
然而金石之声响彻云霄，却怎么也传不到那九五之尊耳中。
鲜血沥沥暖金砖，座上无言寒忠骨。终是凉意浸染身躯，让那老翁面如死灰，步履踉跄地朝殿外那盘龙金柱撞去。
身后大臣慌忙起身去拦，不料却被堂上侍卫拦下。
殿外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数名亲卫骤然涌入，其中两人压着死谏未遂的老丞相。
“让他去，孤倒要看看柏爱卿这诚意是否属实。”
座上终于有了回应，后面却是跟了句女子特有的娇嗔：“哎呀，別这样，柏老一把年纪了，你这般吓唬他，晚上可是要让梦魇了的。”
林自阮窝在龙袍里，指着堂上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御史，咯咯直笑：“瞧大家吓的，帽子都歪了。”
“是吗？”仲长昱挑起一缕青丝于指尖玩弄，可嘴里的话却令人心寒，“殿前失仪，杖责五十。”
“是。”
“等等！”林自阮脸上的笑容完美依旧，如今却显得有几分僵硬。
明明这堂上的一切都跟话本里写的一样有趣，但林自阮却无端觉得……这血腥味着实重了些，让她有些反胃。
“阿昱，你这样他们到时候又要骂我了。”
方才还透着笑的眸子顷刻间布上了雾，林自阮青丝未挽，散在素色衣衫上，配合着摆出仲长昱最见不得的可怜模样。
“谁敢？”
“当着你的面，那自是没人敢，”心绪微动，林自阮不知从何处抽出话本来，指着上面的回目道，“可你瞧，山野狐狸挟恩图报，红颜祸水蒙蔽君心……”
“可不就跟我一样一样的吗？”
“大胆妖女，事到如今竟还试图蛊惑陛下！”老丞相衣袖一甩，一副要将她就地正法的模样，可林自阮并未理会。
不过这一吼却是提醒了仲长昱，林自阮只觉背后胸腔起伏，紧接着便传来身后之人带有几分戏谑的声音：“柏爱卿话说得忠烈，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仅此而已。”
她原本还呆呆地看着话本，直到仲长昱出声才看见那老丞相当真朝殿外金柱是撞去：“呀！阿昱，我怕。”
闻言仲长昱立刻附身安抚，随后示意侍从前去查看。
小跑着上前探明柏老鼻息，侍从又急冲冲地回来禀报：“回陛下，丞相仍有一息尚存。”
“陛下，柏丞相乃三朝元老，为我大昭日夜操劳，如今落得如此境地，实在……”闻言，李御史咬牙上前一步开口。
还未等他明言，林自阮便起身靠在仲长昱肩头，打断道：“柏丞相老糊涂了，单单因着些莫须有的传言就把阿昱置于不义之地，这般荒谬，难不成御史大人还觉得……”
她没把话说完，只是又瑟缩着往仲长昱怀里躲。
“微臣不敢，只是这么多年来，柏丞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仁慈，看在柏丞相操劳多年的份上，微臣恳请陛下绕过柏丞相一命。”
御史身后议论不断，林自阮抬眼，只见那些原本还犹豫不决的人此刻也纷纷上前附议。
“孤在诸位眼里就这般暴戾？”见状，仲长昱眯起眼睛。
“这是什么话？”还不等那些个大臣反应，林自阮就先人一步堵住了他的嘴，“阿昱是天底下最最温柔的人，他们这些只会舞文弄墨的臭书袋子知道些什么？”
林自阮知道他喜欢听这话，仲长昱是被扔到塞外后一路打上来的，最是讨厌那个父皇文邹邹的正人君子模样。
所以林自阮知道这番话会正正好落在他心坎上，消了他的火气。
如她所想那般，仲长昱登时便舒展眉眼，抚着她的发尾道：“阿紫说得有理，孤也并非不讲理之人，只是柏老实在是老糊涂了，今后怕是担不起这个位置。”
“今日之事孤暂且当作他老人家被谣言蛊了心，念在他一直为大昭尽心尽力的份上，即日起革去丞相一职，永不叙用。”
“来人，将柏老送回去好生照料，在休养好之前就莫要再让他老人家到处操心了。”
话毕，立刻有侍卫将早已不省人事的老丞相从殿外抬下去，殿上众人见此情景长舒一口气，纷纷上前跪谢：“陛下英明。”
“至于这个位置……”尾音被刻意拉长，仲长昱抬眼，目光从前排几个重臣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定格在一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的中年男人身上，“礼部侍郎正值壮年，应当不会像你父亲那样犯糊涂，就由你暂代吧。”
闻言那人俯身叩首，面上无悲无喜，然而当他起身时，掌下却是血痕尽显，在地上尤为扎眼。
“怎么这般不小心，”林自阮轻笑道，“既然身上有伤就不必在这里耗着了，到太医院去瞧瞧，顺便带人回去给柏老好好看看。”
此话一出，柏侍郎，或者现在应该叫他新的柏丞相，他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然而到最后，他也只是咬牙谢恩。
对于林自阮逾矩的行为，仲长昱非但没有制止，反而相当受用。
而堂上的众人皆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以至于事后无一人上前禀奏。
他们这模样看得仲长昱心底一股无名火，好在林自阮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在他发作之前捏着肩膀喊累，也不管朝堂众人如何反应，拉上他便走。
穿过重重宫阙，他们来到了林自阮的住所。
这里里乍一看没什么华丽的饰物，比起宫殿，更像是山林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宅院。
然而细看之下其中花草树木无不娇贵，就连墙角处的野草都被花匠悉心排布过，一有枯萎之势便立即更换，时时保证每株植物都处于最完美的状态。
院中一角有个小花园，是林自阮一手打理起来的，平日里仲长昱处理政事时她便在这里料理花草，同她入宫前一样。
园里还有个纳凉的小亭，有时候她不乐意歇在屋里，便靠在亭子里蜷上整晚。仲长昱从来不会打扰她，也不会命令她一定要睡在哪里，只是在一次撞破后默默命人在亭子四周挂上挡风的纱帘，在亭子里添上可供休憩的躺椅。
而今仲长昱斜靠在躺椅上，手里是林自阮刚刚摘给他的花。林自阮躺在他大腿上，拿着刚端上来的花糕去喂他。
低头轻轻咬上一口，仲长昱将花簪在她头上，然后顺着头发抚上她细嫩的脖颈，眸中晦暗不明：“阿紫，今日你实在是有些顽劣了。”
“但是阿昱很开心，不是吗？”任由他手上厚厚的茧子摩挲着自己的皮肤，林自阮仰头将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出来。
微风轻拂，纱帘随之而动，亭中人在纱帘之间若隐若现，偶尔风大了些才得以窥见其中一角。
林自阮的话让仲长昱沉默许久，久到她脖子有些酸涩。
“阿昱？”
“你根本不喜欢这里，对吗？”仲长昱的声音有些哑，里面夹杂着说不出的阴沉。
将试图起身的人按在身边，仲长昱将她死死箍住，哪怕林自阮看起来只是想去换个点心。
“但是阿昱在这里啊，”她又顺势躺了回去，伸出另一只手触碰他的脸颊，“而且阿昱已经把这里变成我喜欢的样子了。”
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仲长昱紧接着就把手贴在她的手上，带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那个雪夜。
那是他在塞外的第一个冬天，被遗弃在雪地中近乎晕厥。
在那里，林自阮有一片永远不会被寒冬侵蚀的花园，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那的，只记得那晚有一只温暖的手贴上了他的脸颊，将他从雪地里重新拖到了人间。
所以他总喜欢这样，好像这样就能弥补他内心的空缺，把他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那你呢？”紧紧握住她的手，仲长昱低头一遍又一遍描绘她的轮廓。
林自阮摆弄着他的手指，这个问题她回答过千万遍，对它的标准答案早已了然于心：“我啊，没什么志向，一间房，一片花，然后……”
面前的人巧笑嫣然，她从不会厌烦自己这些无聊透顶的问题，一遍一遍给出确信的答案，但仲长昱还是觉得自己总抓不住她。
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在了那个雪夜。如今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等哪天他真正活过来，她就会消失不见。
“阿昱……阿昱？”
眼前骤然一黑，是林自阮遮住了他的眼睛。
将她的手拿开，林自阮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便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阿昱，怎么又发呆？”
“这般痴傻，我就这么好看吗？”她翘着唇角，映着身后纱上的阵阵涟漪，确实像话本里的狐妖一般，一颦一笑都摄人心魄。
“好看的，”仲长昱爱极了她这副模样，所以她总是这样出现在他面前，“阿紫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噗嗤……”林自阮蓦地将脸埋进他的肩头，笑得花枝乱颤。
“也不是第一次夸你了，为何突然这样高兴？”仲长昱趁势把人搂进怀里，一边替她顺气一边询问缘由。
“高兴啊……”林自阮把他的话又嚼了一遍，然后煞有介事地让他靠过来，“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
“还不是你每次夸我都是这一句话，笨。”似是怕他记仇，林自阮说完这句便立即从他手下脱离开来，只给他留下上扬的尾音，“你要好好去修习修习文事了。”
文事……
他确实该学学了。
不能总是事事都赖着阿紫，那阿紫未免也太辛苦了，而且万一……
不，阿紫不会离开。
手心传来一阵刺痛，仲长昱垂眸，赫然发现几道红痕。
吩咐手下照看好林自阮，仲长昱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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