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大惊失色:“小姐!您这是作甚!”
“不要紧的。”
桑中合上眼帘,默念咒语,四周忽然安静的出奇,门外喧闹不知何时停了,屋内之人屏住呼吸,甘棠搓搓胳膊,觉得屋里很冷,比外面还要冷。
忽然又觉得好吵,好像有千人万人在嘶吼,像是在战场,忽而又变成女人哀怨哭泣,听不真切,再听则又变成沧桑老人的咒骂,甘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看向自家小姐,安然自若坐在那还在念她听不懂的咒语,而那老者如她一般看上去也受了惊吓,帽子遮住了底下的神情,但双手因恐惧而死死扣在木匣上,好像下一秒就要举起来砸向导致这一幻觉的罪魁祸首。
好在她的小姐终于不再念了,一道鲜血顺着手臂滑落染红了雪白银袍,浸出一朵殷红花朵。
她面色愈来愈难看,额头渐渐布满丝丝冷汗,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手腕处的皮肤下冒出一块凸起,从米粒大小飞速长成花生米般大,在白皙纤细的手腕上格外突兀瘆人。
里面包裹着什么生物正在扭动着,从手腕向掌心一路爬行,粉嫩的肌肤因淤血变得通红,血口子下的肉开始蠕动,慢慢钻出只小脑袋仰头茫然看着众人。
桑中疼得冒了一头冷汗,勉强扯了扯嘴角,细如银丝般的小长虫从血口里爬了出来,盘在她白皙纤长的手指上,如同一只傲娇自信的小银龙。
“好久不见。“
它是位一面难求但又无时无刻都陪伴在身边的老朋友,它筑巢在桑中身体里食肉饮血,摧残她很久。
桑中的父亲告诉过她,这只蛊是家族中的圣物,必须寄生在人的体内,在桑中出生不久就种在了她的身体里。桑中不知养这只蛊虫的意义,她的族人因蛊虫飞来横祸几乎被歼灭,为了守护这只蛊,家里人快死光了,他们隐姓埋名,每天小心翼翼提神吊胆,桑中更是几乎不许外出,说白了,她恨这只蛊。
既然老者想要,便给他吧。
老者眼球爬满了血丝,佝偻地向前来,擦了擦皮包骨头干瘪的双手,十分慎重地去迎接圣蛊。
“稍等。”
桑中审视老者的一举一动,“圣蛊可救人亦可害人,可使人返老还童永保容颜,亦可把宿主吃干抹净,老人家,您又是用圣蛊做些什么呢?”
老者脸色瞬间阴郁下来,与桑中僵持片刻,忽然仰头大笑,“老身半已是截入土的年纪,姑娘您觉得我会用它来作甚呢?”
上了年纪的人,无非是为了返老还童。
桑中猛然抓住老人的手腕,压迫感惊得老者身子一震,“老人家,您要忘记今天的交易,更要忘记见过我们二人,答应了,我便将控制圣蛊的法子交给你。”
老者干裂的嘴脸露出一抹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姐您就不痛吗?”两人走出店铺,甘棠忍不住啰嗦道:“为了南樛公子什么出格之事小姐都做得出,若是被老爷夫人知晓您把蛊虫给了别人,定会大发雷霆的。”
桑中倒是一身轻松,挽着甘棠的手,眉眼含笑,“你不说,我不说,阿爹阿娘便不会知晓。”
甘棠无奈摇头,自家小姐从小性子执拗,若是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便谁也拦不住。
桑中此时心情甚好,牵起甘棠的手笑盈盈地哄她,“好了,现在要趁早赶回去,其余的莫要考虑了。”
她心里盘算着,今日返程,先去找父亲领罪,莫非是打一顿关柴房,算着日子,可在兄长归家之前领完罚休养好身子。
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南樛了……桑中心里泛起涟漪。
天色昏沉,凉风习习。
两人不敢在万宝庄久留逐渐加快步伐,路上行人依旧拥挤,奈何两人体型实在单薄,只好贴着墙面走罢。
桑中攥紧甘棠的衣襟紧贴在身后,身子终于在此时吃不消了。
路上受了寒,好在体内蛊虫调养并无大碍,蛊虫一走,体内毒素和受得寒气一同爆发了。
毒素作怪使她身体不由自主地阵阵颤抖,此刻更为严重,似有一股寒气从脚尖沿着双腿爬满全身,连心窝里都是冷的……
她把脸埋在毛茸茸的兔绒帽子中,安心地蹭了蹭,垂眼瞧了瞧掌心包扎过的伤口,此刻正隐隐作痛。
以身体供养蛊,蛊虫分回报宿主分泌出汁水,可保宿主百毒不侵百病不侵,可圣蛊一旦离开宿主身体,没有圣蛊协调无法正常吸收,故而遭到反噬,导致宿主头昏眼胀萎靡不振。
恐怕要恢复一些时日才行,她可不想病怏怏地去见南樛。
前方人声嘈杂,打乱了她的思绪,一群人聚成一团,道路被堵的死死的。
甘棠反手握住桑中的小臂把她护到身后,“小姐,咱们小心些。”
“发生什么事了?”桑中问,男人们洪亮的嗓音吵着她脑壳疼。
甘棠踮起脚瞅了眼,一群男子围成一个圈,围观几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几个身形高大的汉子腰间别着一把皮鞭正津津乐道讲些什么。
“小姐,是一群商贩在进行奴隶买卖交易。”
她顿了顿,又道:“小姐,这些小奴又脏又臭,恐怕还染有疾病,咱们是要不要绕道而行?”
“我实在是乏了。”
汉子不是什么善茬,被卖的小奴们可能是偷来的孩童,也许是逃难的苦命人,因年龄尚小且有些姿色才被掳来换些微薄的利润。
桑中只觉得浑身发冷,也不想目睹这场交易,蔫蔫地回了声:“护我过去,莫要打搅了他们交易。”
两人挤进人群里,甘棠在前开路,桑中紧跟其后,用宽大的袖子遮住护在胸前的匣子。
桑中彻底埋没男人堆里,裙摆忽然被身下之人扯住,她身子一僵,垂眼头对上少年浅蓝色的眼眸,愣了稍许。
是他。
少年半撑起身,头发遮盖住他的半张脸,脖颈上是用来捆牲口的项圈,把纤细的脖子勒出一道血痕,他茫然地仰望着桑中,有片刻的恍惚,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表情呆滞。
是他的双手死死攥紧裙摆不放,可怜蚕丝裙摆无辜染上了斑斑血迹。
桑中眉梢蹙起,面色稍变了变,心中困惑不已,面上却没推开他的意思。
少年给她的感觉极其怪异,是种被人无死角审视的惴惴不安感,她就像深林中正在咀嚼嫩草的小野兽,忽然抬起头来环视四顾,自以为躲得很好,实则**裸地暴露,藏匿在暗处蓄势待发的天敌,朝她悄无声息的露出獠牙。
甘棠回首一脸惊恐地瞪大眼睛,有个肮脏的小奴死死抓着自家小姐不放,怎能忍得了,脸上五官刹那间扭曲得像个麻花,一股怒气直冲云霄,随即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大步流星走向前,一把握住少年的手腕,呵斥道:“哪来的小脏奴!竟敢碰我家小姐!”
少年表情呆滞,瞟了一眼甘棠,不吭声也不松手。
眼球又转到一稀银袍婷婷立在面前的佳人身上。
“姐姐,我识字,读过《前溱史》《鉴行录》,我还力气大能吃苦,姐姐,您买下我吧。”
少年语气焦急,眼神无措,极力推销自己,抱住桑中的脚踝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副可怜兮兮惹人心疼的模样。
桑中不容所动,薄薄的唇瓣如玫瑰娇嫩欲滴,眉宇间透露着一股清冷感。
万宝庄巷子参伍错纵,能偶遇两次证明她与少年缘分不浅,她剥开少年脸上的发丝,虽然脸上脏兮兮的,但皮肤白,底子也好。
甘棠用力掰少年的手,少年眼睛瞪着更大了,他咬紧下唇,漂亮到心悸的眼睛映着少女精致的妆容,眼眶中湿漉漉的,像是有说不尽的委屈。
少年的双手冻得肿胀了,甘棠实在不忍,松开少年好言相劝几句,少年打定主意不理睬她,瞄都不瞄一眼。
“姐姐,我听话,您让我做什么都成,只要您带我走,我一辈子报答您!”少年苦苦哀求。
话音刚落,少年瞳孔猛然缩成一点,手松开桑中攥住脖子上的项圈。
汉子冷哼一声,握着冰冷的铁链用力一拽,少年顿时脸色憋的通红。
“别丢人现眼!没用的东西!看来得把你卖进窑子里治治你身上的毛病!”
少年手脚冻得通红麻木,裸露的肌肤被抽打得无一处不是伤痕,那副清澈明亮的瞳孔立刻黯淡下来,变得无比冷冽,扬起下巴不甘示弱地瞪着商贩。
商贩不惯着他,抽出皮鞭欲要打来,少年一惊一颤,头埋在肘窝里,瑟瑟发抖可怜极了。
“等等!”
一声清晰有力的声音极其具有蛊惑力,在聒噪的人群中这句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少年掀起眼皮,从指缝里偷暼说话的少女。
桑中绕道少年身前,手抚在少年额头上,少年惊魂未定的打了个哆嗦,表情若失,瞳孔震震,一对温柔的一字眉和一双怯怯的眼睛惹人怜惜。
桑中问:“你可有病疾?”
不等少年回应,汉子抢先一步,“没有!没有!姑娘大可放心!我的人各个身体结实得很,放在雪堆里三天三夜也不会断气,怎么折腾都耐得住,保证物有所值!”
少年想为自己争取一番“姐姐,我未染病疾!手脚都没问题,我什么都能做!姐姐您买了我吧!”
“很好。”桑中挺直身板,对汉子道:“松开他,我买了。”
围观者面面相觑,这苦肉计不怕是新的营销手段?
少年咧了咧嘴角,一头磕在青石路面上,嘴里太过激动,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完整的话。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甘棠抽了抽嘴角,严重怀疑这是小脏奴与商贩演的一场戏。
商贩同样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没想的对方如此爽快,立刻转瞬即逝换上谄媚的嘴脸,“这位姑娘,您可说定要买他?”
桑中皱起眉头,嫌面前这个男人话多。
商贩了然,讨好道:“姑娘慧眼,别看这个小子现在恹恹的,等脸上的伤消了可是个俊俏的美玉。”
“小姐!”甘棠向前一步,在桑中耳边小声劝阻,“咱们胡府不缺下人,您买他作甚?他来历不明,万一是个祸害…”
“我自有打算。”
桑中蹲下身子,从袖中取出一条备用手帕,帕子一角绣着一株兰花,洁白而无暇,她递给少年,“擦擦脸上的污渍吧。”
少年惊愕地抬眸望她,眼角泛红,眉梢渐渐漾起一抹笑意,眼睛显得愈发明亮,更有一番韵味。
一位围观之人道:“姑娘心善,但这厮现在的年龄很难养熟了,带回去也是一个赔钱货,细胳膊细腿还不知能否活撑到明天,人各有命,花冤枉钱买这个还不如买件花衣服穿穿。”
桑中觉得他所言有理,但本来也未指望少年干糙累活儿,她对那人道“多谢阁下好意,但小女子不爱花衣服。”
又对甘棠安抚道:“我晓得你的意思,放心,我心里有数。”
桑中已下决心,甘棠只好作罢。
她舒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对少年勉强挤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微笑,蔼声道:“别怕,我带你离开。”
少年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桑中想给少年擦擦脸,少年偏头躲过甘棠手中的帕子,瞳孔中闪过一道妖冶的光芒,直愣愣看着桑中,一字一句道:“我脸很脏。”
还挺懂事,桑中收起手帕,起身道:“罢了,随你吧。”
商贩搓着手笑眯眯地道:“姑娘,您可下定主意了?”
“嗯。”桑中轻描淡写道:“我与他有缘,买了。”
于是,马车上多了个又脏又臭的少年郎。
少年缩在车厢角落里默不作声,双臂抱膝,缩卷成团,一双弥漫雾气的眼睛盯着地板发呆。
马车行了许久,车内异常安静,桑中闭目养神,甘棠正在神游,时不时朝少年扫上一眼。
车内安静至极,车外传来买煎饼的吆喝声。
淮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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