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二年冬,雪满京都。
鹅羽飞雪一路自塞外席卷来,不吝在路上冻死了多少饥馑,只待到了长安,便是锦衣暖裘贵人们吟风弄月的佳景。
更不必说禁宫九千二百一十八室,都是红墙绿瓦点银妆的清贵美人面。
这雪在甘州,在肃州,抑或幽州,是风刀霜剑,路有冻死骨,而在长安,也不过是一支清峋华胜,贵有风雪兴,富无饥寒忧。
霜天冷夜,却有二三骑月下来。轻蹄入了兴德门,御道穿涌寒风长河般流泻东去,拂过来人衣袂翻飞,呵乱纷扬的马鬃。
轻骑踏雪,留下一串长长的蹄印。守内宫门的禁卫枕戈待旦,清寂忽闻打马声,便似耳边乍起惊雷。一名禁卫取了火把,执戟高声向问:
“来者何人?内宫已下钥,无诏不得进出!”
明烈火光照到城下已很微弱,影影绰绰照出为首的形貌。来人一袭黑篷高坐白马,身形清瘦。
正抬头,帷帽滑落,露出一双锐利沉黑的凤眼。
禁卫没太瞧清,晃着火把对上目光,霎如被鹰隼攫住后颈,一时未能出声,背后蔓延冷意,一枚白鹤玉令已挟着飞箭袭来,稳稳钉穿禁卫的长矛。
流苏轻晃,淬着寒的碎玉之音穿透雪夜,一干禁卫抵戈跪迎。
“控鹤监,高渊。”
宫门訇然开启。
养心殿外。
御赐当朝控鹤监主高渊内宫不下车驾特权,是以在养心殿外下马也无人敢置喙。
他执纸伞立于殿外,大内侍云海生正为难的挡在门前。屋内灯火悠悠,幽映人影一双。
“陛下还未歇。”高渊瞧着庭前玉兰,叶落只余光秃的干,丰盈的雪坠在枝头,几乎叫这棵老树压弯了腰。
云海生连忙声声应“是”,却见他迈步就要进殿,赶忙上前拦下。旁人不知,他做到这个位置,皇室秘辛自然知晓一二,况且眼前这位......云海生小心翼翼地回话,“玉妃娘娘现在里头伴驾呢。”
高渊提眉扫他一眼,声线拖长更显沉哑。“咱家见驾商议军国要事。”云海生还想说什么,门却开了。
“卿何必为难他呢,是朕吩咐下的。”
银丝盘龙纹的墨色衣角扫过门槛,撩溶数枚雪子。年轻的帝王倚在门边,笑语晏晏。宫灯流转,投下流转明寐的光影。
高渊抬头望去,发现祁承曜也在看他。
瘦了,脸更苍白,红衣还是衬他,玉带缠腰一掐,更显柳细竹削。祁承曜喉头莫名一紧,想到些不为人知的别样风姿来。但也只是一瞬,他清醒过来,咽下那口来路不明的欲。
相顾无言,云海生早已悄然退下。高簪华服的女子闻声出来,提裙跨槛站到帝王身边,端的是帝君神妃仙貌,两厢更显般配。
她杏眼弯弯,盛着一泓柔情水,发鬓散下两缕,娇娇娆娆倚靠祁承曜,娇憨里掺着并不隐晦的埋怨。
“陛下,高大人怎么这时来了。”
祁承曜抚慰地拍拍美人香肩,低声吩咐她先回去。玉妃自恃美貌,家世也高,向来恩宠无双。这样被请回去,心里憋了一口气。但朝臣在前,她也只能摆出贤妃样子,回她的昭阳宫去了。
高渊冷眼看着这番帝妃恩爱,狭而冷锐的凤眼眯成了线,安静地垂着。世人瞧着只觉胆寒,说那是两把锋利的刀。
祁承曜余光瞥见,想着更似灞桥柳叶,氤氲红粉时不知哪般风姿,是否如同浸了满江南的春风。
他年少时泛游江湖,南北数州皆提剑凭着少年意气闯荡过,回回逢江南却总是匆匆而过,未曾领略人情风土,一直引为心头憾事。
可巧高渊是江南人,当年祁承曜受封东宫时,路遇管事正给他挑随侍的小太监,一眼就瞧中了高渊那双摄人的招子,问了户籍,顺手就让留了下来。
“手怎么这样凉,”他一步步走下御陛,握住高渊的手,引他进殿。“你的披风呢?”
“卢龙塞至长安路途遥远,天寒地冻,给了燕小姐。”帝王的手温暖有力,骨节因常年习武显得宽大,剑茧落在高渊虎口,带着点儿在劫难逃的痒。他无心辩证毫无距离感的动作,将先前所说的“军国要事”一一述上。
祁承曜“嗯”了一声,坐下捏着高渊的手来回把玩,静谧烛火里,他发现掌心多了一道新结痂的疤。
不长,是剑痕。祁承曜一顿,拨弄起硬硬的痂。“燕逢的女儿?”
“是。”伤处被挠的有些痒,他蜷了蜷手指,被伺机的帝王捏在手心。“臣已将她安置在漱玉宫,陛下可随时召见。”
女子脂粉香气同沉郁的龙涎香气绞缠一处,钻进鼻腔里熏的难受,高渊微不可察地皱眉,辨认出那是去岁车迟国的贡品,只得了三两,名唤梦阙,香腻华美。
祁承曜不知在想什么,另一只手绞玩他的衣袖,朱红绸料拧出好些皱痕。丝绸娇贵,高渊又不能穿着褶皱的衣袍去上朝奔走,往往出了养心殿就需要换一身。
这小习惯并非第一次,高渊也由着他,从未出言提醒过。而今日不知怎么了,也许是雪夜冻的人心头冷涩,他掀了素薄的唇淡淡言说,显得面色更疏冷。
“织造不易,陛下身为人君,也当敬惜物力。”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但也没做声。烛台上粗壮蜡柱幽幽地捧着一簇火,许久滑落两滴浊泪。
“今儿谁喂亭晚吃火药了?”祁承曜被打断了沉思,微讶看向他,发现高渊发梢上的雪子融化,水珠坠在瘦削的脸颊上,湿漉漉的。
他便抬手轻轻擦掉。高渊长而浓黑的羽睫一颤,对上探寻的目光。
“臣不敢。”
指节撩着热,将部分水珠蒸腾成瞧不见的水汽。年轻的帝王眼瞳黑纯,一派关心近臣的模样,高渊心里像是铺平的手帕,被小人揪起了四角的边。
他有些喘不过气,知道这不过是他从龙之功恩赏的一部分,帝王看似真切的深情厚谊。他用智谋与手段将祁承曜登上皇位的路铺的更为平整,祁承曜从来不是吝啬的人,给他的回报只多不少。
亭晚是高渊的表字,二十岁那年祁承曜一定要为他办及冠之礼。也是这样的冬日,大雪飘洒天下数十州府,年轻的控鹤监主刚刚上任,红衣黑绶褪去少年的青涩。
高渊无父无母,九岁入宫。渊字这个字太大,他这样的人本不敢攀上,是当年身为东宫的祁承曜所赐。
只有亭晚是他及冠之日亲自起的,旁人或惧他威势,或嫌他妖宦作乱,这么些年到头只有祁承曜在唤。
他作势起身要跪,被祁承曜一把拉住,“朕说了你不必跪。”素日对他温和的语气增上一分威压,是天子一言重逾千金。
“燕逢名扬边塞数十年,为区区寇贼所杀,卢龙塞此事蹊跷。
高渊被拉着坐稳,微微点头,“臣前去访查时,闻到燕侯的屋子里有腐臭味。北地严寒,照理可保尸身一月不腐。臣接到密旨便星夜奔驰,前后不过十余日。”
祁承曜若有所思,覆在他手背上的指节还是捻着他的血痂不放。“可还有什么异常?”高渊摇头,“卢龙塞军政尚可,燕侯的副将岑风很能干。国之要塞,与胡人的茶马生意倒很畅通,街上常见胡地的宛马,亦有不少胡服装扮的外邦人。”
祁承曜抬眼看过去,高渊还是垂着眼睫容色淡淡。他沉吟半晌,几乎一字一顿。
“你怀疑,卢龙塞,有人通敌?”
“陛下心思澄透,臣不敢妄言。”
君臣相对,这样冷静的气氛发生过许多次,并未僵持多久。因为高渊风尘仆仆,连日来没怎么睡过觉,面上的疲态怎样也遮不住。?
祁承曜瞧着瞧着,忽然笑了,拍拍榻上的褥子。“雪天路滑,卿就在朕这里歇下吧。”
“陛下,这于礼不合。”高渊认识他十三年,自认没有完全看清过他。明明是这样殃及国本的大事,祁承曜似乎也没有多在意,还有心思在这里开这样的玩笑。
宿在养心殿,然后呢?坐实妖宦骂名,被前朝后宫的言刀利刃一起戳成筛子。其实他都不在意,只是怕最薄最冷的那一刀,是眼前人刺过来,扎在心口,淌满襟殷红的血。
“谁敢置喙?”
祁承曜未必当真,高渊却将每一句话都记在心底,偶尔才舍得捧出来品尝回味,尝到满心满腔的酸涩苦楚。他像是没有瞧出高渊的片刻失神,真抖开了明黄衾被往他身上裹。
温凉挟着龙脑香气熏的他沉醉,感觉到锦被里没有脂粉香,玉妃没有进来过。他有些怔忪,哑着嗓子开口,声色是宦官少有的清越,此刻混进了难言的软糜。“陛下...”
祁承曜将高渊裹成满意的形状,手脚都好好塞进床榻间,只留下一张寡淡的脸。闻言挑眉看向那两瓣素粉开合的唇,心思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嗯?”
“臣该走了。”低沉嗓音入耳,像两把重锤敲响心鼓。挨着太近,高渊清楚听到自己肋骨下心脏的跳动,怦怦。
新人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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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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